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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相見歡(北洛篇) 第七章 流雲亂,行路難 文 / 柳折眉

    第七章流雲亂,行路難

    上方雅臣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逕直飛到仙樹村。

    他不能慌,不能亂了分寸,他必須比任何時候都更鎮定冷靜,因為,他分明地體會到,這一次,是西陵上方王族有史以來遇到的最大的危機。

    一個半月前太子巡查南方防務歸途遇襲,此刻音訊全無生死未知;半個月前出席皇家冬令祭的朝廷老臣接連病倒,連代替皇帝主持冬令祭的安王爺都因病重無法參與國事朝議;然後是四皇子、六王爺、九王爺先後遭遇暗殺,大鄭宮裡也是夜夜驚魂;驚恐憂思驟然成疾的皇帝暫停了朝政,將所有的朝務推給了左右丞相……但最讓上方雅臣驚懼的是,連一向遠離朝堂紛爭、被稱為「富貴閒人」、自己唯一崇敬的五皇子上方無忌都被人下了毒……

    王族和朝中重臣倒下了大半,大量的政務被擱置,被暫代監國一職的大皇子上方日宣從軍中急急招回的上方雅臣敏銳地意識到淇陟大鄭宮上方的風雲變幻。但他只是一個貴人所生的無權無勢的庶出皇子,對這些權力紛爭向來是能避則避,唯一交好的五皇子也是清絕無爭獨善世外的人物,只覺我自無心俗世,竟是從沒有認真想過沾染了天家血脈便再不得清靜的道理。然而看著上方無忌在自己面前倒下,一向飛揚瀟灑的驃騎將軍頓時心中大亂,這才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也躲不開的了。

    當年是溫厚純善的五皇兄為自己撐起了大鄭宮一片無雨的天空,現在,是該用自己的雙手保護最重要之人的時候了。

    但——

    閤府的醫師無奈地搖頭,表示從未見過此等毒藥;而自己帶回的軍醫慕天則冷靜異常地說道,千蛛絲和嫠蛇膽混合,無藥可解。

    「雅臣,去臨瞿以南百里聖湖,找一個叫仙樹村的小村子……」拚命維持著神志的上方無忌氣息微弱卻異常堅定地對一臉焦急的自己說,「去找無痕,拿這個給他……說無忌有事相求……」

    那是一枚圍棋棋子,溫柔如玉觸手生溫的黑耀石,用一股素色的絲線穿過中心。無忌說,那是一個信物,一個知己至交的承諾——現在,它就這樣安靜而平穩地躺在自己懷裡。

    能夠讓一貫表現得平和澹然的無忌信任,甚至性命相托的人,上方雅臣知道,自己可以完全地信任他。

    路上絕非一帆風順。

    一撥又一撥的阻截,卻不是真正的一流好手,心中的焦急越發深刻:這些人只是在拖延時刻,也許,此刻的仙樹村已經是一片廢墟……

    唯一可以慶幸的是,雖然仙樹村在自己的印象記憶裡其名不彰,但進入臨瞿地界之後,卻是婦孺老少皆知的著名村子。

    「又是找無痕公子醫病的麼?」指路的老頭笑得開懷,「放心罷,只要無痕公子答應出手,什麼奇奇怪怪的病都包管治好……」

    或許,真的有……回春妙手。

    希望……自己能夠趕得及。

    殷頡。

    西陵國中,四大江湖門派之一的蒼燕門的第一高手。七年前他與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雪山派「拂雲手」陶叔望約戰,卻在戰勝之後不知所蹤。戰敗的雪山派自然元氣大傷,但折損頭號大將的蒼燕門也失去了吞併其他江湖勢力的能力,卻維持了江湖表面的數年平靜。

    殷頡的成名絕技「鐵燕劍掌」,是一套將劍法化入的掌法,也是蒼燕門武技的不傳之密。蒼燕門門主曾劍雄兩年前洗手收山後,少主曾繼菻功力尚弱,無法領會此套劍掌精義,江湖中人多感歎鐵燕劍掌雄風不再。上方雅臣自幼隨太子上方未神習武,十四歲出宮後便在江湖軍旅歷練多年,對這些武林掌故的知曉卻是遠較其他皇室王子為多了。雖然未曾見過鐵燕劍掌真正施展,但此刻看到竹屋之前空地上激鬥的兩人身形,稍稍凝神,便認出那高大的黑衣男子的身份。

    但真正令上方雅臣驚心的,不是銷聲匿跡多年的殷頡的突然現身,而是殷頡黑衣袍角上一枚小小的楓葉標記。

    七葉一枝,暗紅的楓葉,三皇子凜磻的徽號標記。

    那楓葉極其纖小,顏色又作暗紅,夜色之中本來也不易發現,但和殷頡交手的白衣人長劍劍尖疾顫幻出一片耀眼光芒,殷頡一個閃避不及,已經刺破他袍角,劍光之下暗紅色楓葉頓時清晰可見。

    見袍角被劃破,殷頡陡然一聲長嘯,右手長劍一拋,竟是空身欺上。鐵燕劍掌本來就是將劍法化入掌法,左手施展劍掌與右手配合,其威力絲毫不下於雙劍,而此刻棄劍雙掌左右開弓,鐵燕劍掌的威力頓時發揮到了極限。

    上方雅臣久歷江湖,自視武功高強遠勝尋常武人,此刻見眼前激鬥,卻不禁產生望洋興歎之感。

    殷頡多年未曾現身,鐵燕劍掌化掌為劍,融掌之沉厚劍之輕靈為一體,兼其內力深厚,掌風劍氣捲起竹葉團團。白衣人用的,卻是西雲大陸最常見的、習武之人入門必修的道門「平陽劍法」。只見他身形飄灑蹁躚若蝶,一柄長劍銀光閃閃,形成似疏實密的一道劍網,竟是一點一點將殷頡包籠到劍光之中。

    雖然一路上心如火燎,但面對眼前的激鬥,上方雅臣卻漸漸冷靜下來。

    眼前的局勢是相當清楚的……有人很清楚無痕公子的醫術,並搶先自己一步意圖阻止。竹屋周圍橫七豎八倒了許多與一路而來阻礙自己之人作同樣裝扮的黑衣人,大約都是為此。而殷頡突然現身,衣飾上又有三皇子凜磻的徽號標記,顯然與淇陟的大變脫不開關係。只是不知這白衣人是什麼身份來歷,但也只可能有兩種身份:要麼是和自己一樣需要找無痕公子解毒救命,要麼原本便是無痕公子相識之人。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友非敵,何況眼下情勢自己武藝低微,除了耐心旁觀再無更好選擇。

    纏鬥片刻,殷頡氣息漸粗,發掌漸重,而那白衣人卻是靈動如初好整以暇,雙方高下已是十分明顯。然而,正當白衣人一劍斜行逕取殷頡腋下要害之際,竹屋之門卻突然打開。白衣人微微一怔,一瞬之間,殷頡已然突破劍光籠罩,雙掌直襲開門出屋之人。

    一切便如電光火石,上方雅臣未及驚呼,兩柄長劍已然從屋門兩旁探出,白衣人也是疾轉長劍指向殷頡背心。不想殷頡竟捨卻自身不顧,大敞週身要害,似乎立意拚死也要將出屋之人斃於掌下。

    只聽一聲輕「咦」,火光下月色長袍的青年身子微側,已帶著身邊另一個青袍紗帽的男子向旁滑出兩步。

    只這麼一緩,三柄長劍已將殷頡釘在地上。直撲屋門的凌厲掌風,只刮落那頂紗帽。

    那步法……難道是武林中早已失傳的「幻影迷蹤步」!上方雅臣吃驚地看向那個男子,卻在目光對上另一雙紫色眼眸時如遭雷擊。

    「太子殿下——」

    竹屋之中,三人各踞一椅,相顧默然。

    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上方雅臣心潮起伏,難以平復。

    失蹤一月有餘生死不知的太子上方未神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卻武功盡**中劇毒,為解毒不但熬得發白如雪,連眸色都因奇異的毒素變成罪惡的紫色無法復原。西陵皇家守教虔誠,篤信神明,最重血統之純正;身在高位二十年的太子是西陵臣民百姓心目的完美神衹,突然變成了最不可容忍的惡魔的銀色頭髮紫色眼眸,對驕傲如他來說一定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吧。

    遇襲、死戰、重傷、獲救,在上方未神的口中是如此這般輕描淡寫。但上方雅臣知道,這位大劫餘生的西陵太子將多少事故隱藏在表面的平靜之下。冷靜地詢問淇陟現狀,自己失蹤後一眾朝臣的反應,迅速地總結出眼前的局勢——縱然武功容貌不在,他依舊是西陵的皇太子,依舊是那個令人願意追隨的西陵未來的主人。

    而救起了上方未神的,正是五皇子上方無忌口中的至交,仙樹村的無痕公子。

    有高明精湛的醫術,更有著自己未曾想到的武功卓絕的家人侍從。從懷中掏出無忌交給的那枚棋子的時刻,自己清楚地看到,白衣人和那兩個黑色長袍的少年十分明顯地收斂了敵意和戒備之氣。

    這一次,西蒙伊斯神是眷顧著西陵的。

    上方未神的眼睛,卻是一直停留在無痕身上。

    聽到雅臣那聲「太子殿下」的時候,自己的心似乎一下子空了;不敢去看無痕的眼睛,他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沒有復明。然而,那雙握著自己的手卻沒有絲毫的震動或顫抖,只是微微緊了一緊,隨即便聽他語聲平穩地吩咐三人收拾乾淨屋子和周圍的竹林樹叢。然後,進屋、奉茶、待客,西陵的六皇子坐在他對面,卻彷彿只是在招呼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到訪求醫的客人。

    平靜的表情只在看到那枚素色絲線懸吊的棋子時有了微微的震動。

    而後便是神態沉靜地聽雅臣講述自己失蹤以來淇陟發生的大小事件,沉如夜色的幽黑眸子裡不起半點波瀾。

    沉寂、沉寂。

    雅臣在等待他的回答,自己在等待他的回答。

    「天亮,一起去淇陟。」良久,他輕輕地、卻是異常肯定地說道。

    上方雅臣頓時喜色流露。

    自己心中久久懸吊著的一塊大石也頓時落下。

    「二皇兄。」

    猛然回頭,見上方雅臣面色凝重向自己走來,上方未神不由心中一凜。「怎麼?」

    「無痕公子……」目光瞥向正將衣物藥品搬上馬車的無痕,上方雅臣卻沒有說下去。

    沒有料想到會遇到失蹤的上方未神,為了趕時間上方雅臣只騎了一匹馬匆匆而來。上方未神劇毒初解,又是功力盡失,身子經不得縱馬疾馳,上方雅臣只能往最近的小鎮上雇了一輛大車來。此刻見無痕正吩咐月寫影柳殘影事情,便往上方未神這邊過來——自昨日重見,還是他們第一次單獨說話。

    完整的話上方雅臣未曾吐出,但上方未神如何不懂他的意思?「現在,只能依靠他。」

    「五哥的朋友,我自然相信。」察覺到自己語氣中略略焦急的申辯意味,上方雅臣微微側過了臉。「他的侍從……很強。」

    向無痕三人看了一眼,上方未神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他們愈強,前路就愈安全。」

    「不,不是說這個。二皇兄知道麼……昨天那個叫純叔的男子的武功打法,是有意逼迫殷頡將保留的實力全部施展開來的那種。他們三人手上用的是武林中最基本的『平陽劍法』,但腳下卻是早已失傳『幻影迷蹤步』。」上方雅臣輕聲說道,「就算是醫術高明的醫師,怎麼會有武功這樣高強的家人和侍從?」

    「與其費時間去想這個,還不如仔細想想殷頡的來歷。那枚楓葉……的確不是假的。」

    「三皇兄他……」發現無痕已經轉身向自己招手,上方雅臣頓時住了口。「皇兄,上車吧。」

    上方未神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一身月白長袍的身影上。

    換了一身袍服,仍是月白的底色,角落上綴了兩朵小小的白色梨花,不仔細看完全分不出來。無痕說過那是花弄影的傑作,「紅丫頭最喜歡在衣服上繡同色的花紋」,一邊說著一邊露出溫和的微笑——那樣的溫柔寵溺,與自己失明時聽他笑罵村中孩子的語氣一無二致。

    雅臣想問,無痕公子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這也是此刻自己頭腦中思考的最多的問題。

    溫和、穩重、沉靜,卻也有著生為人的強烈的情感;溫柔、寬容、平和,對病人關懷入微的細緻與體貼;敏捷、淵博、睿智,絲毫不輸於自己的才智見地——這些都是印象之中清晰卻無法觸及的虛影。

    面對欺到面前的掌風退避從容,毫不遲疑地命令純叔將滿地被點倒的襲擊者解決乾淨,鎮定自若地吩咐月寫影柳殘影沖洗乾淨染上血污的屋子好重新待客——這些都是自己目光所及卻恍若夢境的事實。

    看不見的時候,拚命地猜想無痕公子的形象全無結果;而當他真正站在眼前時,他的存在便似說明了一切。

    是什麼樣的家庭、什麼樣的環境,教養出無痕公子這樣的人?

    卻不是現在需要知道的一切。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或者應該說,他相信自己的直覺:直覺告訴他,無痕,不會傷害自己。

    何況,他是上方無忌的朋友。

    上方無忌,西陵王族的異數。

    母親明妃安氏是後宮中地位僅次於皇后的皇貴妃,又有掌握刑部的母舅當朝坐鎮,上方無忌算得上太子之外最接近至尊大位的皇子,偏偏對權位毫不關心,對朝廷的事務能避則避,總是一副疏懶無爭的出塵姿態。不善政務的上方無忌在文學才藝上有極高造詣,每日耽於詩書琴曲,更嗜好紋秤之道,常常整日整日沉浸在黑白天地不願稍離。

    對於那些從來便生長在大鄭宮的人來說,上方無忌只是在用這種最直接的方式表明,他放棄身為一個皇子獲得最高權位的權力。雖然對於他汲汲鑽營的母舅安廣廉,他的放棄不啻於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然而西陵皇帝上方朔離卻似乎從來都沒有放棄過這個總是表現得無慾無求的皇子,即使明知他不諧政務還是一次次地委以重任,並派給具有相當實力的官員乃至皇子協同處理——這樣的縱容和信任都是其他皇子難以想像的。皇帝甚至因為他的要求,將六皇子上方雅臣的生母秀尚宮封為貴人,真正承認了她後宮妃子而非侍從女官的身份。

    朝野內外都很清楚,上方無忌是大鄭宮裡地位最為特殊的皇子:縱然他自己放棄帝位,皇帝也未曾放棄,明貴妃聖眷隆厚,母家勢力又相當深遠,掌握著十萬軍權的六皇子更是對他死心塌地。在暗潮波動的嫡位之爭裡,朝中眾臣無不努力與五皇子交好,那些不願依附任何一方勢力的臣子,更是十分謹慎而熱切地與上方無忌保持良好的關係。而在朝堂之外,五皇子上方無忌更是西陵國中出名的瀟灑風流的公子,文人雅士樂於結交的對象。

    淇陟的逍遙公子,登高而詩臨淵則賦,聞琴知意立筆成文,嗜茶如命愛棋成癡……任旁人說笑歎惋,他只自行其是,遠避大鄭宮的十丈軟紅。

    但上方未神卻清楚地知道,這個行事隨性瀟灑無拘,可與任何人談笑風生推杯換盞的五皇弟,並不是人們可以輕易接近的。

    人生如棋,旁觀者的上方無忌,素來清醒而犀利。不爭,是天生性格如此,更是他承認自己實力的結果——若自己行事有所差池,要取而代之在他也絕非難事。

    君子可寄百里之命,托六尺之孤。

    得上方無忌性命相托的,世上能有幾人?

    只是,連上方無忌都被牽扯進來,甚至不得不向人求援,淇陟的局勢,真的危險了……

    目光轉過,落在身前月色長袍的背影之上,上方未神輕輕歎一口氣。自瞭解眼下局勢起,心中便是千頭萬緒紛至沓來,皇帝的病勢、眾朝臣的告假、宗族皇親遭遇的刺殺毒害……還有,自己回朝後必須面對的情勢:篤信愛提絲神的西陵王族如何接受銀髮紫眸的自己,自己如何掌握眼下一團亂麻的局勢,追查暗殺和毒害眾人的幕後兇手,以及,狙擊謀害並侮辱自己的主使之人。身為西陵太子,早是經歷了無數艱難,但眼下這樣危機困難重重的局勢他卻是第一次遇到,而心中的恐懼驚惶也是從未有過的深刻。

    但,看著那沉靜的月色身影,心頭的不安就莫名地減少了許多。

    西蒙伊斯神……終究是眷顧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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