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邀請(二)
那年輕人一身儒裝自樓梯雅然而下,神色從容而穩健,哪裡有絲毫先前孱弱畏懼的模樣?
老鴇見有人迎了下來,又擠了擠我,很是知趣的嬌笑道:「既是有人來接老爺,那奴家便暫且告退,老爺若有所需,盡可吩咐就是。」
我呵呵笑著點了點頭,任她扭捏著離去,眼光卻一直注視在那年輕人身上。
「在下趙平見過先生。」年輕人來到我面前,在一片鶯聲燕語、呼喝談笑聲中不卑不亢的拱手道。
我抱拳還禮,很是欣賞的望著他,道:「壯士身手高絕,實是令人佩服。」
「彫蟲小技何足掛齒?先生實是客氣了,我家主人已在樓上恭候,還請先生屈尊。」趙平恭敬卻不失分寸的道。
我微微一笑,道:「如此便勞煩壯士頭前引領也。」
趙平聞言微微拱手,隨後轉身當先而行,我則看了一眼張任,一前一後舉步跟著上了二樓。
趙平在前引路,來到最靠左側的房間之外站定,而後推開房門,衝我拱手道:「先生,請。」
我點點頭,從容的跨步而入,只見屋內紅燭粉帳、淡香飄動,但卻無有妙齡佳人,僅一白衣文士背對我立於窗前,看身形竟有些眼熟,此外桌上置有酒菜,看那熱氣騰騰的模樣,應是才上不久。
應是聽得聲音,那白衣人呵呵笑著轉過身來,拱手施禮道:「多日不見,子翼別來無恙否?」
我定睛一看,只見這人玉面朱唇,風姿俊朗,不是陸遜又乃何人?
雖然原先便猜測有可能是東吳來人,但我卻實在沒有想到竟會是陸遜陸伯言,要知他可是世家大族中人,且自幼受教甚嚴,能出現在這種煙花之地,實在是出人意料之外,因此我不覺一愣,但很快便恢復平靜,拱手道:「原來是伯言兄,干實難所料也。」
陸遜聞言頗有深意的淡然一笑,道:「世事無常,誰人能知子翼如今得曹操厚待,已為軍師祭酒、威遠將軍、天機侯?是故遜來許昌,到也並非奇事。」
如今的我,經歷了這麼多事,又怎能聽不出陸遜話中之意,說來他與我雖非莫逆之交,但卻也要強於普通朋友,不過兩國交兵,各在一方,且又彼此無有聯絡,也難怪他會說出如此話來。
我無奈搖頭苦笑了一下,初時那見到故人之喜不禁暗淡數分,道:「伯言所道不差,諸事變化確為莫測,然事為人謀卻受制於天,又豈是你我可逆?干雖有心於山野,逍遙於四季,但卻終不得願,哎~,即便情非所願又徒之奈何耶?」
陸遜聽我一席話,眼中閃爍著複雜的目光,亦是悠悠的輕歎一聲,而後伸手道:「昔日江南別,今朝北地逢,子翼,請。」
我拱手,隨後與陸遜對面而坐,張任則和趙平侍奉於左右,只見陸遜面露誠懇之色,舉起酒杯道:「子翼因舍妹之故委身於曹,卻送其安返江南,此恩遜銘刻肺腑,我陸氏一族實虧欠君甚多,此盞在下自飲,以略表感激愧疚之心也。」說完,他舉杯而盡。
擺了擺手,我平靜的笑了下,道:「信諾乃為人之本,干既有言在先,自當不毀,否則何以而立?」
雖然我落到如今這般地步,的確多是由陸雪那丫頭所至,若說我對陸族沒有怨憤之氣,那是自欺欺人。但事到如今,數月光景讓我早已無心計較當初是是非曲直,否則初見陸遜之時,我也不會對他如此客氣,再說眼下我就算心有不滿,難道還能對陸伯言如何不成?所以還不如顯得大度一些為好。
年已三十的陸遜顯然比當初要成熟許多,放下酒杯沉穩的道:「子翼量之高雅,遜倍感歎服,然此恩此情,我陸族日後必當相報。」陸遜說到這裡,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後話題一轉,輕撫了下短鬚,似乎很是隨意的道:「方今劉使君得了漢中,與我主以成左右共舉之勢,天水亦有馬、韓之軍,曹操其勢漸弱,以子翼之才自當明知於心,然憑曹孟德之性,必不會久為隱忍,不知兄以為如何?」
陸遜如今雖未名聲雀起,但終究乃是東吳之臣,他冒險前來許昌並邀我一會,自然絕不會僅為吃個酒、聊個天那麼簡單,因此我聽他之言後,並不意外,但卻暗自苦笑,想:「難道陸伯言亦是為從我這裡探聽消息才來的麼?」
我擺了擺手,意興闌珊的道:「天下紛爭,進退得失均乃常理,曹丞相乃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為,干又怎得揣度?況且不瞞伯言,我雖為軍師祭酒,然並未得曹操所信,於其如何決斷實是不知,況且君當知我無心仕途,若非得已,早便辭官而返魚復也。」
「子翼之言恐有不實也。」陸遜莞爾一笑,悠然夾起一少許菜餚,放入口中。
「伯言何出此語?」見陸遜不信我之言,我到也並不生氣,俗話說:「人心隔肚皮,做事兩不知。」有曹操刻意的宣傳在前,作為東吳之人自會格外謹慎,此外陸伯言既來許昌見我,想必定有要事,他都不急,我又急為何來?況且眼下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巴不得他閉口不言那所來之事,因此也是微笑著問道。
陸遜示意身邊的趙平斟酒,玉面之上神色從容不迫的道:「子翼雖曾與我東吳及劉使君相交甚密,然曹操此人乃是奸雄,深知用人之理,正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兄才至許昌,其便以昔日郭嘉之職授之,又屢有賞賜,每逢交兵之事必相咨問,曹丕、曹植兩子更對子翼多番示好拉攏,如此看來,怎如君之所言乎?」
「哈……」我聞陸遜之言,不由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伯言身於江南,對許昌之事卻知之甚多,然兄怎卻忘了,曹操亦是生性多疑之人?干雖受其重,卻未必全然得其信也,官職、賞賜不過為安我之心,亦為示於天下,如今在下家眷尚在魚復,曹操又如何無有所慮?再者昔日劉使君待干極為至誠,更以布衣之交而許,比之曹操更甚多之,我若有心出仕,何需今日?」
陸遜看了我一眼,問道:「如此說來,子翼並無效力於曹操之意乎?」
我無有猶豫的點頭道:「正是。」
陸遜聽了微微頷首,卻是默然不語,只見他沉吟了一下,忽然目光炯炯的看著我道:「子翼,遜若可助你脫身離去,君可願投我東吳?」
陸遜此言一出,非但是我,便連一直在側不語的張任都不僅面露驚色,逃離許昌?!這豈非是我日夜渴盼之事?
無數次想像著有朝一日能脫身虎口,無數次想像著能重返江南,重回家人身邊,想像著享受悠然自得的生活,但我也不得不一此又一次的面對現實,將這願望深深埋藏在心底,那已成為我最為期盼也最為不願提及的隱秘,它便如一座被深埋的火山,在不知不覺中蓄積力量,而今天,當我聽得陸遜竟有辦法讓我離開許昌時,這火山終於不可抑制的爆發了。
但是,心潮澎湃無比激動之下,我並未失去理智,陸遜那句「可願投我東吳」同樣在我耳邊迴盪。說不上什麼趁人之危,在曹操的心腹之地行此等之事,不用細想也知必是難度極大,而所需投入亦不會少,僅憑我與東吳的情分,恐怕還遠未到他們不計任何代價救助於我的地步,是故有所求當在情理之中。不過一想到日後東吳內部的傾扎爭鬥,我胸中的火熱便冷了一半,況且即便我假意應允,但恐怕也逃不脫孫權之手。
拒絕還是接受?一時間我倍感難以抉擇,心中矛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