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屋簷下(上)
院外話音一起,張任便自房中而出,敏健的來到我身後而立,雖不言語,但即便不回頭,我亦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警惕凜然之氣。
張任自從得我相救拜為府中教習之後,整日少言寡語,除了操練家丁外,甚為低調,而從魚復出發而到如今,由於身處險地,後又遭變故一路逃亡,這昔日的蜀中第一名將也逐漸在環境的壓迫之下,激發出了幾分往日的鬥志,不再那般封閉自鎖。
說實話我這人雖比較擅長鼓動唇舌,有時也能說的天花亂墜,但對於勸解開導別人卻沒什麼太好的辦法,或許哄女孩子還好點,而對於張任這樣經歷如此豐富,又行那般非常之事的大男人,實是束手無策,況且如他這樣的心結,當初能以言語相激保住他的性命,已是倍感萬幸了,其餘的也只能靠他自己,因此感覺到張任的些許變化之後,我亦暗自高興不已。
至於張任對我的忠心,我則從未有過懷疑,一個如他這樣的人,信諾重於性命,絕無背信棄誓的可能,否則當初他又何必冒著名毀於世之險,兵諫於劉璋?更何況於往陳留的一路患難之行中,他白天探路尋衣食所需,夜晚職守防人獸之襲,每日睡眠不過兩三個時辰,逢林辟道,遇溝架木,一路上盡心照料著我這個文弱書生和陸雪那大家小姐,勞苦之處非常人能及,而我又非傻子,怎看不出他對我的忠誠幾何?
說來我當初救張任一命,只是感慨於他那捨名取忠之心,而且對歷史上這名將早亡實是惋惜,既然得便也就順手相助而已,當然若說無有半點私心也無那是自欺欺人之說,但我又不想稱霸一方,那點私心也只是為了保護家人罷了,因此很少有意識的籠絡於他,平日尊重多半是敬其才學本領,至於為什麼張任會如此忠心於我,真是不明其由,於是少不得暗地笑自己運氣好,撿了這麼大個便宜。
運氣?!運氣對於我來說,自從被發配到這時代,好時一番風順,無人可抵,譬如借蛆脫身、譬如識破周瑜攻江陵之計、譬如於成都救出龐統,還有娶得嬌妻嵇雲,雖說其中未嘗沒有自己的努力,但到了如今我仍認為運氣佔了大半,不過背運時簡直是喝涼水都塞牙,放個屁都會砸到自己腳後跟,比如附身於蔣干,比如被徐庶套上這「天機」的名號、比如陸雪殺了那夏侯小子、比如眼前……。
我聽得陳留竟有人高聲叫著我的名字,正在心驚之時,便見隨著一陣爽朗的笑聲,一年輕公子翩然而入,玉面之上洋溢著熱情的笑容,眼中難掩欣喜之色,其身後跟著兩位中年文士,一個神色肅穆,不苟言笑,身懷方正之氣,一個俊朗清瘦,嘴角微微上揚,淡淡的笑意中帶著一絲傲然,目光精敏有神。
我聽得那聲呼喚之後,心中便是一涼,再見這三人後,只覺耳邊轟然一響,渾身猛的一顫,腦中已是茫茫然一片空白。
那年輕公子與其中一個中年文士,正是那晚於汝水南岸邊,臨水村中邀我夜飲的譙仁和楊德,我既得夫人嵇雲提醒,自知兩人多半便為曹植、楊修,因此如今毫無心理準備之下,又怎能不驚?
「植見過『天機』先生。」
完了!曹植!果然這譙仁便是曹子建,這死老天為啥要如此戲弄、為難於我?!
眼中看著曹植恭敬的一躬到地,耳邊聽著他自報家門,我心中震駭之情仍是餘波未消除,大腦依舊處於半當機之中,一時混亂間竟瞠目結舌的忘了還禮。
這時站於曹植身後的楊修嘴角帶著一絲狡詰的笑意,拱了拱手道:「修見過子翼先生,先生當日在許昌之時,雖於我家公子往來不多,然想必亦不會不識,今日相見,因何如此驚愕?竟至這般失禮?」
楊修此言一出,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收攝心神,強壓下心頭的慌亂,臉上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還禮於曹植後道:「干實是未曾想到公子會至此處,故一時詫異失禮,還望贖罪。」
隨後那一身鯁直之氣的中年文士則淡淡的道了句「在下司馬孚,見過子翼先生。」我不免又是驚訝一番,才知道原來此人乃是司馬懿的三弟。
雖然不知這原來的蔣干當初在許昌時人際關係如何,但曹植想來是一定見過的,而楊修既然原本為丞相主簿,作為曹操身邊的處理文案的官員,自然不會不識,因此事到如今我即便有心隱瞞身份也絕無可能,到不如爽快相認為好。
曹植不以為然的擺擺手,爽然一笑道:「先生哪裡話來,植初知先生於此,亦是驚喜莫明,此番冒然來訪,還應需先生海涵才是。」
我暗自苦笑了一下,拱了拱手往屋中讓三人道:「干所居之處粗鄙,還望公子、德祖、叔達莫嫌,請。」
入得屋中分賓主而坐,我方才說了兩句話,這時心中已逐漸平靜下來,雖然仍是滿懷憂慮,直覺前景不妙,但已無了開始時的忙亂,不得不說這幾年四處奔波,到是鍛煉出了幾分城府。
「幹此處簡陋,無有茶水以敬,還請公子莫怪。」我嘴裡客氣著,心裡卻飛快的盤算起來,我這「天機」之號雖是充數,但眼下也逼得不由不絞斤腦汁的盤算分析起應對之策來。
楊修自落坐後,便有意無意的望向張任,眉頭微簇,這時聽我之言忽然一笑,等曹植客氣了幾句後,道:「子翼先生將我家公子及修瞞得好苦。」
曹植與司馬孚均是一楞,不解其為何出此突兀之語,而我怔了下後便知其所指,就算張任如今比那時消瘦不少,且當日在臨水村與兩人僅是見一面,但又怎能瞞過聰明的楊修,況且他們既知我在陳留,必曉得我非是一人獨來,張、陸二人早晚要露面,因此實無刻意隱藏的必要,甚至誤殺夏侯那小子的事也難久瞞。
無奈的苦笑了一下,我秉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宗旨,拱手裝得一臉歉意的道:「干於汝水之畔喬裝而行實非得以,其中苦處還請公子、德祖見諒。」
曹植雖未有楊修那麼眼尖,但以他的才情智慧也是通透之人,因此一聽之下便恍然大悟,先是不可思意的望向我,隨後竟哈哈大笑起來,絲毫未有相責之態,年輕的臉上露出還露出幾分好奇之色,笑道:「植實眼拙也,當日與先生秉燭痛飲,竟不知面前便是名滿天下的『天機』先生,真是該罰、該罰!」接著饒有興致的問道:「先生這喬裝之術實是不凡,若有時間植到想請教一二,不知先生可願賜教?」
他說得隨便,似乎只是對易容術感興趣,但我有怎聽不出這話中之意?分明已是在暗中試探我順從之意了,否則哪來的時間與他說這些個微末之事?
不過既然曹植不點明,我當然樂意多拖一會兒,因此便叉開話題,反而與曹植談論起易容術來,當然我不會說乃是自己所長,而且也的確實不是我的本事,但與劉正相處了那麼久,做了他那麼長時間的擺弄對象,「久病成醫」的道理同樣適用,因此也能說得曹植清亮的雙目中神色昂揚,這令一旁的司馬孚不由聽得連連皺眉,可這是個重禮守節之人,若是只有曹植,早就出言相勸,但如今我這「天機」講得滔滔不覺,自不肯做那等失禮之事,因此便以目而視楊修,可那楊德祖卻也偏偏聽得搖頭晃腦,甚至還不時的讚歎上幾句,實令司馬叔達大為懊惱。
我雖是說得起性,但卻早將司馬孚的表情一攬於眼中,我怎能不知曹植此來的目的,這是幾乎是長了個腦袋的人都能看出來的,而我也知道事到如今若想不從怕是難上加難,但若能拖延一陣,自是更好,只因我從曹植及楊修的表現,隱約察覺到了一些兩人的意圖,曹子建雖年輕,如今不過十九、二十歲上下,且也性格外向,好奇心重,但現在他也不是不知輕重之人,歷史上他敢酒醉後乘車從司馬門而出,惹來曹操的不滿,但那時他已開始失去曹操重視,或許有些自暴自棄的想法,但眼下曹植的命運卻是開始偏離歷史的軌跡,河間平叛之功就在眼前,他又怎會輕易放棄,因此如今的表現,便非比尋常,一來他可能確實對易容術確實感興趣,二來麼,恐怕最為重要的是想要籠我之心,攬我之情,我這個大名鼎鼎的「天機」先生現在是絕無脫身的可能,以無論順從與否,是生是死都已是大功一件,當然若是生則更佳,若是順從簡直是上上之事,但無論如何,曹植和楊修都希望能使我加入其陣營,即便不與他們同舟共濟,也不要站到曹丕那邊才好,所以現在即便再著急,這初步的感情投資還是需要的,至於司馬孚,恐怕出這主意的楊修想到他的身份,便隱瞞了未曾相告。
都說危急時候才能激發人的潛能,以上這些若非眼下這般困境,我絕難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僅憑粗略觀察便可得知,但既然分析出來,或許仍無法脫身,卻不可不爭利。
說是爭,但也要看所對何人,曹家如今這父子三人,說來到以曹植的性格更適於相處,曹操的雄才大略那是不必多說,但他這人的性情卻是難以揣度,最難相處,他集政治家、軍事家、詩人於一體,為政治者穩重老練、殘刻多疑;為軍事者殺伐果斷、詭計層出;為詩人者張狂不羈、不拘小節,三種性格使得他有了三種所長,而這三種所長反過來又影響著其性格,彼此交錯纏雜,實是難以分別,而曹丕和曹植則甚為有趣的分享了曹操的性格,曹丕主要繼承了其父的政治能力,因此性格沉穩,喜怒不形於色;曹植則主要分得了曹操那份詩文之才,所以性情乖張,嬉笑怒罵從不掩飾,至於軍事才能,這兩兄弟或許曹丕更強些,但論聰明曹植卻多了幾分,因此可謂是半斤八兩,不分上下,都說曹操心中喜歡曹植多一些,恐怕也是因為曹植繼承了大部分曹操陽光一面的性格,而只要是人,便難免無意識的排斥自己陰暗的那面,就連曹操這般奸雄也不能免俗,所以如此比較起來自然是爽朗外向的曹子建更好相處,這時倘若要是換成曹丕,雖然不至於用強,但也恐怕只關心如何「溫柔」的逼我順從,哪還有心在意這些?
我自莫名其妙的被扔到這個時代,雖也經歷過一些風險,但眼下的處境怕是最為惡劣,最難有回轉之地的一次,真可謂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但卻不能就此認命,倘若只是見曹操到也罷了,大不了我學徐庶,可司馬懿會允許我安然的待在那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