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山雨欲來風滿樓
李靖進入樂壽城時並沒有受到什麼阻滯,幾個士卒無精打采地守在城門口,李靖騎著戰馬,腰胯橫刀進城的時候,他們並沒有將李靖攔截下來,更無論盤問質詢了,只是懶洋洋地瞧了他一眼,就擺擺手,任由他進城去了。
就這樣輕易地進了城?
李靖頗為詫異,不管是哪一方的豪強控制的城池,就算是毫無軍紀的流賊佔據了城池,也不會如此鬆散吧?一般的平民進出城門,如果不是熟識的人,也會受到守城士卒的盤問,更別說,李靖騎著大馬,腰胯橫刀,一副江湖豪客的模樣。
竇建德的軍隊只是如此而已嗎?
這個疑問很自然地從李靖的腦裡冒了出來,軍紀再是鬆弛,也不會到這樣的地步啊!何況,這裡是反賊盤踞的老巢,戒備當更為森嚴才是啊!如果,竇建德的軍隊都是這樣,他又怎能在群豪角力的河北崛起呢?又怎能博得這樣一個基業?又怎能與薛世雄交鋒?更何談爭霸天下啊!
很快,李靖的這個疑問就得到了解答。
他進了樂壽城,沿著主幹道往前行了一兩百步,遠離城門之後,一群衣甲鮮明,手持武器的士卒面目森然地圍了上來,帶隊的小校拔出橫刀,刀尖指著他,喝令他從馬上下來。
「閣下尊姓大名,來自何方?來樂壽有何貴幹?」
那個小校瞧見李靖下了馬後,臉上戒備的神情稍微緩和下來,他將刀尖從李靖身前移開。
「在下三原人李二郎,聞悉長樂王禮賢下士,廣召天下英豪,特定前來效命!」
這是李靖早就準備好了的說辭,要想探得竇建德軍真正的虛實,唯有假意事賊,進入賊軍的內部,才能獲取重要的情報。
像這種聞名前來投軍的事情,在哪一路豪強那裡都不會少,有的是成群結隊的前來投奔,多的甚至達到上萬人,當然,像李靖這種單身武士前來投效的也不在少數,這些人,大部分是戰敗了,失去了主子,無人效忠的潰兵,也有一部分是想出人頭地,博得一場大富貴的鄉間武士,他們這些人,除了打仗殺人之外,沒有別的生存手段,加入有前途的軍隊,總比做打家劫舍的盜賊好多了!
那個小校對這樣的事情也非常熟悉,他自己也是這樣加入到軍中來的,故而,對李靖的說辭沒有什麼懷疑,只是按照舊例再問了一句。
「汝乃三原人,為何千里迢迢來此?」
李靖神色不變,抱拳說道。
「在下雖是三原人,卻常年在外,得聞長樂王仁義過人,乃是天下英主,故而前來投效,一是希望以我這身微薄本領博得一場富貴,二乃在下除了身下一馬,腰間一刀,已然身無長物,要想活下去,又不想當個剪徑的小賊,唯有從軍一途!」
那個小校點點頭,相信了李靖的話,他把兩個士卒叫了過來。
「既然你是來投軍的,戰馬和橫刀就自己保留吧!我軍有專門的徵兵處,你隨這兩人前去,到了徵兵處,再好好說話,看樣子,你也不是一般人,或許,能夠獲得上官們的重用,好自為之吧!」
「如此,多謝這位大人了!」
李靖朝那個小校抱拳答謝,神情依然不卑不亢,那個小校不自覺地還了一禮,目送李靖和手底下的那兩人離開。
樂壽城,許進不許出已經有一些時日了,在城門口,為了迷惑進城的人,檢查得並不嚴厲,可以說甚是稀鬆,一旦進程來,就有這些巡邏小隊向前盤問質詢。
像李靖這種來投軍的軍漢,最後都會被送到徵兵處做仔細甄別,其他那些人,不管是行商,還是平民百姓,皆送到專門的地方看管,直到高暢解除禁令為止。
李靖跟著那兩個士卒沿著大街朝城內走去,一路上,除了身披鎧甲的士卒外,基本上看不到別的人,暈黃的夕照斜斜地照在屋簷上,落在青石板的街面,使得整座城池顯得格外的冷清,沒有一絲生氣。
李靖容貌不凡,那個小校不敢小視,所以派了兩個士卒親自把他送到徵兵處,若是一般投軍的單身軍漢,那小校是不會這樣做的,只會將他扔到城門附近的屋子裡,累積到一定的人數,徵兵處的人自然會過來把他們押走,是去是留則任由徵兵處的人處理,高暢軍,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可以加入的。
那兩個小兵年歲相當,也都二十不到,兩人是渤海人,是逃荒到平原的流民,高暢在平原徵兵的時候,他們通過了考核,得以加入了高暢軍,當兵吃糧。
在高暢軍中,有一份穩定的軍餉收入,每個月,除了領取一些糧食和布匹之外,還有一些銅錢,作為軍人的家屬,還會分到田地耕種,這些田地不能買賣,但是耕種權是屬於他們的,並且,軍人的田地所收的田賦比平常人要少一半。
加入了高暢軍,對當過流民,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的兩人來說,無疑進入了天堂。
只要聽高暢大人的話,奮勇殺敵,這些待遇就不會變,要是不聽高暢大人的話,對敵懦弱,不守軍紀,則會受到懲罰,不僅自己要掉腦袋,就連過上幸福生活的家人也會受到連累。為了怕士卒們在殘酷的作戰中忘了這一點,無論是在巡邏,行軍,作戰中神官們都會時常提醒他們,有了神君的名義,他們更是不會因為害怕死亡而忘記這些。
這便是高暢軍作戰時人人奮勇爭先死戰不退的原因,雖然他們的人並不多,戰鬥力卻不是一般變民軍和官兵可比的,就算他們的個人武勇趕不上那些變民軍或者官兵,但是,一旦交鋒,只憑那種忘我的狂熱意志,就夠作為他們的敵人難受了!
那兩個士卒聽到小校的命令,讓他們將李靖帶到徵兵處去,這個命令讓他們有些疑惑,因為,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事情,不過,軍令如山,這是每一個高暢軍進營來必須學會的第一條軍規,他們自然不會對上官的命令有所遲疑,就算有意見,也只能在日後向軍法司反應,在當前,必須執行。
李靖的容貌本就雄偉不凡,那兩個小兵自然會有這樣的想法,這或許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吧?故而,一路上,對李靖不敢怠慢,除了不能說的軍隊機密外,基本上是有問必答。
當李靖問樂壽城為什麼看不見平民百姓的時候,兩個人對望了一眼,有些拿不準該怎樣回答。
竇建德攻打樂壽,佔據樂壽城的時候,就有很大部分樂壽的富戶逃到河間去了,然後,魏刀兒率軍前來攻打樂壽,魏刀兒的名聲不是很好,樂壽的平民百姓為了躲避戰禍,也不得已逃出城去了,接下來,又是薛世雄的大軍進犯,自然又逃了一批人,當徐勝治率領高暢軍進駐樂壽時,平民百姓基本跑得差不多了,整個樂壽成為了一個大軍營,故而,李靖進城之後看到了如此荒涼。
那兩個人沒有隱瞞,除了隱瞞高暢軍的動向之外,一一回答。
「聽聞薛世雄率領大軍進犯樂壽,是前方戰況吃緊嗎?城中為何如此戒備森嚴?」
李靖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哪裡?長樂王已經在七里井擊潰了三萬官兵,且收容了一萬降兵,前日就回到了樂壽,薛世雄,徒具虛名而已!三萬大軍,只是土雞瓦狗,彈指間,灰飛煙滅!」
其中一個士卒很自豪地答道,將胸膛挺得很高,這個士卒在做流民之前,曾經在族中的私塾念過幾年書,為了引起李靖的注意,故意將話說得文縐縐的。
什麼?
李靖心中大是驚駭!若真是如此,自己的計劃就完全行不通了!只是,看那人的樣子,又不像是虛言啊!
心中雖然波濤洶湧,李靖的外表卻若無其事,他微微頷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不過,那人雖然說了前方的戰況,使李靖不至於再盲人摸象,卻沒有回答李靖樂壽城為何戒備如此森嚴的原因,於是,李靖費了一番功夫,旁敲側擊,想要問清楚這個原因。
然而,那兩個士卒卻警覺起來了,說到這裡,立刻閉口不言,怕引起那兩人的懷疑,李靖只好調開了話題,說到其他的事情去了。
不多時,徵兵處到了,這時,不僅那兩人的姓名,甚至他們的一些遭遇都被李靖套了出來,他們雖然自以為沒有說軍中的機密,然而,通過他們的話語,李靖很快就整理出來了一件事實,那就是樂壽最近要出大事情。
不管薛世雄有沒有被竇建德擊敗,既然已經進入樂壽城了,進了虎穴,又豈能空手而回,李靖打好了主意,不能就這樣稀里糊塗地逃出城去,不管怎樣,自己至少要做點什麼!
徵兵處是一座宅院,那座宅院原本屬於一家富人所有,竇建德佔據樂壽前,那家人已經離開樂壽,逃到了河間城,富人留下來看守宅院的家丁則在戰火中死於了非命,這處宅院就空了下來,被竇建德當作了徵兵處,不過,由於這處宅院比較富麗堂皇,能在這裡被接待的人,要不是帶著隊伍來投靠竇建德的頭領,就是武藝高強名頭響亮的武士。
高暢軍進城之後,以往竇建德的各種慣例並沒有多做改變,這個宅院的功用也是如此。
那個小校叫自己的士卒將李靖送到這裡來,是因為他覺得李靖非比常人,加入高暢軍後,必定會扶搖直上。
徵兵處的負責人是一個校尉,瞧見李靖之後,和那個小校一樣,覺得李靖並非平常的武士,畢竟,不管李靖如何掩飾,在他身上,總會流溢出一絲堂堂正正的英豪之氣,在一般人的身上,是不會擁有的。
那個校尉的眼光比小校要毒辣了許多,畢竟,他進入過講武堂受訓,算得上是高暢的嫡系門生,眼光還是有的。
三原,李二郎?
或許是虛名吧?
那個校尉皺了皺眉頭,他本是平原的一個寒門士子,雖然沒有那些世家子弟見多識廣,對天下有名的英才卻也略知一二,三原這樣的地方,有什麼出名的人物,他一清二楚,不過,並沒有聽過李二郎的名字。
就是因為這個校尉有這樣的優點,對天下有名的人物略知一二,並且看人的眼光極其獨到,才被高暢調來這裡負責徵兵處的工作,也算是因人制宜吧!
李靖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有些斯文的校尉居然有這樣的本事,在他看來,竇建德只是草寇出身,就算以仁義之名,招納天下豪傑,並且對士子也優待有加,不過,草寇始終是草寇,真正的英傑和士子是不會投靠他的,在他麾下,大多是些無名之輩,不足為慮,故而,他根本不擔心自己的身份被徹穿的問題。
李靖雖然猜測樂壽會出大事情,卻沒有猜到現在樂壽真正主事的人已不是竇建德,而是高暢了。
雖然知道李靖用的是假名,那個校尉卻不露聲色,畢竟,這樣的情況也有,竇建德也好,高暢也好,在天下人眼中,始終是叛賊,有些人害怕給家族丟臉,投入軍中用假名是非常常見的事情,這並不能說明什麼。
他只是按照常例問了一些問題,然後讓幾個士卒將李靖引導內宅歇息,畢竟天色已晚了,有什麼事情還是等到明天再說不遲。
那個校尉頗為看中李靖,讓他歇息的地方是一個獨門小院,當然,這樣的院落對李靖來說算不了什麼,可以說是極其普通,由於久未住人,甚至顯得有些破敗了,不過,從晉陽逃出來之後,李靖不是在荒郊野嶺中度過,就是在那些只有大通鋪的客棧中歇息,故而,雖然他並不貪圖享受,對這個小院還是異常滿意。
最讓他滿意的是,這個小院只有他一個人住,他可以很方便的進行自己的計劃。
天色暗了下來,夕照消失在了西邊的天際,慢慢地,黑夜籠罩在這片原野之上,樂壽城,除了城樓上,以及幾處宅院還有亮光之外,變得漆黑一片。
當然,也會有例外,在長樂王府,準確的說,是在原長樂王府,卻是一片燈火輝煌,華燈溢彩,熱鬧非凡。
長樂王竇建德邀請百官慶賀七里井大勝的酒宴就在今晚舉行,至少,這是今晚長樂王府如此熱鬧的表面原因。
長樂王府的內宅,原竇建德書房內,高暢和徐勝治相對而坐,在他們中間,擺著一個棋盤,兩人正在進行手談。
棋盤上,黑白兩色的棋子交錯在一起,糾纏不斷,衝殺不已。
徐勝治眼睛死死地盯在棋盤上,他執的是白子,如今,已然陷在了黑棋的包圍之中,左衝右突,卻找不到出路。
徐勝治天資聰穎,棋道如兵道,故而,他對博弈很有一番心得,自從出師之後,在圍棋一道上,他就不曾敗過,曾經挑戰過洛陽白馬寺的慧聰大師,慧聰大師的棋力號稱長江以北第一人,卻也敗在了他的手裡,只是,這件事情所知之人不多,才沒有傳播出去而已。
然而,擊敗過長江以北第一的徐勝治在和高暢的博弈之中,卻屢處下風,很少能佔到便宜,基本上是敗多勝少。
高暢某一世曾經是圍棋國手,徐勝治如果知曉這一點,或許就不會對勝負如此執著了,總的說來,他雖然天才絕倫,年歲還是輕了一些,勝負心也強了一點,不過,作為鬼谷傳人,精通兵家,陰陽家,縱橫家的他若是沒有勝負心,那也是不成的。
「呵呵!」
徐勝治突然笑了起來,他抬起頭,手裡夾著的幾顆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大人棋力高超,下官甘拜下風!」
高暢笑了笑,不置可否,每次博弈之後,徐勝治都會如此說,然而,隔一段時間,他自以為有長進之後,若有閒暇,又會主動提出挑戰。
高暢離開清河與徐勝治分開之後,過了好幾個月,才與徐勝治見面,他自然要提出挑戰,當然,最後的結果和幾個月前也沒有什麼分別。
「這些人,大人準備怎麼辦?」
徐勝治說的是竇建德手下的文武百官們,如今,除了王伏寶一人之外,其餘的高級將領都被凌敬矯詔傳到樂壽被高暢軟禁起來。
今晚,高暢以竇建德的名義將他們召集到長樂王府來,就是想和那些人攤牌,準備一勞永逸地解決他們。
「先生,覺得該如何處置這些人啊?」
高暢笑吟吟地瞧著徐勝治,將屬於自己的黑色棋子揀入了棋罐之中,棋子落入陶瓷所做的棋罐之中,叮噹作響,宛若珍珠滾銀盤。
徐勝治舉起手,做了個向下砍的姿勢,他笑瞇瞇地瞧著高暢,半晌,搖搖頭。
「這樣做,雖然一勞永逸,只是對大人的大業並無多大的益處,畢竟,大人想要接收的是竇建德的地盤和軍隊,若是殺了他們,表面上,永決了後患,實際上,軍心卻會因此散了,從長遠來看,對大人沒有好處!」
「哦!」
高暢似笑非笑地應了聲,低頭望著棋盤上七零八落的棋子。
「大人就算佔據了樂壽,在北面,還有一個河間王琮,河間城城牆高大,防守嚴密,城內的軍力出擊雖嫌不足,防守卻綽綽有餘,大人若想要強行攻下河間城,難度不小,何況,在上谷和深澤,還有魏刀兒和宋金剛這兩個馬賊頭子,可以說,要想佔據河北之地,這些人都是無法繞過去的坎。」
徐勝治頓了頓,然後說道。
「大人若想有所作為,就必須在盡量短的時間內整合竇建德的餘部,將內鬥的影響壓制到最低點,不能給外面的勢力可乘之機。」
「先生,就算我將他們留了一命,難道這些傢伙都會對我感恩戴德,不會在我後面扯我的後腿嗎?」
高暢笑著說道。
「要讓這些人口服心服地跟隨大人,自然是不可能的,必要的打壓是肯定需要的,不過,在這些人中間,還是需要區別對待的,比如高雅賢,范願這些原本獨霸一方,不得已跟隨竇建德的人就以籠絡為主,至於阮君明,劉雅這些竇建德的義子們,就要剷除他們的權力,限制他們的舉動,像曹旦這個無能之輩,到可以優待,以示大人的寬宏大量!接下來,就是王伏寶了......」
徐勝治皺了皺眉頭,說道。
「據探馬來報,王伏寶的大軍距離樂壽只有三日的路程了,這一路上,他偃旗息鼓,採取秘密行軍,凡路上所見之人不是殺掉就是囚禁起來,看來,他對樂壽是自在必得啊!」
徐勝治站起身,朝高暢長揖為禮。
「說起來,都是下官無能,讓探子通過了樂壽的封鎖,才讓王伏寶得到了竇建德身死的消息,請大人降罪!」
高暢忙站起身,笑著說。
「先生請坐,先生又有何罪啊!說起來,還是我行事不周,才讓王伏寶有漏洞可鑽,既然,王伏寶想一戰奪下樂壽,我就成全他。」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的親兵敲了敲房門,然後快步走了進來,他臉上的神色有些凝重,看起來,像是有要事發生。
「報!文武百官都已經齊聚到了大堂之上,只是,阮君明沒有到堂,屬下派出去請他的人進到阮府,發現阮府已經空無一人,府外負責監視的士卒都說阮君明進府之後就沒有出來,事有蹊蹺,請大人定奪!」
「好個阮君明!」
高暢不怒反笑,他微閉了一下眼睛,手放在腰間的橫刀上。
「大人!」
徐勝治出聲說道。
「既然,那些將領都已經來到了大堂,大人就按照原定的計劃行事吧!阮君明的事情就交給下官去做吧!」
高暢瞧了徐勝治一眼,點了點頭。
阮君明逃脫這件事情雖然是意外,卻不至於使他慌了手腳,亂了方寸,高暢深吸了一口氣,昂首走出書房,將這件事情放在了腦後,往前堂走去。
在竊取權柄的路上,本就不會那麼一帆風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