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火光方起,從南方的疏林方向,隨即隱隱轉來一陣悶雷般的輕響。
赫日立即色變,一雙碧綠的眼眸,凶光閃閃,紅舌一捲,豎耳凝目朝南方疏林望去。
督明劇震道:「這不可能,那處地帶已經被翼人多次察看,怎麼會?」
宿鳥驚飛,大地震動。
此時,鄔蔥嶺上空盤旋飛舞的翼人,才剛剛驚叫著發出警訊。
兩人大感不妥,已同時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厲沖的鐵騎來了。
可能是被四散的狼人逼迫,不得不現形。
如果等到血狼軍行軍過此已大半再殺出,後果更加可怕。
那或許會全軍覆沒。
督明現在唯一值得欣慰的便是這個。
厲沖不愧善忍,也不得不佩服斗魔戰騎行軍的隱蔽。
行軍如雨潤物,悄細無聲。
攻來如烈火驟風,總是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
每回出手皆是直取對方帥位,攻敵於必救。
此時面臨的問題,不再是去找厲沖的奇兵,而是怎麼逃?
周圍尚未跑遠的狼人,得到警訊後,紛紛朝督明與赫日靠攏。
附近更多的狼人,則是奮不畏死的朝南方疏林撲去。
幾十個血狼軍的戰士,尚未衝入林內,便被幾千由疏林內,洪水決堤般殺出的斗魔戰騎,一股腦的淹沒。
赫日雙目通紅,憤怒的狼嚎一聲,剛要撲上去,便被一旁的親兵死死抓住,拉起來就跑。
督明更是被抬籐架的四個熊族大塊頭,從籐床上抓雞似的扔上肩頭,背起來悶頭就跑。
一百多黑巢最為精銳的親兵武士,護衛著自己的兩員大帥,喪家狗般的朝密林鑽去。
背後蹄聲隆隆,喊殺震天。
「殺巢匪一人,賞白金三百,殺俘督明、赫日、卜要臉者,賞紫金一千,拜官督統,封疆千頃!」
「活捉匪酋,殺…」
「殺…」
全身只覆皮甲,臉戴猙獰面具,手持長刀巨弓,殺氣騰騰的幾千斗魔戰騎,狂催胯下裹蹄獸,嗷嗷吼叫著,從疏林內盡出。
擁著赫日督明兩人的一眾親兵,邊跑邊從懷內取出火信,拆開甩手亂扔,一路不停引燃身旁的樹木枯草。
親兵們連自己身上亂竄的火苗,也顧不上去拍,火信子亂撒,雙腿如輪,瘋魔般的只是朝前衝。
背後喊殺聲,聲聲入耳,越來越近。
眾人跑過的路上,也留下了一路被燃著了的火頭,越燒越旺。
舞刀持弓的斗魔戰騎,不顧身旁四竄的火苗,提韁帶馬躍入著火的密林,狂追不止。
「護衛兩位大帥先走。」
赫日的獅人族侍衛長扎晃一聲大吼,眼看追兵越來越近,伸手拽出背後的長刀,停步怒嘯出聲,長刀劃出一輪彎月,轉身朝追兵劈去。
一個本來抬籐床的熊人,聞聲剛想停步,扭頭阻敵,便被人猛地一腳踹去,督明的侍衛長,原執法隊的熊族人祝善,暴吼一嗓子道:「他娘的熊兵,不准回頭,護著大帥走。」
說罷,掄著一對大鐵錘,用錘頭狠狠蹭了蹭自己的頭皮,紅著眼睛,齜著獠牙,轉身朝追兵砸去。
兩個悍勇無匹,嗜殺成性的黑巢侍衛長,懷著必死之心,先後朝追至身後的斗魔騎撲去。
電光火花間,又是二十幾個落後的親衛,紛紛拽出各自兵刃,脫離大隊,扭頭跟隨自己的侍衛長,朝追兵殺去。
三巨頭身邊的這幫親衛,都是當年赫日親自帶隊,以極為慘烈的淘汰方式選拔而出,人人有傷,個個悍勇,身無牽掛,且皆受過黑巢大恩,整個黑巢也才勉強選出幾十人。
這一存心拚命,二十幾條殺人如麻的凶人,貼著扎晃與祝善兩個更凶的侍衛長身後,就像二十幾把狂舞的鐮刀從麥地斬過,摧枯拉朽,連人帶馬的砍翻一片。
槍挑錘轟,刀斧亂剁,一陣血肉噴飛。
二十幾個首先躍馬跳入火林的斗魔騎兵,慘嘶著被砍翻落馬。
砍翻眼前追入林內的追兵,凶悍的親兵們毫不停腳,舞動兵刃,狂吼連連,一步一殺,踏著腳下犛馬獸屍跟碎斷的頭顱肢體,反殺出了火苗亂竄的樹林。
殺紅了眼,瘋魔般踏著敵人屍體,從火林內衝出的黑巢親衛,見會動的就砍,碰到騎犛馬獸的就砸,斷肢飛舞,血肉狂噴。
所過之處,一片屍山血海。
幾千潮湧而來的斗魔戰騎,居然被幾十個親衛阻在了密林之外。
密林內的大火越燒越旺,一個火苗升起,便會燃著一片,眼看就要跟東方捲來的大火,融為一體。
無數靠近火林的犛馬獸,四蹄撐地,驚吼連連,任是魔族騎士怎麼催促,也不朝前。
同樣悍勇的斗魔戰騎,也是在大小無數血戰中拚殺下來,並非浪得虛名,被幾十個黑巢親衛阻擋住勢頭,早已一肚子邪火。
幾個前鋒將領見胯下馬畏火不敢向前,哇哇怪叫,舉起佩刀,想也不想便手起刀落,喀嚓一聲砍入坐騎頭顱,順勢下馬步戰,舉刀朝火林前的扎晃與祝善撲去。
「放箭!」
隨著一聲喝令,一陣弓弦劇烈顫動的嗡鳴同時響起,無數勁箭離弦而出,朝一幫黑巢親衛怒射而出。
血染征袍,渾身插滿羽箭的祝善,帶著毛髮上亂竄的火苗,怒吼著繼續前衝,直到手中狂舞的雙錘又接連砸翻數騎,才力竭的前撲於地,瞬時被林前來回馳騁的鐵騎蹄踏而過,踩成肉泥。
扎晃見自己最知心的兄弟慘死,眼珠暴眶,悲嘯連連,頓時陷入了癲狂的狀態,不分敵我的一刀劈翻了身旁一個同伴,甩手將大刀扔了出去,四蹄並用,連著撞飛幾人,罩準一個將領模樣的魔族人猛撲了過去。
驚呼連連。
一口咬住對方喉嚨,把敵將撲下犛馬獸的扎晃,剛一落地,就被周圍的魔族騎兵亂刀砍死,前後不過一呼一吸間。
等魔族戰士狠狠地把扎晃的屍體拽開,忽然鮮血狂噴,才發現自己將軍的腦袋,已經只剩下脖後一條皮肉,與脖子相連,喉嚨已經被咬下了碗口大的一塊骨肉。
……
直到二十幾個黑巢親衛,渾身插滿羽箭,全部戰死當場,數千殺氣騰騰的斗魔戰騎,竟未能進林一步。
熏人的焦臭,刺鼻的血腥,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安謐的林地,已是血流成河。
「舉刀!」
一個帶隊的魔族將領大吼一聲,一把抽出了自己的佩刀。
緊接著,「倉啷啷」一陣金鳴,數千把雪亮的馬刀全部離鞘。
幾千斗魔騎兵,鴉雀無聲,無視即將捲向自己陣中的大火,同時將佩刀斜指向天。
這是一個強者,正在給另一個已經逝去的強者致敬、招魂。
這是斗魔戰騎的幾千將士,第一次向敵方的戰死者,行舉刀禮。
魔軍至高無上的舉刀禮,即使面對強權貴族也不屑出鞘,只會給英雄舉起。
何謂英雄?
摧鋒於正銳,挽瀾於極危。
以弱擊強,知必死而無往,雖死戰而不退,縱死亦鬼雄。
可謂英雄也!
幾千把斜指魔日的馬刀,反射著橘紅色的火光,照亮了勇士長眠的大地,照亮了英魂歸去的航道。
肅殺之氣,瞬時瀰漫全場。
……
令人心悸的喊殺逐漸遠去,代之而起的則是「辟啪」作響的燃木聲響。
眼前的景色上下抖動,兩側是急速後退的林木。
真的敗了?
被熊人侍衛背在背上逃入深林的督明,忽感口中有些發鹹,一愣下才發覺自己的嘴角,不是何時已被咬破,眼前忽然變得扭曲,朦朧。
督明的雙眼被一層抑制不住的熱淚蒙住,他的心,也想眼前扭曲的景色一樣,變得無法捉摸。
高掛天空的淡紅色魔日,依舊像是昨天的此時,走到同一個位置,散發著同樣的光芒。
對於恆久不變的魔日來說,下界無論發生什麼,它仍舊一日復一日的重複著昨天,不會因為下界朝代更迭,統治者種族的變化,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的動容。
朝露曇花,潮起潮落,即使滄海變桑田,到了海枯石爛的時候,魔日依然每天如此,下界各族間千百年的長久爭鬥,或許對它來說,只是電光火花的一瞬。
即使在魔界延續時間最長的種族,或許對它來說,也只是個短暫的過客。
督明的心境,無法像天空上的魔日一樣,那麼淡泊,那麼永恆。
失敗的感覺,對他來講,既新鮮又心酸,空蕩蕩的不知怎麼形容,腦中一片空白。
自從他領導的土匪們被赤魔軍一日間剿滅,之後十年間領導黑巢上下,勵精圖治,精兵簡政,收權設立大本營制,滅囂扈,阻外辱,討郡縣,三年間滅掉鱗蛇一族,縱橫魔界,未嘗一敗,一時風頭無倆。
原本以為今生今世,再也嘗不到失敗的滋味,還曾經很期待。
結果,真的敗了,他才知道什麼是心酸。
督明也曾想過,自己的人生究竟追求的是什麼,也一直在尋找生命中的快樂和感動。
殘酷的是,快樂越是來的快,來得容易,每回快樂的背後,便是越發縮短的幸福。
打勝了一場仗,享受著得勝的感覺,滿足於敵人的畏懼,得意於下屬佩服的目光。
可是,這種享受、滿足、得意的快樂,能持續多久?
幾天?幾年?還是隨著一次次的勝利,便顯得越發短暫?
督明覺得,越是當他容易獲得的成功,獲得快樂的時候,快樂感就越來越容易消退。
下屬的眼中或許仍舊充斥著崇拜的狂熱光芒。
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在這種眼光的映射下,隱藏的卻是自己永恆的孤獨。
物以稀為貴,事以難而行為美。
成功得來的太容易了,也便不再珍貴,甚至有一些習慣,一絲膩味。
快樂幸福來的容易了,也便不叫作美,只剩下一些空虛,一絲乏味。
所以他一直在尋找生命中能夠持久的快樂和感動。
卻一直苦尋而不可得。
或許是透支了快樂與感動,或許是太容易得到,更或許是永恆本就難以追尋。
所以,短暫的歡愉過後,總是無止境的沉淪於孤獨之中。
越是站的高的人,便越是能夠明白,否則站的層次不夠,再怎麼說也說不明白。
沒有人理解的痛苦,沒人夠資格讓自己傾訴。
雖然身邊熙熙攘攘,人群中的他,卻始終處於無盡的孤獨。
世間最大的無奈,莫過於此。
督明腦際轟然一震,猛地打了個激靈,頓悟鍾道臨所追求的究竟是怎麼一個所在。
從來沒有像這一刻,讓督明如此清晰的明白鍾道臨。
也是從這一刻起,督明的鬥志,重新振作起來。
「督明!」
已經從悲憤中走出的赫日,奔至一處溪澗處停住腳步,氣喘吁吁的扭頭朝督明問道:「向北跑二十至三十里,再翻過一座矮山,就能跟卜要臉正朝這裡趕來的人碰上,你還撐得住麼?」
短短的功夫,在剩餘不到七十個親兵的護衛下,督明與赫日已經在密林內,直線逃出了近十里。
除了身體不便的督明,其餘人都是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一路狂奔,早已累得全身酸疼,口渴唇裂,眼冒金星了。
「不!」
回復了鬥志的督明,變得異常沉穩,沉聲道:「轉道向西,向南,甚至朝回走都行,就是不能跟卜帥會合。」
「你說什麼?」
赫日瞪大了雙眼,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惱道:「往回走都行?」
不光是赫日,連身旁的一眾親兵,也聽得臉色煞白,他們倒是不怕死,只是怕督明被氣糊塗了,幾十人在茫茫林海中打轉,血狼軍散佈四方,一時根本無法聚攏,己方一旦被追兵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卜帥的兩萬熊軍,剛剛接到命令靠攏過來,估計厲沖一時間發現不了,那麼原本暴露的熊軍,此時便成了一支奇兵。」
督明雙目之中,嗜血的光芒一閃而逝,平靜道:「只要拿你我自身做餌,誘使厲沖跟著追來,到時候便成了我在暗處,他在明處,在森林中,正是吃掉斗魔戰騎其中一部的大好良機,一旦到了平原,卜帥所部就很難追上了。」
「別忘了,厲沖還有一萬的佯兵未動。」
督明恨聲道:「如今你我被襲,僥倖脫險,厲沖僅用於奇兵的那幾千鐵騎,撒到廣袤的山嶺叢林間,兵力一定會捉襟見肘,我料他一定會調兵進入鄔蔥嶺,不但要捉你我,而且還想吃掉三千血狼軍,既然他胃口那麼大,不好好招待一下,也顯不出我們的誠意。」
「你拿主意!」
赫日道:「只要你覺得有把握,我就陪你玩一把火,就算引火燒身被捉到,起碼還有卜黑臉能給咱們報仇,為了釣厲沖這條大魚,即使再危險的事都要做,畢竟就像你說的,一旦讓他回到了平原,重新隱去形跡,便是你我今後的噩夢了,想起來被他突然襲擊的場景,我到現在還渾身發寒。」
能讓天不怕地不怕的赫日,說出怕的心寒的話語,可以說明,當斗魔戰騎隱伏於旁,伺機尋敵而噬的場景,是如何的讓人感到心悸。
「走,向西,帶著厲沖繞山隨便轉,順便讓人即刻去聯繫卜帥!」
督明冷冷道:「只要厲沖的人馬敢進山,我便讓他有來無回!」
幾十個親兵,除了分出幾人抄近路鑽進密林,去聯繫卜要臉,其餘人護衛著赫日與督明,繼續開始逃亡。
只不過選擇逃跑的路線,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此時,翼人大隊與中州的魔族東線大營,只剩下不足十里的距離,近兩千翼人排著特有的三聯隊形,開始陸續朝下方俯衝。
翼人們的雙爪上,無一例外的抓著兩個黑漆漆的圓筒。
與此同時,騎著五雷神鷹的鍾道臨,一雙邪芒閃動的幽瞳,透過身下淡淡漂浮的雲霧,已經能看到鬱鬱蔥蔥的鄔蔥嶺。
那裡,正閃出道道火光。
「小雷,下去瞧瞧!」
鍾道臨懶洋洋的拍了拍雷鷹的腦袋,無趣道:「你飛得太慢,似乎來遲了。」
「嘎-嘎-嘎!」
雷鷹大為不滿的甩了甩頭,連身厲鳴,猛收雙翅,帶著從耳旁呼嘯而過的獵獵冷風,頭上腳下,疾速朝下界俯衝而去。
西方的火燒雲,漸漸染上了詭異的紫光,一輪紫日未等紅日西陲,便迫不及待的升上地平線。
不多時,魔界最耀眼的紫日,成為了天穹的主宰。
永恆之美,難以尋覓,卻始終存於身邊。
《妖獵手》第二部第八本《邪刀出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