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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第六章 何以永傷 文 / 嬴政

    蔥嶺北麓,日漸蒼涼,茫茫戈壁,長天飛沙。

    這裡已經是烏茲別裡山口,再往北便是窩闊台汗國,往西則是伊利汗國,地處幾個蒙古汗國與元朝之間的咽喉,自古就是西域各國兵家必爭之地,無休止的殺戮跟流竄的馬賊將此處的屯民清洗一空,方圓千里戈壁,渺無人煙,無限淒涼。

    此時的烏茲別裡山口前,卻奇異的出現了一支步履蹣跚的隊伍,長長的隊伍前後拉開了幾里的長度,一個個馬上的騎士揮舞皮鞭,驅趕著徒步的人群,不停有人從隊伍中一頭栽倒,再也站不起來。

    很少有人願意扶起那些或中暑,或是餓暈了的同伴,衣衫襤褸的隊伍中人臉上無一例外的都有些漠然呆滯,這些人雙手被草繩捆綁,有些光著的雙足上還帶著腳鐐,蓬頭蓋面的髒臉上,乾裂的嘴唇白中透紫。

    這是一隊充軍的罪犯,一隊被抽離了靈魂的囚徒。

    負責押運這夥人的百夫長鐵穆肩搭獵鷹,此時正醉醺醺的斜歪在一匹矮腿馬上,佈滿刀疤的古樸面容上沾滿黃泥,顯得異常頹廢,只有肩上套著眼套的獵鷹仍不停的轉著腦袋,不時興奮得呼扇兩下翅膀。

    這個昔日縱橫漠北,名字可止嬰孩啼哭的昔寶赤鷹人統領,如今滿臉困頓,自從乃顏遁世歸隱七星島,鐵穆就不再是原來的那個鐵穆了。

    因乃顏而獲罪的鐵穆被元廷中傾扎的不同派別暗算排擠,如果不是自己這些年戰功顯赫,恐怕連命都會丟掉,就算這樣朝廷中的那些人也沒有放過他,貶職降為百夫長不說,還把他放在了押運充軍囚徒的位置上,等於是任其自生自滅。

    「朝廷已經不是馬背上的那個朝廷了!」

    鐵穆想到自身的遭遇,歎了口氣,鬱悶的抓起馬鞍橋邊掛著的羊皮袋,掀開袋口就要往嘴裡灌酒,可連晃了幾下都沒有一滴酒流出,這才記起昨日就已經斷酒了,憤恨的將羊皮袋朝馬背上一摔,扭頭沖身旁的兵卒喝問道:「什麼時候才能到驛站,現在走到哪了?」

    「大人!」

    那兵卒知道自己這位官長脾氣暴躁,趕忙一抖韁繩,牽馬靠過來,恭聲答道:「快到烏山口了,百里之內沒有驛站了,最近的屯鎮也在五百多里外的可不裡,只能到喀布爾才能修整了。」

    鐵穆不耐煩地一揮手,打斷了兵卒的話,伸腿將擋在自己馬前的一個長著褐紅色頭髮,藍眼珠的色目人給踹了出去。

    那人可能是被餓暈了,也可能是被太陽曬傻了,渾渾噩噩的撞到了鐵穆的馬側靠前,鐵穆能夠踢斷牛脖子的一腳將他整個人踹的飛了起來,「啪嗒」一聲摔跌在土巖地面上,大口大口的朝外吐著血,不多時就已經出氣多入氣少,眼看是活不成了。

    除了那些靠近鐵穆的囚犯下意識的避開,其他人見怪不怪的繼續艱難跋涉著,像這樣的突然死去,在這個本就是奔向死亡的隊伍中再常見不過了,沒有人露出什麼悲慼或同情的目光,仍是行屍走肉般的朝前走著。

    走向前方,走向宿命,走向死亡。

    隊伍中唯一露出不同表情的反而是剛才被鐵穆問話的那個兵卒,望著剛才那個囚徒摔飛出去的方向驚咦了一聲,迷惑的注視著,非是在看那具已經斷氣的屍體,而是在看一個人。

    一個在輕鬆走路的人。

    走路不奇怪,奇怪的是在茫茫戈壁中孤身徒步行走,如果前提是此處方圓千里渺無人煙的話,那就不是一個奇怪可以形容的了。

    突然,士卒望著那人的眼光亮了起來,忍不住「吧嗒吧嗒」嘴唇,一帶馬韁,催馬飛速的朝著那人奔了過去。

    離鐵穆身旁比較近的又是兩個騎士催馬跟著剛才那個士卒前衝,駿馬四蹄飛奔,很快超越了前者,三人都發現了路人肩上斜背著的羊皮水袋,那是戈壁大漠勝比黃金的希望所在。

    不多時的工夫,三人不分前後,幾乎同時策馬衝到了路人的身旁,其中一位騎士猛提韁繩,胯下「唏灰灰」一聲馬嘶,前蹄猛地離地而起,騎士不等馬站穩,斜身彎腰扭向馬腹,探手朝那人肩挎的羊皮水袋抓去。

    眼看就要得手,就聽騎士悶哼一聲,惡狗撲食般的翻身跌下馬背,腦袋朝下跟土地的親密接觸下,「彭」的一聲,砸出了大朵土花。

    餘下兩人,大吃一驚,這才看清方纔還在徒步前行的路人此時已經安坐馬背,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跟自己的同伴換了個位置,從背後也看不清這人的模樣,只看到一頭罕見的紫發隨風飄然飛舞,這人自始至終連頭都沒有回一下,活像什麼都沒有發生般得輕鬆騎馬前行。

    兩人反應也不慢,不但沒有拉馬停下,反而猛拉馬韁朝兩旁斜衝而出,在跟紫發人錯身而過的同時抽出彎刀,一聲大喝突然劈了過來。

    「撲通!」

    又是兩聲悶哼,這兩人比剛才那人慘多了,彎刀剛接觸到紫發人的脖子,就猛然發覺一道冰涼至極的陰寒之氣,沿著刀刃直達腦際,忍不住同時噴出一口鮮血,慘哼一聲從馬背上跌了下去。

    這裡眨眼間發生的事情,已經引起了隊伍中的一陣騷動,鐵穆雙目頓時射出凌厲之色,頹廢的神情為之一震,揮手大吼一聲,肩膀一抬,伸手摘下獵鷹的頭套,朝前一點,轉瞬間放出了肩頭的獵鷹。

    如此單身匹馬便敢襲擊蒙古大隊,鐵穆在暗讚一個「好漢子」的同時,也生出了淡淡殺機。

    隨著鐵穆的吼聲,十七八個蒙古騎士迅速的抽出彎刀,不約而同的從馬鞍橋與身後拉出長弓,呼喝嗥叫著散開隊形,揮舞彎刀,從鐵穆兩翼成扇形的朝前圍了過去。

    比這些人更快的是從鐵穆肩頭振翅而起的獵鷹,剛一騰空而起,便後發先至的從半空俯衝到了紫發人的頭上,厲鳴一聲,伸出銳利的雙爪朝紫發人的頭皮抓去。

    「咻!」

    一聲口哨聲響起,令鐵穆無比驚駭的事情發生了,自己從小飼養多年,殺人無算的鐵翅血鷹,隨著紫發人的一聲呼嘯,居然止住俯衝的勢頭,收翅安穩的停在了紫發人的肩頭,不但如此,還不停的用腦袋拱著那人的脖頸,萬分親熱的樣子。

    「真中邪了!」

    鐵穆瞪大雙眼發出了一聲驚歎,要知這頭自己從天山峭壁上抓來的雄鷹,是在雛鷹尚未睜眼的時候便從鷹巢俘獲的,並且為了絕後患,立即就將其父母一一射殺。

    這頭鐵鷹從小經過訓練,除了鐵穆外根本不會吃任何人丟出的食物,極賦攻擊性,旁人稍一靠近便是一爪抓去,更別說去親近陌生人了。

    這鷹今天這是怎麼回事?

    暗道不妥的鐵穆大喝出聲,阻止了手下的行動,發令將這些人喚回本隊,自己反而催馬朝前迎了過去。

    剛才震傷三位蒙古騎兵的人,正是半月前從崑崙山下來的鍾道臨,他早就發現了這股押送囚犯的隊伍,只是沒有想到隔的這麼遠,仍是有人會為了半袋清水來找他的麻煩,見遠處那個刀疤大漢止住隊伍朝自己迎來,不免止住馬頭,停步朝前望去。

    鍾道臨見鐵穆望著自己肩頭的獵鷹,滿臉狐疑茫然的樣子,暗中一笑,輕嘯中抖肩放出了獵鷹,獵鷹留戀的輕鳴一聲,這才不捨得從鍾道臨肩頭展翅而起,一高一低的朝鐵穆飛去。

    伸臂接回獵鷹的鐵穆趕緊用頭套將這畜牲的腦袋重新套住,小心的放歸肩膀,這才一帶馬韁離鍾道臨一個箭程外停下,目光灼灼地目視鍾道臨,用蒙古話喝道:「我乃昔寶赤鷹人百夫曲射鐵穆,兀那漢子怎麼稱呼,朋友從哪裡來?」

    蒙古人不興抱拳施禮文縐縐的那套,故一見面就直接喝問來歷,不過鐵穆眼光獨到,並沒有像前三人那樣直接衝到鍾道臨身前,那樣等於是明顯的侮辱跟敵視。

    在大草原上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兩軍相會必須在三個箭程外說明來意,單騎相交則要在一個箭程外表露身份,判別敵友,否則進入射程,便是主動的挑釁攻擊。

    鍾道臨傲然昂頭,同樣用蒙古話冷冷道:「我只跟光明磊落的好漢子交朋友,向你們這麼無恥的馬賊強盜,不配問我的名字!」

    蒙古人最重英雄,如果鍾道臨在這些人明搶之後仍舊溫順的答話,必會被來人看不起,故此也是擺出一副拽的跟二五八萬似的臭臉,張嘴就罵。

    鐵穆聞聲色變,大怒道:「我鐵穆當你是條漢子,你卻羞辱於我,蒙古男兒應該有鷹的視野,大草原般廣闊的胸襟,鐵穆不再當你是朋友。」

    鍾道臨無所謂的一撇嘴,冷然道:「戈壁大漠中搶人食水就是朋友麼?」

    說著伸手一指那些剛剛奉命後退,正在追殺幾個趁亂逃跑囚犯的那些騎士,不屑道:「強搶不成,就想以多為勝,是朋友所為麼?」

    鐵穆被說得黑臉臊紅,憋氣道:「那些色目人狗崽子不是我蒙古勇士。」

    鍾道臨曬道:「你帶的好兵!」

    鐵穆明顯不想糾纏在這個話題上,儘管聽出了鍾道臨話中的不屑,仍只是咕噥一聲,便不再反駁,語氣卻恭敬了少許道:「餓狼吃食了羊羔草鹿,蒼狼與白鹿的後代依然繁衍,馬刀箭矢的血光中碰出了屍骨,刀劍交叉間卻孕育著英雄男兒,我收回剛才的話,希望朋友不要在意。」

    鍾道臨一提韁繩,胯下馬咯登咯登跑到鐵穆身旁,鍾道臨颯然一笑,沖鐵穆誠懇道:「火焰燃著了野草,野草化為了灰燼,清風吹逝了灰燼,灰燼掩蓋了時光,來年青草依然生長茁壯,我怎麼會記得剛才的敵視,就讓清風吹散它吧。」

    鐵穆讚許的目光中分明帶著敬佩的味道,這些天的頹廢沮喪,隨著鍾道臨的一番話煙消雲散,鬥志重新昂揚起來,自己的昨天何嘗不是這樣的寫照呢?忍不住伸出右掌跟鍾道臨互擊了一下,兩人頓時敵意全無。

    鍾道臨說明了來意,胡亂設計了一個要去大馬士革傳道的因由,令鐵穆肅然起敬,蒙古人是虔誠的,從信奉喇嘛教到忽必烈封丘處機為國師,賜居白雲觀長春宮後的道教興盛,蒙古人對宗教的虔誠絕非戰場中顯露出的殘忍能夠想像,鐵穆聽聞鍾道臨是要去點化蠻族外邦,自然崇敬不已。

    至於他身為蒙古人同樣被漢人視作番邦韃子,此時那當然是可以不考慮的。

    鐵穆養的獵鷹為何會對鍾道臨這麼親熱,這個原因也被鍾道臨如此一筆帶過,鐵穆覺得畜牲親近佛道自然是應該的,也就深信了這個說法,並對自己養的老鷹能夠如此有佛心深感欣慰,至於真實情況是什麼,鍾道臨倒沒興趣跟這個刀疤大漢吐露,畢竟不是面前之人能夠懂得的東西。

    本來鍾道臨沒想跟這些人一路走,經不住鐵穆的挽留,只好答應同路走一段,到了下一個縣鎮就分道揚鑣,在鍾道臨的妙手施為下,那三個搶水的倒霉鬼總算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傷勢也好了七七八八,這樣一來這群蒙古莽漢更加覺得眼前這個年輕道士了不起。

    一路上雖說物資貧乏,談不上大吃大喝,可起碼對鍾道臨的照顧還是很明顯的。

    緊趕慢趕,當這個士氣不振的破爛隊伍到達喀布爾外圍的一個自然村時,已經是第三天的傍晚,僅僅三天的時間,因趕路的原因,不到四百里的路上又死了十七個人。

    這些囚犯中有漢人也有色目人,還有中亞一些小國跟羅剎小公國的不少奴隸匠人,在蒙古人的手下命比螻蟻賤,稍不如意就是打罵摧殘,加上飢渴跟乏累,淒淒慘慘的模樣令人心酸。

    鍾道臨沒有刻意阻止蒙古人對這些戰爭奴隸的虐待,甚至看到有些熬不住的人自殺也不會去阻止,自古成王敗寇,怨不得誰,蒙人的暴虐他日也自有因果。

    在塵世間鐵與火的大動亂中,他鍾道臨只是一個看客,一個不摻雜感情的看客。

    眾生皆為螻蟻,不論是提著皮鞭的蒙古人,還是皮鞭下呻吟的囚徒,在鍾道臨的眼中都不過是螻蟻而已,這些人被命運無形的扯偶般活著,或征服,或被征服,或者為了征服而征服,從不知道自身活著是為了什麼。

    這些人在六欲輪迴中不斷打擺,從不曾超脫,漢人怨恨著外族的殘暴,蒙人洋溢著征服的驕傲,色目人或許累世經歷了太多的殺伐,這些小國中的臣民沒有根系漢人族群脈絡的文明,沒有蒙人的殘暴,當璀璨的文明被野蠻瞬間摧毀,這些色目人同樣迷茫,麻木。

    色目人甚至不如那些在蒙古人手下豬狗般活著的漢人,起碼漢人被征服的時候內心還有著不服,還有著漢唐盛世的憧憬,儘管時光匆匆,往日輝煌已經是海市蜃樓,但並不妨礙漢人暗中內心的自豪。

    鍾道臨明白這種自豪同樣是種宗教,哪怕是如此的虛無縹緲,哪怕這種驕傲是駱駝背上最後一根稻草。

    活著的,未必就比死去的幸福。

    鍾道臨越跟這些凡塵中人接觸,越是覺得自身漸漸抽離了凡世紅塵,漢人陷在中原繁華的夢境中,咬牙切齒的憎恨著破壞他們美夢的蒙古人,困苦貧乏的蒙古人用餐冰臥雪的忍耐,用來去如風的弓矢鐵騎殺出了草原,征服了大漠西域,征服了北陸冰河,踏破了中原浮華。

    鐵馬冰河入夢,驚碎了漢唐浮世舊夢,大廈傾覆,社稷不再,億萬臣民從天朝國人,一下子淪入了豬狗不如的畜牲道。

    漢唐時征服別人,此時被別人征服,生生死死,碎夢紅塵,青山依舊,何以永傷?

    凡人跳不出六欲的輪迴,世人從**貪婪中建立起了無數文明,無數文明又被**貪婪瞬間摧毀,平衡的槓桿來回擺動,天平的兩端卻從來缺少能夠永恆的砝碼。

    鍾道臨漠然看著身旁的囚徒或淒慘,或麻木的死去,暗歎這或許就是宗教之所以能夠佔領世人心靈的原因,皆因世人空虛,充滿對未知的恐懼與迷茫,宗教這個更為空洞,更不知所云的偽君子,才能趁虛而入。

    天竺教,天主教,婆羅門,喇嘛教,佛教,道教,伊斯蘭教……這些盅惑世人的心靈毒藥讓鍾道臨一陣心悸,有多少人就是陷入這裡面而漸漸遠離了天道。

    至靜至廉的天道玄機是那麼的普通,像水一樣的時刻圍繞隱藏於自身,如果人人像水那樣順應自然之道,何來那麼多的殺戮,迷茫,恐懼,孤獨。

    說到底,蒙古人也好,色目人漢人也罷,七息俱在,與山川湖泊間的禽獸一樣,都是萬物生靈,天地孕育出這些生靈,難道就是為了讓它們彼此殺戮征服不成?

    鍾道臨想到此處,心中不由得嘟囔一聲:這老天究竟是他媽的什麼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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