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碗伴君如伴虎
在幽雲數年,王鈺戎馬倥傯,勤於政務。這次回京述職,倒是難得清閒。幾年不見,少不得有一些同僚要拜會,各處衙門要上下打點。回京十餘日後,諸事完畢,又不見皇帝召見,便領著耶律南仙瀏覽汴京。
耶律南仙世居遼國,早就聽說中原繁華,現在一見,果然不同凡響。汴京,是當時天下最昌盛的城市,人口在一百五十萬以上,規模宏大,百業興旺。這些,都不是遼國所能相比的。一連幾日,王鈺領著她遊遍汴京,倒也快活。這日,兩人帶著幾個隨從,來到金環巷,這裡可稱得上是王鈺的故鄉了。
「這裡就是我沒當官之前呆的地方,那家茶館,我以前經常在裡面聽白書,時不時的還能從說書先生那討幾錢銀子花。」王鈺一身華服,活脫脫一個富家大少。此時,說起以前的種種趣事來,眉飛色舞,彷彿又回到了原來無憂無慮的日子。
耶律南仙身著男裝,手搖一把折紙扇,英氣盡掩,倒像是一位風流的儒生。一路聽王鈺滔滔不絕的講解,也不覺煩悶。忽然望見前面一所處在,張燈結綵,熱鬧非凡。不時有衣著光鮮之人出入其間。再看那橫匾,飄香閣。
「那是什麼地方?」耶律南仙手中折扇一指,向王鈺問道。
「那裡?嘿嘿,那裡可是好地方,天下間的男人都喜歡到這種地方來。要不,我帶你去見識見識?」王鈺本來也要到飄香閣去看望李師師,見耶律南仙似乎不明白飄香閣是妓院,存心逗她。
兩人踏進飄香閣,此時剛到晌午,尋歡客們還沒到,閣裡姑娘們還在房中梳妝打扮。只有幾個小丫頭正忙碌的整理。見王鈺進來,慌忙報於楊媽媽。不多時,塗脂抹粉,渾身穿金戴銀的楊媽媽快步從樓上下來,尖著嗓子叫道:「姑娘們,咱們飄香閣的貴客來啦!」話音剛落,只見樓上各處房門齊齊打開,粉頭們靠著欄杆往樓下一看。個個眉開眼笑,飛奔下來。
「哎喲喂,幾年不見,相公越發的玉樹臨風了,老婆子給您磕頭啦。」楊媽媽作勢欲拜,王鈺笑著擺了擺手,對身後王忠說道:「打賞。」王忠雙手遞上十兩銀錠,樂得楊媽媽合不攏嘴。
「寶哥兒。好些年不見,可想煞姐姐了。」撫琴見到王鈺,喜出望外,只見裙擺飛揚,從樓下直撲下來。還沒到王鈺懷裡,突然被一人伸手擋住。定睛一看,那人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竟比王鈺生得更俊俏,只是少了幾分陽剛之氣。
「你幹什麼?」耶律南仙柳眉倒豎,目光如箭的盯著撫琴。
撫琴在風月場多年,一眼就看出耶律南仙沒有喉結,又見她這般模樣,心裡猜到幾分。於是手搖羅扇,酸溜溜的哼道:「喲,我們這些作姐姐地。關心一下寶哥兒,你倒吃起醋來了。」
「說話就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耶律南仙瞪了她一眼,將手收了回去。
「嘿,怪了,不是我吹牛,咱可是看著寶哥兒長大的。寶哥兒身上有幾根毛,我可比你清楚。」撫琴以為耶律南仙定是王鈺新歡。於是爭風吃醋起來。王鈺一見勢頭不對。趕緊打起圓場,從袖子掏出一張交鈔。偷偷塞給撫琴。又笑道:「好姐姐,萬事看我面上,不要計較。對了,我堂姐在麼?」
「方纔剛吃過午飯,怕還是歇息,寶哥兒,走,上姐姐房裡吃杯水酒。」撫琴說著,便伸手來拉王鈺,耶律南仙見了,眉頭一皺,便拿手中折扇,輕輕在她手腕一磕。撫琴突然收回手去,臉色一變。
王鈺知道,這女人一吃起醋來,可比上雄大戰還厲害,慌忙拉著耶律南仙投後院而去。自那回梁山眾人鬧了飄香閣,這後院被火焚燬,趙佶暗中使人修葺一新,幾年來,也沒多大變化。王鈺觸景生情,感慨連連。
「這地方你經常來吧?」耶律南仙似笑非笑的問道。
「什麼經常,我以前天天住在這兒。」王鈺話剛說完,察覺不對,回頭一看耶律南仙,伸手摟住她蠻腰,哄騙道:「我那時候年紀還小,什麼都不懂。」耶律南仙也不說話,輕輕推開王鈺的手。
到了李師師房前,掀開簾子一看,兩個丫環正在床前替她打著扇子。見王鈺進來,正要起身行禮,卻被王鈺制止,走到床邊,接過扇子,便打發兩個丫頭出去了。雕花大床上,李師師合衣而臥,神態安祥,一張傾國傾城的臉蛋兒上,掛著一絲笑意。只是臉色稍嫌蒼白,似乎染病在身。
王鈺輕輕替她打著扇子,也不叫醒她,耶律南仙聽王鈺說過,這是他的親堂姐。所以,也規規矩矩站在旁邊,不敢造次。約莫過了盞花時分,李師師伸手捂著嘴打了個呵欠,又翻了一個身,臉朝裡面睡下。她這一翻身,身上衣衫卻是亂了,露出半截白玉般的香肩來。
王鈺一見,伸出手去小心替她拉上,李師師突然扭頭過來。見床前坐著王鈺,突然起身,一把勾住王鈺脖子,拉到床上,嘴裡罵道:「你這小子,怎麼才來,你可知道這些日子,姐姐為你傷碎了心!」
「不是,姐姐,姐姐,旁邊有客人呢。」王鈺一張臉都壓在李師師胸脯上。李師師這時才發現,房裡還有一人。放開王鈺,隨即笑道:「倒是讓貴客見笑了,我們姐弟從小便是如此。」
耶律南仙只當他們是親姐弟,雖見他二人如此親密,倒也不疑有他,上前拜了一拜。李師師一眼瞧出她個女人,狠狠盯了王鈺一眼,下得床來,打量著耶律南仙問道:「不知這位官人,如何稱呼?」
王鈺向來什麼事情都不瞞她,於是將耶律南仙的身份告訴了李師師。後者聽罷。一臉地義憤,嬌聲喝道:「這當爹的也太可恨了,怎麼說也是自己的骨肉……」話剛說到此處,見耶律南仙神情有異,遂收住了口,上前拉起她的手安慰道:「妹妹也不用傷心,以後跟了我這兄弟,比起從前。豈不強似百倍?不是我誇口,天下能有幾人比得上我弟弟,年紀輕輕,便已作到了太尉……」
「行了行了,堂姐,別王婆賣瓜了,把我誇得像朵花兒似的。」王鈺在桌前從下,打趣地說道。李師師又安慰了耶律南仙幾句。倒叫外面送酒菜進來,一來替王鈺壓驚,二來替耶律南仙接風。
席間,這兩姐弟似有說不完的話,倒是耶律南仙靜坐在一旁。像個大家閨秀一樣。李師師聽王鈺講起當日上雄之戰的經過,連呼好險,又聽說王鈺身中兩箭,若不是耶律南仙在旁邊。真要王鈺脫開衣服看看。
「小寶,南仙姑娘怎麼說也是遼人,你打算怎麼安置?」酒過三巡,李師師問道。
「這個,我自有主張。對了,姐,你知不知道聖上最近忙什麼呢?自從那天在保和殿召見我之後,一直沒了消息。我都管衙門裡一大堆地事情,可不能這麼耗在京城。」王鈺夾了一片肉塞進嘴裡,隨口問道。
李師師聞言,略一沉吟,王鈺會意,笑道:「直說無妨,她又不是外人。」
「喲,小子。這麼快成內人了?」李師師故意取笑。耶律南仙在戰場上雖然勇猛無雙,可畢竟是女兒家。一聽這話,早已經低下頭去。
李師師這才正色道:「前兩天官家倒是來過,我問起你的事兒,他只是含糊其詞,也沒說個明白。我為避嫌,也沒多問。不過,他倒是提到一點,說對你本來有些安排,可大臣們頗有微辭,是以猶豫不決。」
大臣們有意見?滿朝文武裡面,除了高俅跟自己有些過節,其他的就算不是朋友,也是熟人。再則,朝中能在趙佶面前說上話的,一隻手都能數過來。忽然想到,自己回京以後,許多同僚都親到府上拜會,倒是蔡京,梁師成等人不見蹤影,莫非是他們?
這個跡象可不太對勁,蔡京等人,向來與自己交好,同進同退。這幾年自己在幽雲作官,可沒少送銀子給他們,怎麼這會兒倒扯起我後腿來了?
見王鈺沉吟不語,李師師提醒道:「小寶,所謂高處不勝寒,你如今身居要職,萬事都要謹言慎行。官家雖然信任你,可朝中有些大臣,根基可比你要穩得多。有的時候,也不得不考慮他們地意見。千萬千萬不要跟他們撕破臉皮,否則,對你沒有好處。」
從飄香閣出來,王鈺滿懷心事。雖然作官這麼幾年,朝中大事也能看個**不離十,但有的時候,還真弄不清楚趙佶的心思。按理說,南府軍這次替大宋露了臉,擴編南府軍,是順理成章的事兒。可趙佶下地詔書裡,只提到自己的功勞的封賞,對南府軍卻是隻字不提。而且在把自己晾在京城,也沒說什麼時候讓自己回幽州。這不是有些反常麼?
「還沒想明白?」正當王鈺背著雙手,時而舉目向天,時而低頭不語時,身邊的耶律南仙突然說道。
「什麼?想明白什麼?」王鈺愕然。
「你倒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算我多嘴吧。」耶律南仙哼道。
一路回到府裡,王鈺領著耶律南仙到自己書房,關上房門,便問道:「南仙,剛才你說地話……」耶律南仙突然舉起了手,打斷了王鈺的話,扭頭朝窗外望去。王鈺會意,閉口不語。
不一陣,耶律南仙冷笑一聲:「你這府裡不乾淨。」王鈺知道她縱橫沙場,洞察力非常人可及,遂走上前,摟著她肩膀,輕聲問道:「剛才你那話,是什麼意思?」
「從古至今,君臣之間的信任,只是相對的。拿我爹來說,在你出使大遼之前,他一直被天子棄用,只授閒職。因為與你合談有功,被漸漸被皇上起用。大遼國內。誰都知道,我父親熟諳韜略,飽讀兵書,可天子卻一直沒讓他統軍。你也一樣,南府軍雖然打了勝仗,可在你們皇帝心裡,顧忌只怕要多餘欣喜。」實在沒有想到,耶律南仙女流之輩。竟對朝政有這般見解。
王鈺聞言驚喜萬分,一把抱住耶律南仙,稱讚道:「這次到幽雲當差,我最大地收穫,就是你。都說巾幗不讓鬚眉,南仙啊,你可讓我大開眼界。」
「行啦,別光說奉承話。這是你地事情。我只是幫你分析一下,你聽得進就聽,聽不進就當我沒說。」耶律南仙拉著王鈺,在自己對面坐下。
「那你說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耶律南仙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相信你會有辦法的。」
房外有人敲門,王忠的聲音響起:「大人,公相今天請了梁大人,宿大人。楊大人幾位到府上。」
「哦?樞密相公不在?」
「媼相不曾被邀。」
王鈺與耶律南仙相視一眼,冷笑道:「罷了,人家不請,我們自己聚聚,拿我地帖子,去請樞密相公到府上一敘。」
天章閣裡,蔡京已經足足站了半個時辰。不知道什麼時候,龍椅上閉目打坐地天子才會醒過來。幾次想要說話。都被天子身邊的李公公使眼色阻止。
而另一邊,林立的書櫃中,太子趙桓正若無其事地中間穿梭,尋找著古籍。自己為相數十載,官家私下議事,可從來沒有讓太子旁聽地先例。
「趙桓,還沒找到嗎?」趙佶深深呼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父皇。兒臣尋了半天。也沒找到您要到的那本古籍。」趙桓在裡面應道。
「那不用找來,你過來坐著。」趙佶揮了揮手。這兩年來。天子臨朝地次數越來越少,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自己曾經私下問過御醫,說官家是被酒色淘空了身子,再加上喜歡修煉神仙方術,自己在後宮煉丹,胡亂吃了丹藥,去年中秋,險些中毒。
「陛下神清氣爽,想必修煉大有進步。」蔡京伏地拜道。
趙佶不置可否,對李吉揮了揮手,讓他給蔡京搬過一把椅子,就在龍案之下,左側坐定,太子坐於右側。
「今天召愛卿來,朕想問問你關於幽雲地事,有什麼看法?」趙佶將兩手攏在袖裡,雙腿盤座,又將眼睛閉上。
蔡京早料到他會問起這件事情,於是將想好地說辭道出:「回聖上,幽雲是宋遼邊境,陛下聖明,設幽雲十六州都管衙門,凌駕於各州府之上。所謂亂世用重典,陛下此舉,對迅速穩定幽雲局勢,大有裨益。而王鈺自到幽雲後,也頗有政績,這都是聖上慧眼識人,也是我們作臣子的福分。」
「不要說這些套話,空話,朕要聽的是真話,真知灼見,懂嗎?」趙佶突然很不耐煩,最近一段時期,聖上喜怒無常,大臣們個個都小心謹慎,惟恐觸怒天威。
蔡京一縮脖子,連忙奏道:「臣愚昧,不知陛下指的是……」
「王鈺,朕要聽聽,你對王鈺的看法。記住了,不要拿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來搪塞。」
「臣不敢,臣與王鈺並無深交,但大家同殿為臣,多少有些接觸。此人雖然年少,但頗有才能,行事雖然乖張了些,也還在法度之內。這樣的人,好比一支奇兵,關鍵時候能堪大用,卻不能常用……」話說一半,蔡京抬頭偷看趙佶態度,見天子仍舊閉目養神,於是接著說道:「不是臣猜忌同僚,王鈺年幼,難免侍寵而驕。官一作大,或許會有些狂妄。臣聽說他在幽雲,一月之內,撤換了三名知府,雲州知州因為督促馬政不力,被王鈺當堂訓斥,而且……」
「雲州知州?朕記得好像是蔡平,是你地本家侄兒吧?」趙佶忽然插話。
蔡京一聽,慌忙起身告罪道:「臣據實而言,並非公報私仇。況且蔡平辦事不利,被王太尉責罰,也是情理之中,臣不敢有怨言。臣地意思是,朝廷對王鈺放權過重,地方大員地任免,本應由中央決斷。現在朝廷放權於幽雲都管衙門,臣怕王鈺……」
「不要有顧忌,接著說。」
「是,王太尉自然對陛下忠心耿耿,這是毫無疑問的。但他身邊地人,大多都是梁山舊部,陛下是知道地,這些是賊寇出身,往日殺人放火,無惡不作。臣擔心,王太尉受了他們蠱惑,好心辦壞事。」
趙佶聞言,搖了搖頭:「這倒未必,王鈺當初向朕提要求,要從梁山兵馬挑選可用之人。朕是親口答應了的,他挑的那十個人,朕也有所瞭解。都是足智多謀之士,能征慣戰之將,且多是朝廷舊臣,不能與江湖草寇相提並論。王鈺到幽雲後上報朝廷,南府軍的操練,多賴此十人之力。」
「聖上,臣斗膽問一句,王鈺至今滯留京城,陛下是有什麼安排嗎?」蔡京問道。
趙佶並未答話,伸手向一邊認真傾聽地趙桓招了招,太子上前,扶他下榻。趙佶卻像是有些中氣不足,走幾步路也氣喘吁吁。蔡京上前服侍,走到殿門口,趙佶推開兩人,半晌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