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捨武立
所謂帝王心術,御下重平衡之道。
而所謂的平衡之道,又體現兩個不同的方面。
一個方面是權勢的平衡。
譬如楚靈帝御下,如若有丞相張謙當朝主政,就要有樞密使王翰的存能與之相抗衡。王翰的心機、能力、聖眷、權勢,皆不如張謙,但兩者相爭多年,王翰雖處於劣勢,卻一直屹立不倒,原因不說即明。
兩年前,王翰與牛語賢的合力設計之下,楚靈帝錯以為廟堂之已是丞相張謙一黨獨大,雖然對張謙寵信依舊,視其為老友,卻依然果斷的打壓張謙一黨,並加大了對王翰的支持;其後發現王翰權勢漸大,又轉而開始支持張謙,打壓王翰,以此保持兩派的平衡。
而這些日子,楚靈帝之所以有意讓八賢王入朝參政,除了八賢王確實功勳卓著之外,也是因為楚靈帝不滿王翰戰時的表現,有了貶斥的心思。而一旦王翰倒台,為了防止張謙一黨獨大,自然要有的派系出現以制衡——可以說,楚靈帝力主八賢王入朝,絕非只是因為個人感情的影響。拋開感情因素,八賢王其實也只是王翰下野後的替代者。
…………
而另一個方面,則是為政決斷時賞罰的平衡。
譬如說,楚朝歷代帝王,皆是重輕武,然而這般傾向,也僅僅只是體現諸般政策之。平日裡武相爭,賞罰之際,無論是楚太祖還是楚靈帝,都不會明目張膽的表示自己的偏向與支持,而是就事論事,公平公正,且威且信,讓人心服口服,朝野歸心。
…………
也正因為楚靈帝自登基以來,嚴格遵守著這般平衡之道,並緊抓軍權於手,所以他雖然屢屢放權於張謙、王翰,對朝政務是多有懈怠,醉心於道家學說、長生之道、人技藝,但皇位卻一直穩固無比,言出法隨,無人敢生異心。
然而,也是因為楚靈帝為政一向遵守著平衡之道,所以看著眼前武群起而爭論,心才會犯難。
從本心上講,楚靈帝自然是希望蕭漠和張衍聖的畫像能懸掛於大殿左壁,歸於臣之列,畢竟楚靈帝眼,蕭漠與張衍聖兩人與武將是根本不搭邊的。
然而,護國公羅裳之言,卻也有其道理,所以楚靈帝想明白了武兩派相爭的緣由後,並沒有妄下決斷,只是靜靜的聽著雙方繼續辯論。
此時,一名叫做陸祖佑的樞密直學士,正細細數說著蕭漠與張衍聖二人的學造詣:「張學士身為丞相之孫,自幼已是世人皆知,被認為是我大楚數一數二的青年才子。其詩詞、其章,皆是傳揚天下;論及儒學造詣、人技藝,即使諸多前輩名家,也自稱不如;其後以科舉入朝,縣試、州試皆為頭名、殿試也是位列榜眼暫且不說,那《自問三章》、《錄》、《大學談》三書,均皆是震動天下之作;如今得勝歸朝,也被陛下冊封為敷閣直學士!!」
頓了頓後,陸祖佑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繼續說道:「而蕭翰林就不用說,早入朝為官之前,就已是成為了壇一代大家,我大楚所公認的青年才俊之首;其獨創『蕭體』、著《自擾詞集》、《問儒》兩書,世人共震;而《庸解》這篇鴻著,已是成為了讀書之人必讀之經典;後以三元及第入朝,時至今日,是成為了我朝史上年輕的翰林學士……」
說到這裡,陸祖佑面露冷笑,神色譏諷,向護國公羅裳質問道:「以他們兩位的學問造詣、壇地位,今日竟是要作為領兵武將而留名懸畫於『集英殿』內,護國公您的這般主張,難道也不怕遭到後人恥笑嗎?」
護國公羅裳面對陸祖佑的譏諷,卻是毫不動怒,只是緩聲說道:「蕭翰林與張學士的學問才華世人皆知,本公一向欽佩,也從未否認。然而,實事求是的講,他們二人雖然才華橫溢,但之所以能留名懸畫於『集英殿』,乃是因為他們的武事功勳,而不是因為他們壇的地位如何!!」
御史朱溫反駁道:「此話不妥,據下官所知,蕭翰林與張學士前些日子雖然受命領兵與草原蠻軍作戰,從而立下了今日之莫大功勳,但從未被陛下冊封武職,只是以樞密承旨與副承旨的身份,作為前線監軍罷了,從頭到尾,皆是臣身份……「
然而,朱溫之言尚未說完,就被一名將軍府的上都尉將軍所打斷:「你這是強詞奪理,無論他們二人身處何職,他們的功勳都是通過戰事而獲得,他們對草原蠻軍勝利都是通過前線將士浴血奮戰而得到。這分明是我大楚之軍功,再也沒有其他可能,所以他們的畫像,無論怎麼說,都只能懸掛於『集英殿』右壁!!」
林芝仕面露不屑冷笑,再次出列道:「既然這位上都尉將軍把話給挑明了,我等也就不再給你們將軍府留面子,直話直說了!!按照我朝慣例,蕭翰林與張學士的畫像,今日如若懸掛於右壁,則代表對草原蠻軍的勝利,應歸功於我大楚武事的強大;如若懸掛於左壁,則代表我朝與草原蠻軍的勝利,應歸功於治的興盛!!」
說到這裡,林芝仕神色間的冷笑變得愈加明顯:「爾等當真認為,這般功勳應該歸於大楚武事的強大?」
「如何不是?」
那上都尉將軍面現怒色,厲聲反問道。
「笑話!!」林芝仕語氣滿是不屑,大聲說道:「爾等將軍府之人,前番時候領兵與草原蠻軍作戰,卻不僅沒有寸功可建,反而屢戰屢敗,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失城近二十座,這般事實尚,你們竟還有臉說我大楚如今武事強大?難道你們戰敗時所率領的軍隊,不是我大楚之兵?還是說蕭翰林與張學士所領之軍,要比之前的加精銳一些?」
林尚出列附和道:「林太傅所言有理,我大楚之所以能有此勝,逼得草原蠻子求和稱臣,並非是我大楚如今的武事有多麼強盛,而是因為蕭翰林與張學士兩人指揮有方,忠於陛下,用心而為,鞠躬瘁;而蕭翰林與張學士之所以能有如此才華,初次領兵作戰就能有這般功勳,正是因為我大楚的治興盛,使得讀書之人通智忠君,出了蕭翰林與張學士這般才華橫溢驚世艷艷的全才,所以我大楚對草原蠻軍的勝利,乃是治之功!」
林尚的話音剛落,閣老王之智也隨後再次出列,道:「如若爾等硬要說功武事,那麼為何同樣是我大楚之軍,前後戰果卻天差地遠?如若我大楚武事力量如此之強大,蕭翰林與張學士的獲取功勳只是尋常,但爾等領兵卻屢戰屢敗,那就只能說明,爾等將軍府之人,毫無領兵之才卻竊據軍要位,怯戰昏聵,誤君誤國!!」
三人連連緊逼之下,眾將軍府之人皆是語塞,雖然愈加的憤怒,卻不知該如何應對。
沉默片刻後,護國公羅裳怒哼一聲,反駁道:「爾等勿要偏移話題以誤意,轉而攻訐於我等!!將軍府眾將,雖說戰時不敵草原蠻軍,但大都是屢敗屢戰,直至戰死,從頭到尾,從無一人投降,即使能力有所不及,又怎容你們如此譏諷!!何況,蕭翰林與張學士雖然是以人之身領兵得勝,大楚治之功固然不可抹殺,但如若沒有我大楚將士用命,上下一心,拚死相搏,他們二人再有天大的才華,面對敵方虎狼之師,又能如何?」
一名御史大夫聞言後卻突然冷笑,出列道:「屢敗屢戰,直至戰死?我看是屢敗屢逃,直至被殺吧!從頭到尾,從無一人投降?這倒是真的,但這恐怕是因為草原蠻軍根本看不上那些敗軍之將,使得他們根本沒有投降的機會吧?」
這般話語可謂是尖酸刻薄,旁聽的蕭漠、張衍聖、八賢王以及楚靈帝,乃至於一些朝同僚,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果然,話聲一落,將軍府眾人皆是怒極,再也按耐不住,紛紛衝上前去,就要一雪其恥。
另一邊,那名刻薄御史看到這般情景也是嚇了一跳,知道犯了眾怒,不敢再說,只是躲藏於群臣之後。而侍衛大殿四周的御林軍禁衛,則趕忙紛紛上前,進行阻攔。
大殿之上,又是一陣混亂。
「夠了!!」
隨著楚靈帝又一聲怒喝,這般混亂終於稍稍平息了一些,護國公羅裳的帶領下,一眾將軍府將領紛紛跪下,面現悲慼,齊聲呼道:「陛下,請為臣等做主!!」
楚靈帝先是狠狠的瞪了一眼那位口惹禍的御史,然後冷聲說道:「死者為大,那些領兵作戰的將領,無論戰果如何,都已是為朕忠力了,如何容得你這般誹謗!!從明日起,你身著布衣,前去將軍府,打掃前堂一個月的時間;然後再去所有為國殉職的將軍墓前,一一道歉,不得有一處遺漏!這般懲處,你可有異議?」
看著一眾將軍府將領們恨不得殺了自己的眼神,那位御史只覺得心驚膽戰,聽到楚靈帝的決定後,連忙跪下請罪,道:「臣知錯,臣領罪!!」
怒哼一聲後,楚靈帝轉向護國公羅裳等人,溫聲道:「今日子柔歸朝,與朕同車時,也曾說過,如若沒有將軍府眾將軍先行領兵與草原聯軍作戰,使其成了疲憊之師,失了銳氣,如若沒有手下將士用命一心,他想要獲勝也沒這般容易。你們都起身吧,將軍府眾將軍的功勞苦勞,朕全都是明白的。」
聽到楚靈帝的溫慰之言,自護國公羅裳以下,將軍府眾人皆是感激不,連呼「陛下萬歲」後,終於起身,其後看向蕭漠的眼神,也多了一絲認同。
待大殿之上重恢復了平靜之後,楚靈帝歎息道:「正如之前諸位愛卿所言,此次得勝,首功於子柔前拒蠻軍,殺敵無數;子佳敵後騷擾,收復失地。而兩人之所以能有如此才能,則是因為我大楚的百年治。然而畢竟是因軍事得功,如若沒有前線戰士的上下一心,用命拚搏,也是絕無可能。所以,他們二人今日懸畫留名於『集英殿』,究竟歸歸武……」
沉吟之間,楚靈帝卻是將目光轉向了蕭漠與張衍聖。
雖然身為事件的主角,身處於武之爭的風暴心,但兩人卻依然神情淡定,甚至面露微笑,只是靜靜的看著眼前的一幕幕鬧劇,彷彿於己無關一般。
看到兩人這般神色,又知道蕭漠與張衍聖兩人一向自有主張見地,於是轉而問道:「子柔,子佳,如今滿朝上下,都商議你們懸畫留名的武歸屬。然而說到底,今日之儀式雖是我大楚的盛事,但也是你們自己的事情,所以你們的傾向很朕很看重。說說吧,你們有何想法。」
聽到楚靈帝的詢問,蕭漠與張衍聖對視一眼,皆是微微一笑,顯然是明白,對方的想法與自己一般無異。
毫無疑問,捨武立!!
從私人角度而言,兩人皆是以讀書人立身,如今也是大楚之臣,自然亦是想以臣的身份留名千古。
何況,大楚素來重武輕,臣權大,如若兩人棄從武,選擇將自己的畫像懸於大殿的右壁,必然會得罪絕大多數的日後同僚——要知道,之前兩人支持八賢王入朝,已是遭到許多朝臣的不滿,張衍聖身為張謙之孫,眾人還以為他的決定出自於丞相張謙的授意,情況尚好,但蕭漠已是發覺許多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滿是不善了。
這般情況下,兩人同是身為臣,為了各自今後的發展,又怎能這裡再次得罪於滿朝同僚?還是趁機換取他們的好感為上策。
從大局的角度而言,大楚的軍隊早已糜爛,不堪大用,之前那位御史大夫的話語雖然刻薄,但實則很大一部分都是事實——大楚的軍隊,上至將軍府眾將,下至普通的兵士,早已是再無百年前的英勇,變得怯戰墮落,軟弱不堪。
這般情況,是大楚政治多般弊病所共同造成的,越早暴露於世人眼前越好。兩人如若選擇以武勳留名懸畫於「集英殿」,雖然能讓大楚上下稍稍重視一下軍事武功,但治標不治本,就彷彿一塊發炎的傷口上遮了一簾紗布,騙人騙己裝作不知情,未嘗是一件好事。
蕭漠的示意之下,張衍聖當先出列,道:「陛下,臣認為,臣與蕭翰林並無什麼領兵作戰的本事,之所以能夠獲勝,只是因為機緣集會,勝智多於勝力。如若將我等畫像題字懸掛於大殿右側,與那些軍前輩、良將名帥相並列,卻是遠遠不足,只會讓前人蒙羞、後人不齒。」
楚靈帝點了點頭後,又追問道:「這麼說,你是傾向於將自己的畫像題字懸掛於大殿左壁,以臣的身份留名於『集英殿』了?」
張衍聖微微一笑,道:「陛下,這般情況,其實是有先例可尋的。我朝立國之前,丞相魏良乃是軍軍師,太祖領兵作戰,多有聽取其謀劃建議,而軍大將,亦是聽其指揮作戰,論其軍功,少有人能與之相比。然而立國之後,太祖這集英殿內冊封眾元勳,魏良前輩的畫像題字,正是懸掛於大殿的左側,而非右側。臣與蕭翰林雖然不敢與魏良前輩相比,但軍作戰時,作用卻是相差無幾,大都只是居策劃,安排軍大將行事,卻少有親自領兵作戰的情況。」
頓了頓後,張衍聖又接著說道:「再說今日,臣與蕭翰林得天之幸,可留名懸畫於此,然而『入殿留名』之禮,大都是封賞臣子一生之功勳。然而臣與蕭翰林虛歲不過二十,至少還有三五十年的時間可為陛下忠。說一句狂妄之言,以臣與蕭翰林之才,今後三五十年間,為我大楚治所作出的貢獻,未必會遜色於今日。所以臣認為,臣的畫像還是懸掛於大殿左壁為上,還請陛下明察。」
楚靈帝深以為然,不由得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張衍聖退下,蕭漠前驅一步,繼續說道:「陛下,臣與張學士的看法相同。然而,方才護國公羅裳前輩的話也有其道理,如若沒有眾將軍先行作戰疲憊草原聯軍的軍勢,如若臣領兵時手下將士沒有上下一心、勇於拚命,今日之勝利軍功根本無從談起,所以臣請陛下恩准,於北方各曾交戰之地樹立『英靈碑』,上面刻上所有陣亡將士的姓名,並對其家屬多加撫慰補償,以示我大楚不忘他們之功勞。此外,有功將士則大加封賞,以激勵天下有志之士,為國效命。」
隨著蕭漠退回自己的位置,楚靈帝回想著兩人的話語若有所思之際,一直沉默不語的張謙突然出列,道:「陛下,蕭翰林與張學士所言有理。臣附議。」
其後,樞密使王翰亦是隨之出列,道:「陛下,臣也認為,蕭翰林與張學士的畫像懸掛於大殿左壁為妥當。」
閣老王之智:「臣附議,既然有前例可尋,自然應該遵循辦事。」
太傅林芝仕:「臣附議,蕭翰林與張學士之功,首治。樹立『英靈碑』,厚待有功將士,足以向世人證明我朝之武事功勳。」
簽書樞密院事林尚:「陛下,臣附議,以蕭翰林與張學士的才學能力,百年之後,追溯其功,必然治為重,所以兩人的畫像,還是懸掛於大殿左壁為妥當。
……
隨著眾大臣的紛紛附議,看著楚靈帝不住點頭,護國公羅裳暗暗歎息一聲,知道大勢去矣。
另一邊,眾將軍府將領雖然猶自不服,然而卻無言可駁,何況蕭漠後來的建議已是給足了他們面子,待看到護國公羅裳沉默不語後,皆是無可奈何,雖然不滿,但也只得認命。
就這樣,蕭漠和張衍聖的畫像,經過了一番爭執後,終還是懸掛於『集英殿』左壁。
自此之後,楚朝的重武輕的情況,已是發展至巔峰,「將軍府」眾將領也再無與臣相鬥相爭的底氣,徹底被眾朝臣所壓制。
這般情況,直道近十年之後,楚朝變法的後期,才稍有緩解。
因為經歷了一番波折,蕭漠與張衍聖後懸畫留名於『集英殿』的儀式,也有點草草了之的味道。
今日朝會,只為了表彰蕭漠、張衍聖、八賢王三人的功勳,至於戰後事宜,其他封賞,大都會明後數日的朝會商議。
所以,儀式舉行完畢之後,眾臣歸列,楚靈帝看了蕭漠與張衍聖一眼後,突然笑道:「本來,數月未見,朕還想與你們幾人多聚聚的,聽聽你們前線的故事,不過想來你們兩人的家人這些日子為你們擔心不已,早已是等不及了,所以今日朕就不強求了,下朝吧。嗯,八弟你朝後來朕的御書房議事。」
隨著眾臣跪安,這場一波三折的朝會,終於結束。
回想楚靈帝那後的話語,眾家人的樣子蕭漠腦不住浮現,想到祖父祖母年過七旬,這些日子必然為自己擔心受怕,無法安心,不由愧疚暗生。
所以,散朝之後,蕭漠只是敷衍的與眾同僚應合了幾句後,就快步向著宮外走去。
宮外,總是能提前猜到蕭漠心思的鄧尚全,已是那裡備轎靜待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