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聰明之人
藉著八賢王將張衍聖的事情講出，蕭漠神色凝重，一臉的沉默，彷彿是思張衍聖的所作所為，究竟有何目的——但實際上，他的全部心思，卻早已轉移到了八賢王身上。
蕭漠確實看不穿如今的張衍聖，但同時也看不透如今的八賢王。
至少，他想不明白，八賢王為何會對他這般的坦誠相待。
事實上，與愈加神秘的張衍聖相比，這段日子以來，八賢王的種種舉動，還要加的詭異莫名。
平型關大敗後，八賢王甘冒奇險，率領殘兵敗將，游戰於北方草原之時，竟是輕易的說服草原野族數十部落舉族相助相投，顯然之前早有聯絡；
其後，其手下親信大將梁守，麾下兩萬餘精兵，經平型關一敗後，不僅少有損傷，是帶著大量糧草軍械隱遁了下來，並八賢王領軍攻回大楚後，彷彿早有預料一般的快速匯合。
前後種種，無論怎麼看，都讓人感覺是早有策劃。
重要的是，當八賢王攻回楚境後，其麾下包括梁守大軍、野族聯軍以及一路上所收攏的無數殘兵敗將，近十萬之眾，竟是大楚危急的時候，駐於三江城按兵不動，彷彿坐山觀虎鬥一般。
雖然事後，八賢王曾解釋「軍隊需要磨合整頓」、「將士疲憊」、「欲敵軍鬆懈之際再行雷霆一擊」云云，諸般解釋也是合理合情，但蕭漠對於這位英明神武的八王爺，心底深處，依然總有一片陰影存。
而如今，八賢王又為了楚靈帝所允諾的參政之權，竟甘冒風險隱瞞傷勢，是讓蕭漠對他敬而遠之。
雖然蕭漠直覺認為八賢王不會背叛楚靈帝，但其所圖也必然極大，對於如今立志於韜光養晦的蕭漠而言，自然是好不要參與。
藉著房間之的沉默氣氛，蕭漠暗思良久後，想及八賢王前後種種，終於隱有所悟。
今日八賢王對他這般突如其來的坦誠，果然寓意頗深。
至少，八賢王之前所言種種——譬如樞密使王翰如今根本不敢得罪於他、譬如其他朝臣無法借傷勢之事阻礙他入朝參戰、又譬如其掌握了張衍聖的把柄云云，其實對蕭漠而言，也是一種隱晦的警告。
蕭漠今日的聲望，雖然一時無二，但論根基地位，依然遠不如樞密使王翰，那麼，既然連王翰都不敢得罪於八賢王，蕭漠又怎敢輕易得罪？
滿朝武，包括丞相張謙內，皆無法以傷勢為借口，阻礙八賢王日後入朝參政，那蕭漠又能如何？楚靈帝雖然對蕭漠寵信無比，但論親近，依然無法與八賢王相比。
張衍聖行事隱秘，但八賢王依然能掌握其把柄，那麼蕭漠又怎敢說自己沒有把柄落他的手？至少，上元城之戰，為扭轉形勢，無奈蠱惑草原聯軍所虜的近十萬民眾暴動赴死之事，一旦被人得知，即使蕭漠再有怎樣的功勳，也要狼狽不已，聲望全毀。這件事雖然蕭漠自信做的隱秘，參與之人，皆是身邊信任之人，但卻也不敢保證世上再無他人得知。
總之，八賢王雖然一再聲稱，蕭漠、張衍聖、王翰三人之，他僅信任蕭漠一人，但蕭漠如若有出賣八賢王的心思，聽到這般言論後，權衡利弊之下，諸般想法，自然也會打消大半。
或許，這就是八賢王今日對蕭漠這般坦誠的原因所。
只不過，隱約之間，蕭漠覺得，八賢王今日對他這般坦誠，或許不僅僅只是隱晦的勸慰與警告，恐怕還有什麼深刻的含義。
看著蕭漠彷彿若有所思，又彷彿若有所悟，八賢王眼神深處，卻是閃過一道意味深長，突然問道：「子柔，說了這麼多閒話，你難道就不想問問，本王為何會寧願冒著欺君的風險，也必然要此時入朝參政嗎？」
沉默之間，蕭漠已是想了許多，聽到八賢王的詢問，並未遲疑，只是點頭道：「王爺的志向，下官已是大概猜到。」
「哦？那子柔看來，本王所謀為何？」八賢王目光閃動，曉有興趣的問道。
蕭漠沉默了片刻，遲疑了剎那，然後答道：「當初王爺離京前，下官受王爺所請，王爺府上一番談話，已是大約想明白了王爺的志向……王爺您可是想趁此時機，收天下人之特權於朝廷？」
無論八賢王如今如何的行事詭異、目的神秘，但蕭漠對其深刻的印象，依然是當初王府長談之時，論及如今楚朝政事弊病時，八賢王眼神的憂慮與堅毅。
「正是如此！」
八賢王點頭，緩緩說道。
蕭漠猜到了八賢王的想法，但八賢王神色間卻毫無喜色，反而滿是嚴肅。
蕭漠也是如此。
楚朝以人立國，人諸般特權，乃是楚太祖所定之國策，根深蒂固，牽一髮而動全身。
何況，天下人，何止萬千？世間人加一起，影響還要超過皇帝至尊。到了楚靈帝掌權時，人們的權利與影響力，已是發展到了極致。
欲收天下人之特權，就是與制定這般政策的楚太祖為敵，就是向受益於這般制度的天下人挑戰！！其難度，絕不是區區「不易」兩字足以表達的。
然而，此時此刻，八賢王的眼，不僅沒有絲毫退縮，反而滿是堅定無悔！！
楚朝立國百餘年來，人所擁有的諸般特權，可謂是多不勝數。
比如說，讀書人若有功名，不僅可減免一定的稅負，可每月從各地官府領取數目不小的「養銀」，若是讀書人有了進士功名，各般稅負均可減免大半不談，單是從朝廷領取的「養銀」，每月就達三貫之多。
要知道，有功名的人，皆是家境富裕之輩，其所擁有的土地，要遠遠超過普通的農戶。
立朝之初，楚朝的讀書人並不多，身負功名的讀書人是稀少，所以不僅沒有影響楚朝安定，反而奠定了如今大楚化鼎盛的局面。
然而，隨著天下之人皆以讀書為榮，無數人為之棄農棄武，與此同時，楚朝錄取的秀才、舉子、進士數量卻越來越多，時至今日，僅此一項特權，就讓楚朝的收入減少了一半有餘，而支出卻多了整整一成！！
此外，有功名的人，還有免費使用朝廷驛站的權利、還有治外法權、還有從官辦書局免費領取各般書冊的權利……
諸般種種，均是給楚朝的財政，帶來了莫大的壓力。
前些日子，與草原蠻夷的戰事，是將這些弊病展露無異。
一貫的重輕武，使楚朝軍隊實力驟減不說，諸般軍備，是無法供應，所需錢糧，以楚朝的富裕，竟是不能短時間內湊齊。這裡面，固然有長久安定下的麻痺因素，但人特權對楚朝的拖累，也是明顯無誤。
這些事情，八賢王不說，蕭漠也能想明白。
重要的是，經此一戰，楚朝元氣大傷，災民百萬，支援北地重建，是要耗費無數錢財，因為人特權的緣故，只能將諸般壓力轉給原本就不堪重負的貧苦農民，終會演變成怎樣的情況，沒人得知。
總之，這般政策，確實到了不改不行的時候了。
雖然種種情況，蕭漠早已知曉，但想到這裡，還是不由得長歎一聲，為日後世間的波折而頭痛。
看到蕭漠的神色變化，八賢王臉上露出一絲喜意。
蕭漠畢竟是天下讀書人的代表人物，將自己的志向說與他知曉，雖然心有底，但還是隱約有些擔心，如今看到蕭漠神色間沒有反感戒備，反而滿是憂患，八賢王心就有底了。
只見八賢王神色變得愈加的誠懇，雙眼與蕭漠對視，緩緩說道：「當初本王與子柔長談，見子柔言及天下人之特權，不僅毫無眷戀，反而滿是憂色，本王就知道，子柔你絕非目光短淺之輩，而是真心為國為民的俊傑。本王有心借此戰後重建之機，趁皇兄命本王入朝參政之時，徹底為楚朝根除這般弊端，子柔大才，可願助本王一臂之力否？」
聽到八賢王的懇求，蕭漠暗自苦笑，心明白，恐怕這就是八賢王今日對他這般坦誠的終目的了。
但八賢王誠摯的目光下，蕭漠卻加沉默了。
八賢王是真的想與自己合力為國也好，是想以這般口號與自己結盟互助也罷，對蕭漠而言，他首先想到的，還是「自保」兩字。
畢竟，蕭漠乃是二世為人，時至今日，依然無法完全融進這個時代，只要不關己身，多的時候，只是站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坐看風起雲湧，雖然也有為國之心，也願為國出力，但那是建立不會傷及自己與身邊人的基礎上的。
而如今，八賢王卻想讓蕭漠這個壇的大家魁首、天下人的代表人物之一，與天下人為敵……
蕭漠猶豫了。
蕭漠很清楚，這是一個人的天下。
蕭漠很清楚，自古以來，無論何般豪傑，只要得罪了人，就沒有好下場，哪怕一時奈何不得，也會讓你留下千古罵名，後人為天下所唾棄。
但蕭漠同樣知道，八賢王今日對自己說了這麼多的秘密，如若自己真敢於拒絕於他，恐怕就不是「得罪」那麼簡單了。
八賢王的坦誠，對他而言，是一種逼迫。
見到蕭漠沉默，八賢王卻並不著急，只是保持著期待並誠摯的目光，等待著蕭漠的回答。
良久之後，蕭漠終於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