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看到黃毛這形象恐怕當時就要嚇趴下,即便韓揚心理承受能力比普通人強了許多,也禁不住覺得腦袋一陣陣發懵。在戰場上發呆無疑是致命的錯誤,背上傳來的劇痛驚醒了韓揚,他條件反射地回身揮動大錘,砸飛了偷襲他的兩個雜兵。可是韓揚卻再不敢在地道裡躲下去了,未知的事物總是令人恐懼的,韓揚勉強邁著軟綿綿的雙腿,殺出了地道,靠在牆壁上大口地喘粗氣。
「哇哦!合體完成,我現在無敵了啊!喈喈喈喈!」照片狀的黃毛爬出了地道,站在了韓揚的面前,他一揮手,圍攻韓揚的小弟都退了開去,遠遠地將韓揚圍在當中。
黃毛掃視四周,發現不但韓揚,連自己的小弟都不敢看自己的樣子。他深吸一口氣,身子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身上的凸凹消失,臉上的鐵砂也叮叮咚咚掉落在地,居然就這麼恢復了原形!若非皮膚上一些正在飛速癒合的傷口和紅斑見證了他剛才受到的非人傷害,任何人都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幾乎完好無損的人,這就是剛才被魔晶火銃的霰彈反彈到臉上、又被幾噸重的鐵球碾壓到地裡面的黃毛。
「喈喈喈喈!」黃毛的笑聲完全不似人類,不過他似乎吸取了剛才廢話過多的教訓,猛地舉起魔晶火銃對準韓揚就是一槍。這麼近距離根本無法閃避,更何況韓揚被嚇得兩腿發軟?周圍倖存的小弟咋呼起來,想來是覺得剛才爛柿子沒看到,現在看看爛篩子也不錯。
可惜韓揚沒有變成篩子,因為黃毛忘記了一件事情。他自己雖然屬性奇特不怕重壓,可是魔晶火銃這種精密槍械怎麼經得起大鐵球的碾壓?這傢伙剛才急著幹掉韓揚,也沒注意手中的魔晶火銃已經變成了魔晶燒火棍,只聽見「噗」的一聲,一團小火花閃過,魔晶火銃槍屁股上冒出一股黑煙,黃毛一下子變成了滿面塵灰煙火色的賣炭翁形象。
一團黑漆漆中,黃毛的兩個眼珠子眨巴眨巴盯著手中的火銃直看,似乎一下子沒有明白怎麼回事,就連周圍的小弟都不顧後果地捧著肚子笑翻了一片。韓揚拚命忍住笑,一錘子敲了過去,黃毛依然是腦袋反應沒有身體反應快,帶著一臉驚駭的表情合身撲向韓揚的錘子。韓揚打中黃毛,感覺卻像卯足了勁一下子輪空一樣難受,定睛一看,黃毛正像塊口香糖一樣軟趴趴地粘在錘子上面,渾然不受力。
這叫什麼技能啊!韓揚不禁大感頭疼。可是還沒等他想出對付的辦法,趴在錘子上的黃毛忽然發出一陣呻吟,雙臂居然像軟體動物的一樣伸長了!他的手臂柔弱無骨,蔓籐一般順著錘柄蜿蜒而上,五指箕張,十個指頭變成了十條紫色的觸手,上面長滿了無數滴著粘液的吸盤,掌心還生出了一張大嘴,幾圈環生的尖細牙齒在嘴裡若隱若現,黃綠色的濃稠涎液滴得錘柄上到處都是。
剛才南瓜把黃土嚇哭了,可要是南瓜和黃毛現在的形象一比,相信每個人都會覺得南瓜簡直可愛得不妨摟在懷裡抱一抱。韓揚當初見到南瓜也沒覺得怎麼樣,可是現在看到黃毛順著錘柄爬了過來,渾身的毛髮蹭地一下全都豎了起來,像觸電一樣抖手就把心愛的錘子扔出去老遠。
錘子直奔牆壁而去,黃毛在錘子嵌入牆壁之前叭嘰一聲從錘子上掉了下來。此時的黃毛已經完全變身,四肢變成了四條粗大的紫紅色觸手,腦袋也縮回了頸腔之中,週身張開了無數腥紅的口子,整個人變成了一隻四條腿的大章魚,只有背部還留著一撮標誌性的黃毛。形象之噁心可謂前無古怪後無來怪。
韓揚背靠牆壁,上牙和下牙像機關鎗一樣咯咯咯碰個不停,兩隻手環抱雙臂一個勁地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黃毛尖聲笑著四肢著地再次爬了過來,韓揚徹底嚇毛了,大叫一聲掉頭就朝地道口跑去。沒想到黃毛四根觸手在地上一彎一抻,整個身體居然飛了起來,搶先一步落在洞口攔住了韓揚的去路。韓揚倒退兩步,身後傳來了鏗鏘的金屬觸地聲音,原來那個金屬傀儡已經解掉了鞋帶的束縛,一步一個腳印地從後方逼進了韓揚。
「不要逼我!」韓揚此時再也顧不上保全傳送陣了,左手拎出一袋子炸藥,右手掏出火把就往炸藥上湊去。現在他是寧可被炸得粉身碎骨也不願意被黃毛那滴著口水的大嘴咬上一口。可惜求生不得的時候往往也是求死不能的時候,黃毛身體陡然膨脹,一口黃綠色的粘液猛噴出來,哧得一聲熄滅了韓揚手中的火把。這些粘液似乎還有強烈的腐蝕性,火把還沒有落地,木頭已經散發著白煙變成了焦黑的顏色。
「喈喈喈喈……」黃毛獰笑著逼近了韓揚。韓揚抖手將炸藥包扔向洞窟頂端,企圖用撞擊引爆。沒想到黃毛再次如同炮彈般射出,四條觸手凌空接住了炸藥包。
韓揚勉強鎮定心神,伸手再到背包裡摸炸藥包,卻發現散裝的炸藥已經被自己扔光了!在那個鐵屋子裡面還有大量的炸藥,但是在背包裡是無法打開鐵屋子的門進去拿的;而掏出鐵屋子那麼大的東西,周圍必須有足夠的空間,現在旁邊又是黃毛又是鋼鐵傀儡,韓揚連試了兩次都沒拿出來。
沒有時間給韓揚試第三次了,黃毛凌空深吸一口氣,身體變成了一個大氣球,抱著炸藥包軟趴趴地落在了地上。下一刻,黃毛四肢在地面上一蹬,變身超大史萊姆猛撲了過來。韓揚條件反射地擊出雙拳,準確地命中了黃毛,可是黃毛的身體如同膠皮,被擊中的部位直接向後凸起,不但沒有被韓揚擊飛,反而是韓揚用力過猛失去平衡差點絆倒自己。
令人作嘔的觸手猶如食人蔓籐順著韓揚的四肢盤旋糾結,瞬間將他纏了起來。韓揚拳打腳踢拚命掙扎,可是隨著他的擊打,黃毛的身體再次像錫箔紙一樣變得凸凸凹凹,該拉長的部位拉長,該收縮的部位收縮,拳腳一離開就立刻恢復原狀,看樣子這些攻擊似乎對變身的黃毛沒有造成任何的傷害。
吸盤撕開了韓揚的皮膚,看似柔韌無比的觸手上忽然自行裂開了無數道大口子,這些大口子蠕動著,瞬間變成了一張張遍佈其上的腥紅大嘴,黃綠色濃稠的消化液順著嘴角滴在韓揚的身上,白色的煙霧升騰,皮肉立刻潰爛了起來。噁心的嘴巴蠕動著湊上了韓揚的傷口,開始吸吮韓揚被消化液融化了的血肉。
「喈喈喈喈……」黃毛髮出了一陣莫名難懂的聲音,那似乎是某種語言,可是不要說韓揚聽不懂,即便他能聽懂,現在的狀態也什麼都聽不到了。
「老匡!老匡!老匡!!!」恐懼充斥著韓揚的心頭,他已經接近無知無識的狀況,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中大喊求救。可是,他的喊聲卻沒有得到一絲回應。
往常自己都是和老匡在一起玩遊戲,老匡如同守護神一樣一直融合著自己的思想。無論多麼危機的關頭,老匡總是能用他那冷靜而詭異的思維判斷形勢,做出正確的決策拯救自己。
可是現在老匡在上千公里外的高空,自己再怎麼呼喚老匡也聽不見了。
一陣極度的空虛、無助和絕望湧上了心頭,韓揚感到腦袋裡嗡的一聲,一下子想起來了小時侯自己和紀伯胺爺爺走散,一個人被扔在陌生環境中嚎啕大哭的情形。
那時候韓揚還不到三歲,按理說應該完全記不得這些事情,可是現在為什麼會突然想起來呢?韓揚還沒來得及思索,就發現自己被無窮無盡的思維、記憶和知識淹沒了。彷彿某個閘門被不經意地打開,先是孩提時期、緊接著是嬰兒時期,最後甚至不知道什麼時空的記憶洪水般奔湧而出,充斥著韓揚的大腦。
韓揚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時間呆了。
經歷、認知、觀念、價值、時間、空間……磅礡的意識流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幾乎屏蔽了韓揚自己的思維。與之相比,韓揚幼年的記憶如同一滴水瞬息而過,取而代之是浩瀚飄渺的知識洪流。這些知識如同醍醐灌頂,一古腦地奔湧而來,有一小部分是韓揚知道或者聽說過的,而絕大部分根本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那莫名難喻的經歷、那龐雜繁複的認知、那抽像又具體的觀念、那廣袤無垠的空間,一切都陌生得遙不可及,一切又都熟悉得彷彿自己親歷,早就銘刻在自己的腦海。
生物艙裡,韓揚的週身體表湧過一道道淡藍色弧光,十萬元的生物艙來不及報警瞬間就發生了爆炸。房間裡的自動滅火噴頭和報警系統一起動作了起來,安全機器人衝上來抱著韓揚離開了他的書房。
遊戲中,韓揚卻沒有因為遊戲艙被破壞而下線,外表看起來也沒有任何異樣,依舊呆呆地站在那裡。
知識的洪流沛然而至,又戛然而止。此時的韓揚感到自己的腦海通通透透,猶如一塊容納天地萬物的水晶。那種納須彌於芥子的剔透感覺既熟悉又陌生。
我還是自己嗎?這還是我嗎?我怎麼可以感受到現實的世界?遊戲艙爆炸了?我怎麼還沒有退出遊戲?
韓揚喃喃自語,幾行文字幽幽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暗啞閉室,封窗外景,障室外音。
孱弱者,閉室囹圄,窮畢生力,不能捭闔,縱勉力為之,聒耳猶聵,瞋目如盲。
賢能者,閉室圐圇,居室內,窮目盡聆,可觀天下,聞天籟。
涅槃者,閉室囥圜,形而上,絕對待,無形相,無擾動,無境界。(注)
這段莫名其妙的話艱深晦澀,可是韓揚卻一下子完全瞭解了。
遊戲的世界就像一個屋子裡的環境,現實世界就是被窗戶和牆壁隔離在屋子外面的世界,在屋子裡感受不到外面的世界,可是那個世界依然同時存在。打開一扇窗戶,就可以在屋子裡看到外面的風景。
能力低下的人,一輩子都不能打開窗戶看到室外的景色,縱使打開了窗戶,也像瞎子、聾子一樣,看不到景色、聽不到聲音。
能力強大的人,頭盔不能隔絕外部世界的信息,即使在遊戲世界內,也可以感知到外界,感知的範圍就是自己目力耳力所及。對於他們,限制感觀的「牆」不再是閉室的窗戶牆壁,而是自身的感知範圍極限。
涅槃是最高的境界,自己就是宇宙萬物與眾生生命的身心總體,即使在一個小小的屋子裡也可以藏下宇宙天體,對於他們來說,有牆壁和沒牆壁沒有區別,靜止和運動沒有區別,有形和無形沒有區別,有邊界和沒邊界也沒有區別。
絕大多數人屬於第一種人,遊戲頭盔和遊戲艙屏蔽了外界的信息,進入遊戲,真實的世界就被隔絕了,閉室的牆壁和窗戶就是他們的感知範圍。
沃克看起來屬於第二種人,其實也應該屬於第一種人。他能夠感受到遊戲外面的環境不是因為他能力強大,而是因為他的構造特殊。沃克的信號接受部分有許多個,利用頭盔裡的接受部件接受遊戲內的信息,用其他感應器接受真實世界的信息,他並不是身居室內而知天下事,因為他根本就是一部分在室內,一部分在室外。
老匡無疑屬於第二種人,可以說是超人。老匡的感知只有一種,一開始能力弱小的時候,遊戲頭盔將他和普通人一樣禁錮在遊戲世界內,對外界一無所覺。後來能力強大了,可以穿透禁錮,觀察外界,觀察的範圍就是他能力的範圍。
但老匡不是最後一種人,他必須借助遊戲頭盔的部件才能接受遊戲信息,也就是說他在屋子裡可以看到屋子外面的景物,但若他身處屋外,就不知道屋子裡發生了什麼。
那麼自己呢?難道屬於最後一種人?現在沒有了遊戲艙,沒有任何接受遊戲信號的零件,卻依然可以感受到遊戲的世界,這是不是意味著有沒有屋子,有沒有邊界對自己來說沒有區別了呢?涅槃者,還算是人嗎?那應該是神吧?
韓揚忽然感到很害怕。
他的心猶如一潭死水,他忽然覺得,無知也是一種幸福。
對於沒有思維的蟲豸來說,一切依照本能行動,餓了進食渴了喝水,無喜無悲。
對於普通人來說,或近憂遠慮,或安逸享樂,所接觸的都是自己身邊的事情,一家之主操心飲食起居,一國之主思慮政權安危,職位高低、身份貴賤沒有什麼區別,最多不過是代表接觸事情的範圍大小而已。
對於縱觀天下的賢者呢?通曉過去未來,擔心整個人類世界的興衰,如果知道明天世界將要毀滅,那麼他面對著懵然無知的碌碌眾生,能做什麼?今天,眾生可能還在為尺布斗米討價還價,為一寸領土你搶我奪,待得明日來臨,一切都成昨日黃花,過眼雲煙。
如果有神,那麼對於神來說呢?人類的世界又算得了什麼?如同蟻穴蜂巢?舉手間可決定生存和湮沒?又或者,人類世界的存在與否根本就如同砂石草木,管顧都沒有意義,只是任憑它自生自滅?
無知無為,就是最大的幸福?大徹大悟,反而是無盡的痛苦?
自己如果是涅槃者,活著有什麼意義?自己如果不是涅槃者,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虛幻,一切難道都是虛幻,都沒有任何的意義?
……
……
冥冥中,似乎有一隻肥貓搖了搖頭,狡黠的一笑。
韓揚愕然,稍頃,頓悟。
不對。
遊戲世界是一個閉室,現實世界何嘗不是一個閉室?走出了地球,外有無窮的銀河;走出了銀河,外有無垠的寰宇……走出一個閉室,只不過進入了另一個更大的閉室之中。
不知道閉室的盡頭,說明自己沒有走出閉室,自己還在閉室之中。
韓揚不再害怕。
他的心變得活潑潑的。
宛如衝破一層薄如輕紗的迷霧,眼前一片平坦,草長鶯飛,鳥啼花笑,無限生機。
韓揚知道自己不是涅槃者,因為自己不知道上位者在思索什麼,應該做什麼。自己充其量只不過是比老匡能力更強大一點的賢能者。這些道理,可能老匡早已想通,所以他不迷惘,不躑躅,一直努力在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一直在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至於自己的上位是什麼,自己什麼時候到達上位,以及到達了上位應該做什麼,那不是現在應該考慮的事情。
即使明天萬物凋零,今天依然生機無限。
要活好今天。
註:
囹圄(ling2yu3):牢獄。
圐圇(ku1lun2):是指四面有牆而沒有房屋的遼闊空場。
囥(kang4):藏。
圜(yuan2):天體,指宇宙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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