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究沒能忍住,以低沉的聲音將那個問題問出了口:「你對那些白精靈做了什麼?」
他仍在施法,但還有餘暇向我這邊撇了一眼。眼神裡有些驚訝,然而更多的則是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神態。
看到這個眼神,我知道我的推測大約是真的了。
某種憤怒的情緒佔據了我的軀體,但那憤怒卻又找不到發洩口,這令我更加難過。
他最終完成了整個法術的引導,地上的惡魔們陡然爆發出淒厲的長鳴,爭先恐後地化為一道又一道黑氣,湧進他的王冠之中。原本反射著金屬光澤的黑鐵王冠現在變得烏黑一片,就好像亮光全部被它吞噬,再沒法折射出一絲一毫來。一層薄薄的霧氣附著在它的表面湧動著——那是那些惡魔之力所凝結而成的外衍形態。
這時候他才將頭轉了過來,對我露出冷笑:「知道這個時候才想起來問這個麼?我還以為在看到精靈寶鑽的那一刻,你就已經知道他們的命運了呢。」
我愣了楞,沒有說話。
的確,在看到精靈寶鑽的那一刻,我就應該知道這一切了。即便在前世,在我與精靈們關係最為密切的時候,我也無緣一睹精靈寶鑽的真面目。那時候的白精靈們有兩件無上聖物,一件是精靈寶鑽,另一件便是黑鐵王冠。
前者讓精靈們能夠獲得更加悠長的生命,後者則可以召喚出精靈歷史上的那些強大戰士們的靈魂。在種族最危急的時刻力挽狂瀾。
然而他先是拿出了寶鑽,又拿出了王冠——我不相信他能夠通過什麼友好的方式取得那兩樣東西,更何況,他身上那種濃郁到令人心寒的邪惡氣息……
唯一合理的解釋便是。他以暴力獲取了這兩件寶物,並且……屠戮了白精靈一族。然後他吸收了那些冤死靈魂們的憤怒、痛苦、絕望等等情緒,成就了如今**師的地位。
與我前世通過「瘟疫之雲」收割百萬生靈重塑身軀的作法如出一轍。
只是我萬萬想不到,擁有了前世那樣的經歷之後,他竟還能做出這種事來!正是因為前世的我,身上的邪惡力量已經越來越強大、強大到幾乎壓倒本身意志的地步,我才會想要通過世界之樹將自己淨化。但如今他又走上了同一條道路——
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
這時候他才將那王冠重新收了起來,一邊在房間裡殘破的實驗設備之中尋找可能還有價值的東西。一邊緩緩說道:「我恢復記憶、能夠自由行動之後,第一站就是那些白精靈的聚居地。他們之前被趕出了迷霧森林,遷徙到了大陸的更南端。自以為藏得相當隱秘,可是還有一些仍然效忠於我的小妖精——他們向我告之了那些尖耳朵的行蹤。」
「你當然清楚米倫?尼恩也痛恨那些傢伙——暗精靈們原本就是一些仍舊『效忠』於我的白精靈轉化而來。儘管當時我與那個女人處於某種微妙而不令人愉快的關係當中。然而大部分的暗精靈仍舊把我當作他們從前的強大盟友,除了極少數的高層之外,他們也並不清楚我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
「那極少數的高層,並不包括暗精靈的王子和公主?」我打斷他。
「王子和公主?呵呵……」他笑了起來,「所謂的王子和公主。僅僅是米倫的工具而已——你認為她真的會覺得自己終將死去,並且把王冠交到那個蠢貨的手中?事實上從她獲得了第四份魔力的那一刻起,她就打起了長生成神的算盤了。」
「怪不得……」一些從前弄不明白的事兒現在終於搞清楚了。那些與我為敵的暗精靈們,實際上都清楚我的身份。但他們對我卻毫無認同感——彷彿前世的我並非所有精靈的共主。而在南方威廉的府邸中見到的那三個暗精靈。卻在我的血脈盟約面前對我俯首稱臣——顯然並沒有忘記數百年前的約定。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矛盾態度一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天聽了他的話。我才弄明白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顯然,米倫的心腹們都知道這位撒爾坦的存在。因此我對於他們來說,必然是個冒牌貨。
而另一部分可有可無的炮灰——暗精靈的王子與公主竟然也在其中——則並不知道他的存在,因此才會對我的真實身份感到驚訝。
「之後的事情,你應該想得到。」他隨手撿起一根破損的法杖瞧了瞧,又將它丟在地上,「我與米倫找到了那些白精靈的藏身處,並且帶領軍隊將那些傢伙殺了個丟盔卸甲。失掉了世界之樹的庇護,就連黑鐵王冠也沒法兒拯救他們。於是這兩樣東西,現在都落在了我的手裡。然後我與米倫平分了戰果——她吸取了那些『生』的力量,我則得到了那些那些黑暗的力量。如果沒有它們,恐怕我現在還得生活在那個女人的陰影之下。」
「那麼尤肯修會……」
「當然也是我的想法。暗精靈們的腦袋可做不出這樣有創造力的事情。我教會她如何利用世界之樹吸取人們的精神力,她則將這兩樣聖物交給我作為酬勞。想必在她看來,這樣兩件強力裝備的作用遠遠比不上成千上萬信徒的信仰之力,哈哈。」他大笑起來,「尖耳朵們就是這麼蠢——無論是白是黑。實際上他們只適合躲在樹林裡吃果子,而不是跟你我這樣的人類比試勾心鬥角——龐雜的精神之力……她當真以為是那麼容易就變成自己的力量的麼?」
也就是說,米倫在書房中對我說的話,實際上是半真半假——那時候的她的確已經覺察了這種方法的巨大隱患。
只是這樣看來。從前在我心中相當麻煩的米倫……也僅僅是一個空有強大魔力的「傀儡」而已。這一年來的大部分時間……實際上都是我在與「自己」的想法明爭暗鬥?
但無論如何,我都對眼前這一位的作法相當牴觸。一來,依他這麼走下去,極有可能成為第二個邪惡的撒爾坦。二來。他對白精靈所做的那些事……相當一部分的後果也就要由我共同承擔了。
估計倖存白精靈們可不會有好心情聽我詳細解釋我與他之間的異同,我原來打算重新獲得白精靈支持的計劃也就泡湯了。平白無故損失了一大助力,卻成就了另一個他。
「難道你沒有想過你這樣做的後果?」我皺起眉頭,「很可能走上幾百年前的那條路。」
「沒路走的時候又能如何?難道你自己就願意永遠成為處於米倫控制之下的那個人。」他冷聲說道,「想一想從前發生的事情,在馬拉雅山上,你是願意就那麼死去,還是犧牲別人成就自己?」
我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眼下整間實驗室都被打掃乾淨。殘餘的只有少量的惡魔體液,味道倒還可勉強接受。我沉默了一會,也走進去按照記憶翻翻撿撿,希望能找到些有用的東西來。
在外面已經分配好的死亡權杖、輕靈之靴、堅固法袍與時光沙漏最終只找到了兩樣。權杖與沙漏都已經被惡魔們腐蝕得無法再用,只有輕靈之靴與堅固法袍還勉強地保持著原貌。一番討價還價之後,我得到了堅固法袍,替換了身上這件早就破爛不堪的長袍。而他則將輕靈之靴套在了腳上,試了試。才說道:「塔裡有價值的東西,大概只剩下這兩樣。更上層也不必再花心思去翻撿了。現在我們得好好討論討論……怎麼去對付外面的那個女人了。」
我沒說話,轉身出了門,去查看珍妮的傷勢如何。
那傢伙剛才話裡的另一層意思便是——要我用手札作為交換。以獲得關於米倫更多的情報。
然而現在我知道,他已經不是單純的靈魂碎片融合體了——他已經變得更加邪惡。邪惡到了我不得不更加小心謹慎的地步。我清楚地知道被那種黑暗力量佔據軀體的人究竟會做出什麼事來——前世的我,一度連米蓮娜都想要殺死。更何況是我這樣另一個分身。
我又想到了他起初想要的是那件「時光沙漏」。那東西可以令他短暫地免疫一切傷害,我不得不聯想到——他是否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將我殺死,然後在體內的魔力悉數爆發的時候利用那個道具躲過一劫?
這些想法與珍妮的現狀令我的心情更加差勁。我看著她像是沉睡的面孔,又看了看站在一邊咬牙切齒的兔子女僕,無名怒火頓時燃燒起來。於是左手一揮,一枚魔法飛彈便將它打了個粉身碎骨。
構成這傀儡身體的寶石、麻布、鐵塊濺射得到處都是,整個房間頓時一片狼藉。正想要走進來的那一位似乎吃了一驚,遲疑了一會才說道:「看起來你的心情相當不好。」
「拜你所賜。」我淡淡地回應,「本來應該是一次重遊故地之旅,卻遇見你這麼個傢伙……我甚至都不清楚什麼時候你會對我出手,要我如何相信能夠與你共同對抗強敵?」
「你應當清楚我的心裡也是同樣的想法。」他裝模作樣地沉思了一會兒,「難道是因為我屠殺了那些白精靈……所以讓你不愉快了?嗯……這也解釋得通。現在的你正處於幸福時光……力量、財富、愛情樣樣不缺,不像我前不久之前還得和那個暗精靈虛與委蛇——你當然不想再多惹麻煩。」
我轉過身來逼近他,與他的鼻尖只差一根手指的距離。我狠狠注視著那張無比熟悉的面孔,說道:「想要成神也許,想要重新君臨這個世界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可別一廂情願地把我扯進去。就如你所說,我對現在的狀況相當滿意,更有自己的計劃——我不希望自己因為你惹的那些麻煩而焦頭爛額。這些年我在北方,而你在南方——想必你幹了不少『好事』。現在你不但不對我開誠佈公。反倒在大敵當前的情況下跟我討價還價——難道你真的是為了這本手札,嗯?我可不相信現在的你沒法記憶起這手札上的絕大多數魔法。這東西僅僅是前期對我們有些作用而已,到了你我這樣的階段,你卻一心盯著它——實際上你是想要從我這裡把它騙走。然後好交給你的那位米倫?尼恩?或者說,這實際上正是你們倆設下的圈套——我已經身處其中了吧?!」
我必須得承認當時的這些話說得相當有失水準。但這個時候我已經被怒火沖昏了頭腦——這怒火一方面來自珍妮的傷勢,一方面來自白精靈被屠戮的消息,更多則來自眼前這個人對我的影響——
對於那種黑暗的氣息,我比其他人來得更加敏感……畢竟那曾經就是我體驗過的東西。
但眼前這位並沒有被我的話刺激得勃然失色。他反倒伸出手來替我撫了撫衣角,冷笑一聲:「我沒有對你開誠佈公?那麼……你呢?說到成神這件事情,你還有相當多的信息對我隱瞞著吧。」
「你埋怨我給你造成了麻煩,打亂了你的全盤計劃。那麼,你的所作所為呢?看著我在一條死路上走下去,比起我對你造成的那些麻煩,又算得上什麼?」
我不禁心中一跳。後退一步:「你說什麼?」
「得了吧,撒爾坦。」他拍了拍手,走到另一頭的沙發上坐下,「我已經見過西蒙了。」
這句話果然就如我擔心的那樣。我沉默了一會兒,收斂自己的怒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知道了什麼?」
「他把我當成了你。但我知道的也並不多。然而至少我已經清楚,前世的那條路走不通。」他上下打量我,「沒猜錯的話,你現在擁有的力量已經不遜色與之前的那個我……然而你依舊是一個生活在地上界的人類。並沒有如我所想的那樣因為極度強大的力量而身為神祇——甚至從前布下的那些魔法陷阱都能夠對你造成威脅。你對我隱瞞了這樣的消息——雖然無可厚非——但比起我做的那些事,誰更過分一些?」
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已經打算將那枚塔克西絲的心臟忽然拋給他,好讓他死在神祇的怒火之下。原本這世間僅有兩人知道的秘密被他發現。不久以前建立的短暫互信關係蕩然無存。
於是現在,我與他已經處於幾乎不可調和的矛盾之中了。
誰也不知道那所謂的「命運」,或者說「神格」究竟是什麼東西,更不知道它如果存在的話,究竟有「幾個」。我不能保證、他更不能保證,在發現那東西的時候兩個人還能彬彬有禮地相互謙讓。
「米倫也知道了麼?」我問道。
「我當然不會告訴她。」他指了指外面,「然而現在她就在附近等著我打開大門,好衝進來同我將你消滅。我們冷靜下來想一想——她幹掉你之後,是否會允許我繼續活著?既然同樣都是敵人,我為什麼要與她聯手,而不是與你聯手?」
我忽然發現現在的我竟然變成了從前那些與我為敵之人的角色——被對方的思路所誘導,逐漸被說服。雖然我試圖否定他的話,然而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他的話都很有道理。
他靜靜地坐在那裡,似乎在等待我做出決定。
時間就這樣慢慢流逝,直接到我感受到了一次震動。
那感覺,就好像我住在一面大鼓之中,而後有人在鼓面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周圍的空間出現了短暫地扭曲,牆壁像是變成了液體,拉伸成了一個不可能的弧度。但這次震動來得相當短暫,大約一秒之後周圍就重新恢復了平靜。
但已經能夠感受到劇烈的魔力波動,整片區域之中來自北辰之星的魔力瞬間變得稀薄——那是被強大的魔法陣列所抽取了。
這種現象只能意味著一件事情:有人以強大的力量試圖打破這片結界,而結界本身發動了一次反擊。
沙發上的撒爾坦聳了聳肩肩:「是她來了。在此之前她已經三次試圖與我取得聯繫,要我開放這片空間,然而我沒有回應她。你瞧,這就是你與我糾纏的後果——現在你總該相信我了。」
他的話音未落,周圍又傳來了一陣「轟隆隆」的雷聲。我快步走到窗邊向外看去——這片空間的天空之中濃雲密佈,天頂處閃過一道凌厲的電光——就好像有一隻巨手狠狠地砸了一下,而那些閃電就像是天空被砸出來的裂縫。
「這是什麼法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是法術,而是一件道具。」他在我身後說道,「你總不會忘記『帕拉丁的右手』這件東西吧?」
「你在開什麼玩笑?」我轉身看著他,「那東西,難道不是一直在星界之中麼?地上界有史以來,從未有人真的見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