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住哦!
今天是春月十九日,開春已經將近二十天了——/——/雖然北方的天氣依舊寒冷,但這寒冷之中已經蘊含了勃勃生機。通往鄉間別墅的小路旁邊的枯草中,綠意悄然蔓延出來,繼而延展開去。放眼一望,廣闊的平原已不再是枯黃一片的顏色,而被一層淡淡的綠霧籠罩。
早歸的候鳥在林木之間跳躍啄食新發的嫩芽,不時有一兩隻因為冬毛還未褪去而顯得毛色駁雜的兔子立起身來打量路上的行人,而後機敏地逃開。
這是一個天朗氣清的好日子。
鄉間別墅的黑色鐵藝大門之內,安德烈正靠著乾涸的噴泉打磨他的佩劍。
那是一柄有兩個前臂長的闊劍,劍身有一指寬。加厚的劍脊就像是一根小鐵棒,保證這柄劍在劈砍到堅硬的骨頭之後還可一往無前地繼續推進,直至將敵人斬為兩截。劍身上密佈雲朵一樣的花紋,在陽光之下熠熠生輝,顯然是經過千錘百煉而得來的好鋼。
劍萼是鍍了銀的黃銅,劍柄纏繞著黑色的防滑粗線,劍首則是扁平,同樣以上好的鋼材鑄造而成,可保證在擊敵之後仍不變形。
眼下安德烈放下手中的磨石、將大劍拄在地上,用一塊棉布細細擦拭劍首之上的紋章。
那是一塊已有上百年沒有在歐瑞王國境內出現過的紋章——雙劍鳶形盾,皇冠白槿花。
遠遠地傳來士兵們操練的聲音。那聲音飽滿高昂,驚飛了一群落在地上覓食的麻雀。直上雲霄。安德烈略略側臉瞥了一眼別墅之後訓練場的方面,從臉上露出不易覺察的笑容來,而後輕輕出了一口氣。
陽光在他金色的頭髮和金色的鬍鬚上流轉,又將他整個人鍍上了一層淡金色——我遠遠地觀察著這個人。心裡微微一動。
這些日子,他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沉穩了。
不再像是一個傭兵團長,而更像是一個揮斥一方的將軍了。
太陽升得更高了些,似乎刺痛了安德烈的眼睛。於是他將頭向門外轉來,看到了我。
「上午好。」我不再觀察他,而是微笑著打了個招呼,推開了鐵門。
安德烈瞪了一眼門前的兩個衛兵。我連忙說道:「我讓他們別打擾你的。怎麼?看起來你有心事。」
這位前朝的皇子收斂神色,微笑著對我點點頭:「在想練兵的事情。最近的瑣碎事情多了不少,每天除了睡覺之外,幾乎都撲在這邊了。所以也沒空兒去城裡看看你們。可真是羨慕你,三天只睡五個小時。」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然後岔開話題:「唔……這劍不錯。現在怎麼有空在這裡坐著了?」
「愷薩在操練那些新兵,事情已經交代下去了,難得忙裡偷閒。」安德烈將闊劍插回劍鞘微微一擺手。「要不要去瞧瞧那些新兵?在他們身上可花了不少力氣。」
「那就走吧。」我微笑道。
十分鐘之後,我與安德烈並排坐在一塊傾倒的石柱上,眼前便是一個廣闊的操場——這片地原本是別墅的後花園,冬月結束之後安德烈帶人填平了這裡。又鋪上細砂石,把它改造為兵營。
遠處的新兵們。大部分來自臨近的城鎮。他們身上的盔甲武器也多半屬於曾經的禁衛軍已經邊防警備隊。艾林城下的一戰,那些歸附於納尼亞波伯爵的力量多半被消滅殆盡。艾林境內的兩處兵營也成了空營。因為他們原本就沒打算強攻,所以出兵時大多輕裝上陣,故而在營盤之內還遺留下了大批的軍械輜重。看守營盤的雜兵早就投降,眼下也被打散,編進了新兵隊伍之中。
我對於軍事制度不是很瞭解,只知道珍妮以本地領主的名義發出了徵兵令,官方口吻說的是為了補充禁衛軍以及警備部隊的兵源,實際上卻屬於安德烈統領的半僱傭軍。然而鄉下人卻只知道,進了軍隊之後,每人每年能得到三個偶瑞銀的優厚補貼,因此徵兵工作進行得異常順利。
我曾喬裝混入那些應徵的年輕人當中探聽他們對於此事的口風,卻發現平民們對於此事的反應出奇簡單。一個毛頭小子曾滿不在乎地對我說:「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兒——是納尼亞伯爵叛亂,來攻打艾林嘛……要麼就是我們的領主大人叛亂,想要當女皇帝嘛。再或者就是想要打北邊的獸人——其實都是一回事,我們在鄉下也是要打亞人種的。來這裡有盔甲武器,還有錢拿,為誰賣命不是賣命呢?」
另一個傢伙笑嘻嘻地補充道:「即便戰場上打不贏,投降就是了。咱們在名義上也是王**隊,咱們歐瑞……聽說,還有俘虜不殺就地整編的傳統。」
毛頭小子連聲附和,而後再說道:「況且,聽說了沒,咱們艾林還有一個**師——**師!」他加重語氣,「那是自己就能召喚出魔鬼們填滿半個博地艮省的大人物,上了戰場之後咱們只需要站在他前面擺擺樣子,然後他一個魔法就能幹掉十萬人——十萬人啊,多來幾次整個歐瑞的兵都沒了!」
——看起來的確是歐瑞和平了太久,以至於這些傢伙都將戰爭看成了兒戲。由這樣的人組成的軍隊,能打仗嗎?
我接過安德烈遞過來的水囊抿了一口,對他說出我心中的疑問來。
安德烈笑了笑,抬手指向操場另一端的三根木樁:「你看,那是什麼?」
來的時候其實我已經注意到那突兀出現在平地上的東西,只是沒有留心,現在仔細看去,終於看清了上面戳著什麼了。
那是三個人頭。
「治軍的道理,四個字而已。令行禁止。」安德烈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浮現出自信的神氣來,不再是那個見到我就顯得有些侷促的傢伙了,「不聽話的傢伙。他們就是榜樣。」
我皺起眉頭來:「從徵兵到現在,不過四天的時間吧?你就殺了三個?」
「找死的。」安德烈從地上揪了一根剛剛冒頭的嫩綠草莖,在嘴嚼著,「左邊那個傢伙,當天晚上受不了兵營裡的管制,說要出去喝酒。愷薩要把他踢出隊伍,那傢伙心裡不滿,還要拉上幾個同鄉一起走。事情越鬧越大。最後整個大隊一百人幾乎嘩變——愷薩彈壓不下來,鬧到了我這裡。」
「我原本打算把他和他的幾個同鄉一起踢出去——結果他們跟我說,要每人發三個歐瑞銀才肯走。不然就『告到領主大人』那裡。所以——」他哼了一聲,「我就用這把劍把他的腦袋切了下來。」
「其他的人呢?」
「我帶了丘陵巨魔直接走進軍營裡。就都老實了。」
我笑著搖了搖頭。
「至於第二第三個。」他抬手指著那根柱子說,「連著三天的時間訓練的時候偷懶……我給了他們三天的時間,再加上前車之鑒。依舊我行我素,於是也砍了。」他說得輕描淡寫,就彷彿那柱子上的三個只是亞人種的頭顱。
「以前你可不是這樣。」
「以前我們是僱傭軍。為了混點兒活命錢而已。」安德烈說道。「又都是跟在一起幾年的老夥計,當然不同。你也跟我說過,這些人,以後可不是僱傭軍。而是正規軍,對待正規軍。就要用正規軍的法子。恩威並濟,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一進這軍營……」他抬起手來在半空中虛劃一下。「就由不得他們了。」
我們倆沉默了一會兒,而那些操練的士兵則開始收隊退場。等前方再無一個人影,煙塵平息之後我對他說:「一直想問你,你是在哪長大的?說到領兵治兵的法子,可不是一個傭兵團長能學會的。」
安德烈側過臉看了我一眼,意外道:「我以為你早就把我調查清楚了。」
在確認他不是在嘲諷我之後,我才說道:「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又不是無所不知的。」
「波魯干沒跟你說過麼?」
「波魯干?你是說……」
「我和他早就認識了。看起來他沒跟你說真話……」安德烈咧嘴一笑,「堂堂撒爾坦竟也有被騙的時候。不過說起來,上一次見到他還是在十年之前——我的身世沒什麼稀奇。格爾茲家戰敗之後,大部分人口都被殺死了,而我們的祖先……就像那些傳奇小說裡說的那樣,得到了一位忠心耿耿的僕人的幫助,在山區隱姓埋名地活了下來。這樣過了好幾代,積攢起來的財富都被用光,德爾塔家才放鬆了對我們的追捕。然後到了我這一代,雖說還會接受些必要的軍事、歷史方面的教育,但在其他一些方面——你也一定看得出來,我的見識還淺薄得很。」
「後來波魯干找到了我。那時候我身邊就只剩下一位老僕,他同時也是我的老師。那傢伙對我說,他知道我的身份,勸我不要生出什麼復國的念頭,而應該去找個女人,安安穩穩地養育後代,等待命運的安排——聽聽,都是什麼狗屁話。」安德烈笑了一聲,呸掉嘴裡的草渣,「他離開以後,也許是他出賣了我,也許是他被人追蹤而不自知,一隊禁衛軍的騎兵就跟來了。最終我一個人逃出來,開始在西大陸上遊蕩,又加入了幾個傭兵團,然後遇到了你。」
安德烈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你看,我似乎還應該感激那個波魯干。」
我略一思索,理清了其中的頭緒,然後對安德烈說道:「唔……這個先不急著說。關於你的這支軍隊……現在已經有了一個聯隊的規模?」
「對,略多一些,一個聯隊,外加一個大隊。只是馬匹還少些,我想要更多的騎兵。」
「雖說歐瑞王已死,這片土地不久就會陷入攻伐……然而我們畢竟不像那些選帝侯,有大義上的名分。」我慢慢思量著。打算引出我今天的來意,「一旦你或者珍妮宣佈獨立了,這些新兵們心裡總會天然生出一些膽怯來。畢竟珍妮是個男爵,而你們家……又在歷史中埋得太久了些。所以說……新兵們。以及那些對我們持有觀望態度的貴族們,需要一個奇跡。」
「……奇跡。」安德烈眉頭微皺,重複了一遍我的話。
「對。我將在我和珍妮的婚禮上……邀請那些人到場,然後為他們展示一個奇跡。」我說道。
然後兩個人沉默下來。
一陣微風揚起,倒塌的殘破石柱底下叢生的荒草嘩嘩作響。安德烈又從身邊拔了一根草莖,用手指去剝上面附著的枯葉。然而用力大了些,連帶多汁的嫩草一併揪成了兩段。他想了想,把它們遠遠地扔開了。
隨後他挪了挪身子。佩劍與硬皮腰帶相擊,發出輕微的聲響。
「這樣終於有個結果了,也是好事情……嗯。」因為沉默太久,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於是清了清嗓子,仍舊盯著腳尖前的一塊石子,「珍妮小姐是個好姑娘。」
我在心裡歎了口氣。其實我頂討厭這種不清不楚的感覺。若有可能,我真想馬上抽身離開。
安德烈忽然把我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差點就站了起來。相處這麼久,我的身邊還沒有哪一個同性敢於對我做出這樣的舉動來。然而下一刻我就看到了安德烈肅然的面孔。他的嘴唇微微顫動。似乎努力想讓自己的話語出口。
「其實你們都知道的吧,撒爾坦,只是沒有明說而已。沒錯兒,我喜歡珍妮小姐。這種熱烈的感情。是我從未有過的。」
我終於在心裡鬆了一口氣——儘管這些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令我相當不舒服。於是我沒有做聲,只直視著他的眼睛。
「從我們在古魯丁見面開始。我就知道,你和我。絕非什麼摯友,也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盟友。」安德烈舔了舔乾燥的嘴唇,一字一句地說,「你的目標遠大,絕非我能想像。而幫我達成心願,不過是你順手奉送的一個人情而已。你早對我說過,扶植我,是為了世界之樹。但,即便如此,我也看得出,你絕非你表現得那樣冷酷無情,也絕非像史書中記載的那樣邪惡。」
「我當然也知道,你曾經利用過我對珍妮的這種好感——我想珍妮也知道。就在馬克西姆斯的法師塔下,你曾經暗示我,唯有我變得更加強大,才能保護自己的心愛的人。就在那個時候……你還是將她當成一枚籌碼的吧?無論怎麼看,我對你的作用還是比她大,對不對?」
我沉默以對。
「那麼,我可不可以理解為,現在,你冒著失掉我這枚棋子的危險,同意與珍妮結為夫妻,是因為……你已經真正地愛上了她了,對不對?」他問我。
我看得出他的目光裡有某種迫切的情緒,但我卻說不出話來。
這算什麼?質問麼?
「對不對?」他搭在我肩膀上的那隻手加大了力道,我幾乎要發作了。
但我隨即理解了他的那種眼神——那是何等深沉的絕望與不捨……
我想,在我的前世,最後一眼看向米蓮娜的時候,便也是這種眼神吧?
於是我深吸了一口氣,將他的手慢慢從我的肩頭拿開,沉聲說道:「對。我發現,我也同樣愛上了她。」
安德烈仔細打量我,最終緩緩點頭:「這樣一來,我就安心了。」
他閉上眼睛停頓了一會兒,又睜開。先前那種深沉的情感已然不見:「你也可以安心。至少在以後想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將視你為堅實的同盟。因為現在我知道,撒爾坦?迪格斯,也會在被背叛之後,重新愛上一個人。這樣的撒爾坦,才是我所知道的人類,才是我可以相信的人。所以……我祝福你們。但願你與珍妮小姐,不會因為我的這種情感而感到不安。」
這的確算得上是一次坦誠的對話。對我而言,也是全然不同的經歷。
那麼看起來,眼前的這個安德烈也還是我知道的那個安德烈——情感深沉,軟弱卻又堅強。
最近一段時間裡,他對待新兵們所表現出來的嚴苛,大概也是因為心中的這一段情感鬱鬱而得不到抒發吧。雖然談話的過程令我感到有些尷尬……然而事情總算是圓滿地解決了——這也正是我來到此處的目的。
我原以為,還要再拖拉上一段時間,直至安德烈帶兵前往沃恩,這些惱人的瑣事才能隨著時間漸漸變淡。
「那麼婚禮何時舉行?」
我讓自己的臉上露出笑容來:「就在七天以後。最近還要給周邊的貴族們發去請帖,還要籌備婚禮……再加上那些人趕路的時間,七天也就足夠了。七天之後,等我向他們宣示了奇跡,我們便可準備進軍沃恩。我相信到那個時候……也更沒有人敢於阻擋我們的兵鋒了。」
「嗯。我相信你。」安德烈站起身來,整頓腰間的佩劍,看向遠處天空,「總有一天,我要在這蒼穹之下,在我先祖們的宮殿中,戴上失落的皇冠。讓曾經的背叛者們,洗盡他們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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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我這又當媽又當爹的,總算把安德烈和珍妮的破事兒給擺平了……(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記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