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這不是你所知道的世界
「我和我的表哥進入這間地下室以後,門被另外幾個淘氣的孩子從外面關上了——然後他們就忘記了這件事情。我們兩人在昏暗的屋子裡度過了整整三天,最後才被僕人找到。我原本以為等待我們的將是祖父的責罵,然而那個嚴厲的老人——願諸神保佑他安息——卻沒有責怪我,反而在床頭為我講了一個故事……或者說一個預言。」
他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看向我:「據我們那位曾經是一位女侯爵的祖先說,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在馬第爾家衰敗的時候,將有一位法師出現。他將與家族裡的另一位女騎士同行,打敗復甦在這片土地上的黑暗的力量,重新恢復家族的榮光。而那位法師……那位法師的相貌,將同她留下來的這張油畫中的人一樣。」
他抬起手顫抖著指向我:「那位法師就是您,閣下!而那位女騎士……就是我的女兒,詹妮佛.馬第爾!」
我在黑暗裡站立,思考,安靜無聲。
然後我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問:「關於這個預言,你是否還知道更多的信息?」
「……什麼信息?」他喘息著問我。
「是誰做出了這個預言?是你的那個祖先,還是另有其人?而你的那位祖先,米蓮娜.馬第爾……」我深深地呼吸,好讓自己有勇氣將那個詞語說出口來,「她的……丈夫,是誰?為何在西大陸的歷史之中,在各種典籍之中,我看不到任何有關那個男人的信息?為什麼在所有需要提到他的場合,史學家們都會一筆帶過……甚至沒有留下一個名字?」
史蒂分的神色在聽到我的問題之後變得有些奇怪——那種激動之中摻雜著尷尬之情的神色。然後他遲疑著說道:「您……研究過我的家族歷史?」
「回答我!」我幾乎快要怒吼起來。
他愣了愣,然後咳嗽了幾聲,低聲說道:「如果……您的確就是預言中的那個法師,那麼有一些事情我的確可以告訴您。儘管這些事情會有損我那位祖先的聲譽……然而它的確是在我們的家族之中秘密流傳著的。只是……您確定要聽?」
我幾乎快要失掉耐心,只是在昏暗的光線當中沉默地注視著他。
「好吧……實際上,在我們的那位祖先與她的丈夫結合的時候,她就已經懷有身孕了……」
「結合?懷孕?」我的手用力地握著魔杖,嘶啞著說,「哪種結合?你是指……生理上,還是……」
我的問題使他緊緊皺起眉頭,並且在臉上露出明顯的不快之色來。但他看了看我手中的那幅畫,似乎又看在我臉上那種幾乎快要爆發出怒火來的表情的份上,還是解釋道:「名義上的結合——締結婚姻關係。但家族中的人都知道,我的那位祖先所愛的是另一個人。那個男人是一個落魄的小貴族,她幾乎無視他作為丈夫的身份,並且動用自己在當時的影響力,將他在歷史上留下的記載淡化到了幾乎完全消失的地步……」
我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終於鬆弛了下來。然而隨後另外幾句話像驚雷一樣劈在了我的心頭。
「即便是在他們結婚之後,我的那位祖先還會與她的那位秘密愛人幽會——據說直到她結婚之後兩年,他們才斷絕了來往。那種每年見面兩到三次的來往……」
我已經聽不清他又在繼續說些什麼了……因為此刻我的的頭腦就像是被人掏空,然後又被塞進了一團尼麻。
這事情不對勁兒,完全不對勁兒!
她怎麼會懷孕?!在最後的那段時間裡,我已經變成了巫妖之體——雖然我令自己仍舊顯現出一個尼安德特人的外表,然而我的身體內部已經腐朽不堪,時刻都能感受到彷彿是被蛆蟲噬咬的痛楚!哪怕是在我死前,在她來試圖說服我、並且與我最後纏綿的那個晚上,我仍舊只能以毫無觸感可言的身軀與她親暱……而她怎麼可能懷孕!?
我確定她在與那個下級貴族結合的時候心中所愛的人是我……只是那個秘密愛人又是怎麼回事?
與那個令她懷孕的,是同一人麼?
與那個傳說中同她一起殺死了我的,是同一人麼?
可為何我至死都沒有見到那個傢伙?
而那個傢伙又怎麼會從未在歷史上留下過一丁點兒的痕跡?
不……這當中必定有一個誤會!我掙脫了羅格奧拉扯著我的手,猶如一頭困獸在昏暗的地下室裡來回踱步,並且在將地面弄得塵土飛揚之後猛然停了下來,轉頭看向史蒂芬:「你向我發誓!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
大約是我眼中那種因為憤怒而陡然生起的綠色螢光嚇到了史蒂芬,他驚懼地坐直了身子,喘息著解釋道:「閣下……這些都是我的家族當中留下來的傳言,我沒法兒發誓,更沒法保證這些話的真實性。只是這幅畫和那個預言的確是真實的——您看,它幾乎已經應驗了,您此刻就站在了這裡……」
「預言!預言!預言!!」我狂怒地大吼,「是誰做出了這個預言!背叛者!騙子!小偷!強盜!人類!精靈!龍!統統是些該死的傢伙!」我揮舞魔杖和右手,用魔法的力量狠狠地砸向這地下室裡的那些陳年遺物,將我視線之中的東西全部碾城碎片,再碾成粉末。無論是石製的雕像或是鐵質的燭台,無論是木質的傢俱或是發霉的衣物,它們都在我的面前變成了供我發洩的對象。我用「法師之手」將它們攪碎,然後再狠狠地拋向石頭牆壁,令那些碎屑飛濺。然後我又將碎屑捲起使他們變成污濁的狂風,猛烈地刮擦那牆壁,直至石頭表面都開始出現縫隙。
然後我大步走到牆邊,舉起右手狠狠地砸向一些仍未完全碎裂的小部件——木片與鐵屑立即深深地刺進我的皮膚,痛入骨髓。然而這疼痛仍舊無法帶走我心中的怒火——我甚至開始用拳頭擊打牆壁,直至前面上佈滿我的鮮血,直至一個柔軟的小手掌貼上我的後背……將一股磅礡的精神之力送了進來。
我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當頭澆滅,心中頓時悵然若失、空空蕩蕩,想要記起些什麼,頭腦裡卻一片模糊。我踉蹌著後退一步,轉頭去看身後的人——是羅格奧。他就像在古魯丁幫我對抗那個獸人巫師那樣,用小小的手掌緊貼我的腰椎,與我對視的雙眼比夜空還要清澈。
我保持著轉身扭頭的姿勢,就這樣看著他,然後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像是被他的雙眼吸引了進去。之後我的視線開始模糊……開始旋轉,然後眼前一片漆黑。
漆黑,即便用「真實之眼」都無法看清的黑。
我茫然四顧,發現自己現身在一片陌生的的空間裡。周圍沒有地面,沒有天空,沒有牆壁。我揮手,卻沒有感受到空氣的流動。我走動,卻不知道究竟有沒有離開原地。這裡是一片混沌,我無法視物,無法傾聽,無法感知……而最恐怖的是,我竟然沒法感應到北辰之星的魔力!
我少有地驚慌起來,並且試圖施展一個法術照亮這片黑暗,然而……我所記憶的一切法術都失去了!
此刻的我就像一個凡人!
「你需要安寧,撒爾坦。」一個聲音忽然響起,而我卻分辨不出這聲音來自何方——就像是無數的生靈在同一刻說出同樣的話語,然後復合成這人聲來。
「你是誰?」我大聲喊道,「為何將我帶來此地?!」
「你知道我是誰——我們締結過契約。」
「羅格奧?是你?」我終於稍稍放下了心來。
「你可以給我任何名字,那都是我。」
「那麼你究竟是什麼?是……神?」
「你可以說我是一切,那都是我。」
「你……」這樣的回答令我的頭腦無法思考,我皺了皺眉——如果皺得起的話,「你為什麼會出現在古魯丁?為什麼會跟在我身邊?還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要問你的問題——為什麼在我出現之前,你還可以說話?究竟發生了什麼?」
「出現在那裡的我是我,跟在你身邊的我是我,能夠說話的我是我,不能說話的我是我。我就是我,我是一切。」
這樣的回答簡直令人惱怒,然而我卻偏偏無法發怒。就好像我的精神與靈魂都同化在了這片黑暗裡,我的的怒火一旦產生,就立即流失得乾乾淨淨。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說道,「你試圖讓我平靜下來……可是除非你永遠將我留在這裡,否則我還是會想起那些謎團,那些煩惱,那些我已經做過和想要去做的事情!我離不開那世界,所以我無法永久地平靜!除非你回答我,回答我!你知道這一切的答案,是不是?」
「世……界?」那聲音終於說出了一句能夠被我理解的話語,「這世界並不是你所見到的世界。這世界也不是你所想像的世界。這世界更不是你能夠理解的世界。而你的那些煩惱……也不是你所想像的那些煩惱。」
我抓住了最後的那句話,立即大聲問道:「不是我所想像的那些煩惱?這麼說那些傳言是不真實的?是虛構的?」
「這世界就是一切,撒爾坦。你還不明白。但總有一天你會領悟——我所等待的那一天,撒爾坦。」
我還想要說些什麼,周圍卻猛烈地抖動起來——沒有參照物,我卻依舊能夠感受到的猛烈抖動,這感覺奇妙無比。
然後我的意識猛然退了回來,從那片漆黑的空間當中退了回來。出現在我的視線裡的是安德烈,他正在用力地搖晃我的身體,直到我眨了一下眼睛,他才驚喜地大叫:「你醒過來了?!」
我木然地轉頭四顧……身邊是精緻的床頭櫃和柔順的床單再遠處是一扇窗戶,頭頂則是繪有精美圖案的天棚。
窗戶?那窗戶裡,已經透出了晨光?
「現在是什麼時候,安德烈?」我猛然起身,卻絲毫沒有昏迷之後的眩暈與不適——我像是足足休息了三天,感覺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氣。
「你已經昏迷了五個小時了!」他皺著眉頭扶著我的後背,「史蒂分大人說你在看到一副油畫、並且聽說了他們家族的某些秘聞之後忽然發了狂,然後那孩子去拉你,你就忽然虛脫倒下了……」
那孩子……羅格奧……我立即轉頭去看站在我床邊的那個小男孩——此刻我更是我無法將他看成一個孩子了。他依舊安靜地看著我,然後對我露出一個微笑來。
我感到身上有些發涼。他知道我的一切……而我對他一無所知。我僅能推斷他並非人類……甚至不是神族的一員。他說他是一切。
跟隨在我身邊的、一切。
這事情無論如何都讓我笑不出來,我第一次產生了這樣的感覺——一個人追隨著我,永遠不會傷害我,而我卻迫切地想要遠離他——僅僅是因為那種神秘嚇到了我。
我,撒爾坦.迪格斯,感到害怕了。
我注視了他一會,直到安德烈和愷薩也疑惑地將目光投向他,我才移開了視線下了床。我的右手已經被裹上繃帶,並不如何疼痛。而我心裡原本那些令我燃起了怒火的東西,此刻都因為剛才的境遇而再次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不是我所想像的那些煩惱。」我在心裡重複這句話,並且走到羅格奧的身邊,深吸了一口氣,拉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袍袖旁邊——他抓住了它。
「我們進城。」我再次用那種平靜的語氣說,「無論如何,我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哪怕我無法理解它,我仍然得做一些事情。」
我走到窗前,看著遠處開始漸漸亮起的天邊,深吸了一口氣。
「你說什麼?」安德烈疑惑地攤了攤手。
「進城。」
「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