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佛曰來世()
燈火闌珊處,雪落細無聲。
一身灰色burberry風衣黑色gucci墨鏡的方青站在柳林市情人峰之巔,腳踩三生石,俯瞰著繁華如三月桃李的城市,悵然若失。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有遺憾,有不捨,心底裡深藏的那個女孩,往往是感歎,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男人三十,今朝而立,但很多的東西,卻越來越看不明白,比如愛情,比如幸福。
半夢半醒中,她淺淺的笑,明眸善睞,嘴角翹起,偶爾的對視,又慌亂的離開,心底裡溢出淡淡的快樂……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十四年前,父親方辰從小山鎮鎮長兼鎮委書記的高位榮升柳林市常務副市長,卻在三個月後因巨額受賄、包庇犯罪鋃鐺入獄,政治生命走到末路,從此一蹶不振,昔日的政治明星就此隕落,七年牢獄之災,再出來,已是雙鬢斑白,意志消沉。
姐姐姜琪萌驚聞父親入獄噩耗,連夜從法國巴黎乘坐國際航班趕回柳林市,驚遇雷暴,飛機失事墜毀,花樣年華,絕代紅顏,人間難挽留。
面對傷悲難抑的母親姜晴,方青一手丟棄花季雨季的歡聲笑語,褪去一身紈褲劣習,從此臥薪嘗膽,學海無涯苦作舟,三年苦功,一鳴驚人,高分走入大學象牙塔。
四度春秋,帶著南江省十佳大學生光環,一頭扎進社會商海搏殺的方青驚聞,原柳林市市委書記現南江省常務副省長莫左臣雙規落馬,也揭開了七年前的柳林市大案黑幕,方辰沉冤昭雪,卻難再仕途。
年前,父親方辰已然離世,飽受煎熬的母親姜晴也隨之撒手人寰,彌留之際,方才告知方青,姜琪萌非其親姐,是其父姜姓戰友之獨女,一個美麗的謊言伴隨姜琪萌一生。
多少零點二時,驚醒的方青獨對冷月孤星,傷悲無聲,一個家,只剩自己孤孤單單。
子欲養而親不在!
山風獵獵,素雪飄飄,方青內心悲苦,哪怕身家富足,堪稱一代英傑,更是俊雅如精靈皇子,世間多少女子傾心,多少溫柔香懷,卻難讓方青駐足歸心,依舊自苦如斯。
父親、母親、姐姐……那個女孩……
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情人峰蓮花寺暮鍾空靈,佛香裊裊,聲聲佛音普度眾生,卻難度心魔。
方青探手,摸上胸口吊墜小鼎,那是姐姐從法國寄給自己的生日禮物,不過拇指大小,卻古樸滄桑厚重,彷如山巒。
三足二耳圓鼎,青銅,黑繩系之。
姐姐……親情一如晴空初雪,微涼溫暖。
忘不了姐姐氣呼呼的哼哼著,與自己搶奪電視遙控器的淘氣;忘不了姐姐笑瞇瞇的將錯把鹽當糖的涼拌黃瓜擺上桌,威脅利誘的讓自己笑著吃光的洋洋得意;忘不了姐姐小狐狸似的,軟磨硬泡借走自己本就不多的零花錢,搞得自己時常身無分文的壞笑。
更加記得,少兒時,爸媽外出,自己高燒四十度,是姐姐用柔嫩肩膀,背著自己整整走了半個小時去了醫院。姐姐一雙白淨小腳上多了九個血泡,卻依舊甜笑著安慰自己。
不敢忘,姐姐護犢的霸道,從小漂亮如精靈的自己,直到初三,姐姐遠渡重洋去法國斯特拉斯堡一大深造之後,自己身邊才鶯鶯燕燕嬌聲軟語環繞。
「哼,小青,我不喜歡你了。」這是姐姐時時掛在嘴邊的口頭禪。
眼角濕潤,方青驀然回首一笑,蓮花寺的一角飛簷如刀鋒直刺心尖,彷如靈犀一筆。
方青不禁然的想起,那個為替自己高考祈福的女孩,赤足走過情人峰一千七百六十九級台階,在蓮花寺大殿前跪坐虔誠苦求一日一夜,從一代高僧主持方丈慧海大師手中得了一串古檀佛珠,卻不敢當面送與自己,只在無人時掛在屋簷外。
女孩不知,方青當時就在不遠處,親眼見了,一見無心無念,只默默劃刻女孩姓名,一筆一畫,一筆一畫……其實,他本是不該認識她的……
後來那串古檀佛珠被方青親手挖泥,埋入了姐姐的香塚中,也埋入心底,三生不敢忘。
高考之後,方青走上情人峰蓮花寺,閉目在經殿的佛香煙霧中,默默為家人祈禱,卻驀然聽見那女孩吟頌如來大光明經的真言,莫名……二人,擦肩而過。
一如佛陀所言,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來今生寥寥一次擦肩而過,或有緣或無緣?
那一夜,方青盤坐大殿,折了一隻鮮紅玫瑰,放於釋迦摩尼佛前,聽了一宿梵唱佛音,佛香沁入靈魂,不為參悟,只為尋那女孩殘留的一絲氣息。
第二日凌晨,方青望著枯萎的玫瑰,輕聲呢喃:「好人,一生平安喜樂。」
其實,他應該恨她的,恨她的……
九月金秋,方青一人乘火車北上,與一清麗稚嫩的女孩毗鄰而坐,寥寥數語,相談甚歡,卻是同一城市的大學校友,互留了一個號碼,寂寞夕陽,情緣深淺。
命運弄人,方青一年之後竟與女孩堂妹墜入愛河,與之漸行漸遠。
情人節之季方青攜手女孩,一起種下一株櫻花樹,相戀相守相知三年。青衣小巷,霧雨紙傘,同賞粉紅櫻花輕舞,煙花燦爛,依偎擁吻,眼中手心唯此一人。
向來緣淺,奈何情深,彼年豆蔻,誰許誰地老天荒。
縱然三生,卻歎命薄,今朝弱冠,我笑我海枯石爛。
女孩畢業離校前夜毫無預兆的與方青流著淚分手……方青咬破嘴唇揮手不再見,人卻站在南湖前月落日昇,未曾落下一滴淚。亦是當夜,湖畔一棵小紅楓被人偷偷刻上女孩閨名。
那一夜之後,女孩香蹤飄渺,再未聽聞,不知生死。
一個人,一座城,一身殤。
從此,愛情已死。
走入社會之後,方青浪跡天涯,傷卻多少女子情懷,只多情又無情的轉身離去。
卻只為誰,不再心動……
滴滴的電子音,讓失神的方青驚醒,摸出白色iphone手機,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號碼,是大學摯愛女孩堂姐的來電,一封短信,只一句:「我……要結婚了,你呢?」
七年,幾度滄海,幾度桑田,二人竟還留著當年的號碼,不得不說,是緣。
這也是時隔七年之後,方青再次得聞與女孩有關之人的信息,合上雙眸,微微仰起頭,一片雪花落到左眼皮上,漸消融,有些濕潤的味道。
方青輕輕按鍵,回了一個字:「沒」。
無標點,只一字,卻抑鬱難明。
微微一笑,方青瀟灑轉身,灰色風衣如蓮花輕舞,信手將白色iphone手機拋下情人峰,卻不知,翻滾的屏幕上閃著一封回信:「那……我嫁給你,好嗎?」
三生石上,一人獨立,情人峰下,萬家燈火。
女孩。
好想問一句,當年一起種下的那棵櫻花樹,開花了沒有……
好想問一句,偷偷雕琢過往的那棵小紅楓,長大了沒有……
「你,還好嗎……」方青聲輕若無的呢喃著,眼瞳深邃,不知望向天穹何處。
佛說有來生……
突覺生無可戀,彷彿踏花而行,方青一步踏出,這一刻,忘卻了所有,拋卻了信仰,捨棄了輪迴,從情人峰之巔跌落凡塵,過往如畫卷,一瞬之間流動如潮。
捏花一笑,墜落煙花地。
但願生生世世為人子、為人弟,不敢他求。
男兒到死心如鐵!
黑暗,眩暈,恍惚,漸醒……隱約得聞獸吼聲,荒蕪而恐怖。
搖了搖昏沉的腦袋,方青覺得自己似乎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眼皮顫了顫,方青緩緩睜開黑亮的眼眸,入目的是雪白牆壁,有些泛黃的陳舊,米藍色窗簾拉著,室內有些昏暗,空氣中有些燥熱,好像是午後二時。
深黑瞳孔突地劇烈收縮!
在褐色書桌上,擺著一個老式的日曆本,翻著的那一頁,赫然印著朱紅色的1994年7月5日,星期二,農曆五月廿七。
方青一驚一懼,本能的腰身一用力,頭離開藍色枕頭,右手一撐,左腳一彎一蹬,整個人豁然起身,三兩步跳下床,赤足疾走到褐色書桌前,急促的喘了口氣,一把將日曆抓到手中,唰唰唰的翻了幾頁,凝視著1994年7月1日,星期五,建黨日那一頁朱紅日曆。
「大愛貧乳學妹大胸學姐巨鴿老師!」
喃喃念叨著日曆上筆走龍蛇的一行黑色字跡,方青也不知是什麼心情,那熟悉的字體,無不告訴方青一個真實又荒誕的事實,自己回到十四年前,7月1日,從小山鎮來到柳林市,一家人暫住市政府招待所,那時少年脾性,隨手寫下一行戲言。
右手握拳,輕敲了腦袋幾下,方青眼神有些飄忽,亂七八糟的想了很多,最終定格在那朱紅的7月1日上,三個月之後,父親將會被人栽贓陷害鋃鐺入獄七年!
方青的眼神一霎那間,陰冷如毒蛇。
柳林市市委書記,莫左臣!此仇不報,今生不為人子、不為人弟!
深呼吸,深呼吸……方青冷靜的將日曆放回書桌,走到窗前,一下拉開米藍色窗簾,眼前一亮,純淨的陽光無孔不入的鑽進房中,方青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充盈著沸騰的精力,遠眺,蔚藍天穹,潔白流雲,一條蜿蜒曲折的清澈小河靜靜流淌。
一九九四年,我,方青,回來了!
洗漱之後,方青穿衣外出,臨出門的時候,摸了摸口袋褲袋,一毛錢都沒有。應該是被老媽習慣成自然的搜刮走了,父親一般喜歡傍晚從自己兜裡拿零錢瞞著老媽買煙,不幸之中的萬幸,嗜好偷拿自己錢去買零食啃的姐姐窩在法國,暫時禍害不到小金庫。
秉承男孩要窮養,女孩要富養的父母,一個月會給姐弟二人各一百元。姐姐的零花錢是姐姐一個人的,方青的零花錢是一家人滴。
鬥智鬥勇十餘年下來,方青在父親、老媽、姐姐三人的圍追堵截之下,依舊積攢下了一座不菲的小金庫。錢生錢才是王道,再摳門也要挨刀子啊。細細數來,一月一百元,一分不剩,其間詭詐,不言而喻。
止步,方青關上門,反鎖,找到自己的黑色單肩背包,先摸出三枚一元硬幣,再掏出一本英語詞典來,嘩嘩翻到第121頁,夾著一張白紅聖誕賀卡。
方青嘿嘿一笑,將賀卡撕開,露出一張藍色的老式一百元人民幣,隨手將賀卡跟一百元塞進褲兜,將英語詞典放回黑色單肩背包。
咦?
是那尊三足二耳青銅圓鼎,拇指大小,陰刻著八十一個鐘鼎文,繫著一根黑繩。
愣了愣,方青將小鼎從黑色單肩背包中取出,打量了下,以普通十六歲少年的審美觀而言,這玩意不是一般的醜,也難怪作為姐姐送的十五歲生日禮物,自己卻極少戴著。
抿著唇笑,方青將黑繩套過脖子,青銅小鼎掛在胸前,撥弄一下,不知是否幻覺,腦海中隱約響起恐怖的獸吼聲,咆哮如怒雷,雄視天下。
搖搖頭,沒將剛才似有似無的獸吼聲當一回事的方青打開門,走了出去。
方青一家住在市政府招待所二樓,下了樓,迎面走來一藍衣紅色短裙少女,乳豬一握,小腰一掌,秀腿又長又白又膩,透明宛若溫玉,一如初雪,美得讓人眩目,哪怕是女子,也會情不自禁的被少女美腿吸引。
一股清新香氣襲來,柔柔的包裹方青,少女粉唇輕吐一聲燕語:「方青,要出去?」
方青視線上移,少女素手纖纖,藕臂白膩,一張巴掌大的精緻小臉蛋,淺笑如花蕊,杏目寶石流光,是個上上品的美人,不過……這小妞叫啥來著?忘了……
「美女姐姐,郵電局往哪邊走,我想給法國的姐姐打個電話問好。」方青笑著說,男孩子長得漂亮就是人緣好,美麗的大姐姐對漂亮的小弟弟總是親暱多些。
粉色短裙美女姐姐好脾氣,細心細氣的給方青指路:「出了門,往右走,到站牌坐七路公交車到十里橋下就行了,郵電局就在對面。不過,你要打遠洋電話的話,要排很長的隊,話費也很貴,不划算的,等方市長回來,跟郵電局打聲招呼,就能免費了。」
方青擺擺手,說:「謝謝,美女姐姐再見。」方青可等不及了,與姐姐生死相別十四年,能再次聽聞姐姐的歡聲笑語,這對方青而言,可比一百塊錢重要得多了。
走出市政府招待所,方青突然止步,神色變幻,他想起來了,美女姐姐姓蘇名淺,是招待所今年剛招收的服務員,因為膚白如雪長腿如脂玉臉蛋清麗,半個月後就遭到了政法委書記江大海二子江少揚的惡意玷污,為保清白之身,縱身跳下五樓,嬌花凋零。
政法委書記江大海跟市委書記莫左臣是穿一條褲子的,本土勢力也以莫左臣為尊,跟外來的市長楚燦、常務副市長方辰等人不對付,那件性質惡劣的侵犯死亡案件也就不了了之,據說江少揚拿了三萬塊錢,就擺平了蘇淺老實木訥的父母跟市儈的弟弟。
當年的方青從氣憤的老媽口中得知此事,也只是有些遺憾,如蘇淺這般**修長細膩瓷白的美人,哪怕是此後十四年,也未曾再見。身處官宦之家,黑暗的事情聽聞多了,也就冷漠了些,更何況那時候的方青算不上惡人,可也不是好人。
父親虎踞龍盤小山鎮三年,方青堪稱第一紈褲,三教九流尊稱青哥,豈是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