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府的權力變更有人歡喜有人愁,但和元慶卻沒有任何關係,他們一家一個月依然只有五弔錢,錢不夠用,就靠沈秋娘抄書掙錢補貼家用。
第二天一早,元慶和往常一樣三更起床,練完刀後,便走到廚房拎起裝有三個饅頭的小包,又在灶台摸到一小瓶酒,將一顆丹藥服下,開始了漫漫長跑。
張須陀的築基方式與眾不同,他最注重長跑和水下訓練,長跑不用說,是鍛煉人的耐力和肺活量,而水下訓練則能最大程度激發人的潛能,至少元慶是這樣理解。
張須陀給他佈置的功課是每天跑步二十里,從楊府到曲江池是十三里,來回就是二十六里。
現在是四更時分,坊門還沒有開,他需要翻牆出去,再避開巡街的武侯衛士兵,五更不到,元慶跑到曲江池北面的一條小河邊,就是他第一次被扔進冰窟窿之處。
今天是正月初四,天寒地凍,元慶在河面上用刀劃開一個直徑一丈的冰洞,便赤身跳入河中,一直沉到河底,又開始他每天必練的水底劈刀……
大半個時辰後,他在水底隱隱聽見一陣雜沓的馬蹄聲,有不少騎馬人從小河畔經過,他藏身在水下,騎馬之人看不見他,不過元慶有點奇怪,這裡是曲江池的一條支流,很少有人經過,更不用說大群騎馬人經過。
這時,一千刀也正好劈完,『嘩!』的一聲,元慶渾身酸軟地從水底鑽出,天色已經大亮了。
他又冷又餓,快步走到放衣服和小包的大樹前,伸手進樹洞,不料卻摸了一個空。
元慶愣住了,他練武三年,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放在樹洞的衣物和小包居然沒了。
他驀地轉頭,向遠處那群騎馬人望去,只見百步外,那群騎馬男子中有人拿根竹竿,竹竿上正挑著他的衣服。
元慶心中焦急,拔足追去,可剛跑了幾步,他便從地上拾起裝早飯的布包,這個布包跟了他三年,是他嬸娘在燈下用他的舊衣服一針一線縫出來的,那曾密密麻麻經讓他感到無比溫馨的針腳已被馬蹄踩得骯髒不堪。
還有三個饅頭也被扔在地上,被馬蹄踩爛,這是嬸娘昨晚特地給他準備的早飯,嬸娘的一番心血就這樣被這群渾蛋踐踏了。
一股怒火在元慶的心中燃起,他捏緊刀柄,拔足之時卻本能地猶豫一下,對方是三十幾人,個個高馬長劍,他只是一個八歲少年,這般去爭鬥,只怕衣服要不回來,反受其辱。
就在這時,他忽然若有所感,一扭頭,在樹林深處的五十步外,他師傅張須陀不知何時到來?正冷冷地看著他,他的兩道目光冷得就像冰箭一樣,直戳元慶的內心,讓他無比羞愧,也激發了他內心的勇烈。
大丈夫臨戰怯敵,何以為大將?他狠狠一咬牙,拔足追了上去……
元慶今天遇到的是一群有名的京城遊俠兒,遊俠兒也就是後世的地痞流氓,而且這是一群身份特殊的人。
為首之人是上柱國劉昶之子,劉昶是皇帝楊堅的故交,十分受寵,他家教不嚴,養出一個飛揚跋扈的兒子。
他兒子叫做劉居士,在京城惡名昭著,欺男霸女不用說,他最喜歡做的一件事,便是在大街上將那些高大健壯的官宦子弟獵到自己家中,用車輪套在對方脖子上,然後一頓棍棒亂打,快被打死仍不屈服求饒者,他便稱之為壯士,與他交友,成為他的黨羽。
他現在的黨羽已經有近三百人,幾乎都是公卿大臣子弟。
今天是正月初四,有不少年輕男女會結伴在新年期間前來曲江池畔感受冬天的湖景。
劉居士和他的三十幾名兄弟當然不是來賞景,他們是來獵人,這個時候曲江池畔的遊人不會多,一些熱戀中的年輕男女喜歡躲在人煙稀少處卿卿我我。
劉居士最喜歡做這種事情,把這些戀人抓住,美其名曰:捉姦,把他們衣服剝光,捆綁起來凌辱褻玩。
他剛才從元慶練功的僻靜處經過,就是來找熱戀中的男女,沒找到獵物,他的一名手下卻發現了樹洞中的衣物。
他們元慶的衣服當旗幟,挑在竹竿上哈哈大笑。
「大哥,這把黃羅傘蓋感覺如何?」
劉居士身材魁梧強壯,約二十五六歲,長得一臉橫肉,相貌凶狠,他回頭瞥了一眼元慶的衣服,嘿嘿一笑,「我說小六子,你有本事給我弄頂真的黃羅傘蓋來,別他娘的拿著叫花子衣服來損我,」
「大哥,太子上次不是說賞你一頂黃羅傘蓋嗎?就怕你不敢打。」
「我怕個屁,難道老子就不能當皇帝嗎?」
劉居士仰頭大笑起來,忽然,他笑聲嘎然停止,驚訝地望著前方,只見前方十步外站著一個半大小子,光著身子,手中拎一把刀,凶悍地盯著自己。
他對這野小子倒有點興趣,在馬上笑問:「小子,你是想拜爺爺我為師嗎?」
他回頭和眾人對望一眼,一起大笑。
「把衣服還給我!」元慶一指竹竿上的衣服,冷冷道。
「哦!原來這身猴兒衣是你的,我真不知道,我還以為是從哪只野猴子身上扒下,塞進樹洞裡。」
劉居士忽然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指著元慶大喊,「我明白了,原來你就是只野猴精!」
眾人再次轟然大笑。
「把衣服還我!」元慶依然冷冷道。
劉居士心中驚異,這少年竟然不受他的一點影響,要是別的孩子早跳起來大喊,『我不是野猴子』,這少年對他的譏辱置若罔聞,倒是有點名堂,他眼睛瞇了起來,回頭問:「你們誰想去耍猴?」
「我去!我去!」
所有人爭先恐後舉手,劉居士一指挑竹竿的男子,「小六子,野猴衣是你發現的,就由你去吧!給爺爺耍得好看點,有賞。」
叫小六子的男子翻身下馬,從馬上抽出劍,晃動晃動肩胛骨,他年約二十歲出頭,身材又瘦又高,像根竹竿,走上前上下打量一眼元慶,回頭笑問:「大哥,你想看猴子倒立,還是看猴子學狗爬?」
劉居士摸著鼻子盯住了元慶的自製內褲,他還沒有見過這種短褲子,便嘿嘿一笑,「我想把他變成一隻母猴子。」
「這容易,大哥看我的!」
瘦高男子舞出一個劍花,劍勢凌厲,向元慶的下身要害削去,目標非常明確,但元慶並沒有還手,而且有點笨拙又慌張地向後連退幾步,就像運氣很好一樣,正巧躲過一劍。
他已經看出來,這個小六子下馬時步伐虛浮,出劍雖快,但上下左右全是破綻,而那個領頭之人雖然刻毒,但他騎馬的氣勢和其他人明顯不同,是一個武藝不錯之人。
這個人之所以讓手下出手,其實也是想看看自己的底細,元慶離他略近,所以要退幾步,就是要讓這個小六子擋住此人的視線。
果然,眾人見元慶動作笨拙,都轟然大笑,惟獨劉居士眉頭皺一下,喝道:「小六子,小心點!」
他雖然也沒有把元慶這個半大小子放在心上,但手下剛才那麼凌厲一劍刺出,居然被這小子躲過,儘管是動作笨拙地躲過,但還是讓他有些生疑。
但小六子卻絲毫沒把元慶放在心上,元慶的笨拙和慌張把什麼都掩蓋住了,他哈哈一笑,「大哥好好看著,我這一劍將他的話兒剜下來!」
他嗖地又是一劍削去,又快又狠,只是他的角度正好擋住眾人視線,大家都看不見元慶怎麼抵擋這一劍。
元慶的臉上露出一絲冷酷的笑意,身子一扭,反手一刀,疾快如電劈去,只聽見一聲淒厲的慘叫,血箭飛起,一截血肉模糊的短肉落在地上,眾人都以為是小孩的小話兒被削掉,但慘叫聲卻不對,竟是小六子發出。
長劍噹啷落地,小六子握著手跪倒在地,手上鮮血直湧,他渾身顫抖,一頭栽在泥土上。
眾人這才發現地上那截血肉模糊的短肉不是小孩的話兒,而是小六子的右手大拇指。
眾人都大驚失色,一時呆住了。
「好小子,竟敢在爺爺面前裝傻!」
劉居士跳下馬,抽出他的刀,一步步向元慶逼去,大拇指被斬斷,等於終身不能用劍,這小子太狠毒,他卻忘記,如果元慶話兒被削,那就得進宮。
「大哥,你要給我報仇啊!」
小六子倒在地上哭嚎,劉居士恨恨罵道:「嚎個鳥,老子提醒你要小心,你自己不聽話,滾一邊去!」
小六子抓起地上的大拇指,連滾帶爬到一邊去,劉居士倒提刀,左手虛掌向前,右臂拉開,倒提著刀,腳下走著弓步,圍著元慶打轉,一雙惡眼上下尋找對方的破綻。
後面眾人見首領竟這樣如臨大敵,臉上的不屑表情都消失了,全神貫注望著他們。
元慶咬了一下嘴唇,暗叫一聲幸運,擒賊先擒王,他就怕這個首領不下來,直接招呼眾人在馬上一齊砍他,看來這渾蛋還頗有幾分義氣,不願以多凌少。
他一伸手道:「我擊敗了瘦子,先把衣服還我!」
「不用著急!」
劉居士瞇著眼陰笑一聲,「把我擊敗了,我賠你十身衣服。」
他已經找到了元慶的弱點,自己身高六尺,使用十斤重刀,而對方身高不過五尺,刀只有五六斤,自己的力量要遠遠強於對方,雖然他沒看見小六子的拇指是怎麼被砍斷,但他可以推測,一定是對方仗著身體小巧靈活,再加上小六子輕敵,才被對方抓住機會。
既然身高力大是他的長處,他就要利用這一點擊敗對方,然後再好好收拾他,如果這小子能承受自己的折磨,讓他替代小六子也無妨。
但劉居士卻不知道,元慶的五斤刀只是在水底訓練用,真的臨戰作戰,元慶至少也要用十斤刀。
遠處樹林深處觀戰的張須陀卻有了一絲擔憂,他也認出了和元慶對戰之人,竟然是彭國公劉昶之子劉居士,此人凶名昭著,連公卿大臣、后妃公主見他都害怕,皇上重劉昶舊情,遲遲不肯加罪於他,如果元慶傷了他,恐怕後果很嚴重,如果不傷他,又擔心元慶有性命之憂。
張須陀翻身上馬,摘弓取箭,他準備出手了。
可就在這時,劉居士卻突然發動,一刀向元慶的脖子橫劈而來,氣勢兇猛,元慶的刀卻更快,只見刀光一閃,他的刀背卻正好貼在劉居士刀背上,手腕一翻將他刀背壓下,就像一團膠水將對方刀黏住,這是張須陀十三式刀法中的第四式——冰封,是一招防禦之式,有點像太極拳中的卸力。
遠處張須陀的弓箭已經拉滿,他已經看出這個劉居士無論刀法、速度還是力量都遠遠不是元慶的對手。
他準備在關鍵時將元慶的刀射開,但他又慢慢鬆弛下來,他以為元慶會用第一式『劈山』,沒想到他居然採用守式,這讓張須陀不由暗暗點頭,看來元慶也並不是魯莽之人,勇烈但不失理智。
第一戰劈斷了對方的拇指,這就是血淋淋的警告,是進攻對方,現在又採取守勢,很明顯是要不戰而屈人之兵。
元慶在劉居士腰上看到了一隻紫金魚袋,他的祖父身上也有一隻,而他的父親楊玄感只有銀魚袋,據說紫金魚袋只有三品以上官員才有,這個渾蛋當然不是什麼三品官員,但他一定是權貴之子。
元慶不想給自己惹什麼麻煩,他更不想給張須陀惹上禍事,但自己的尊嚴卻不能丟。
劉居士一刀如劈進膠泥,他便知道不對了,往回猛一抽刀,頓時面前空門大開,就在這時,元慶抓住機會,轉守為攻,一刀疾快如影,劈向劉居士的胸腹,遠處張須陀大吃一驚,再想拉弓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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