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遠方山腳下稀稀落落的幾處青綠,霍青知道,自己脫險了。
回望東方,刺眼的陽光下,是一片茫無際涯的死黃色。連綿的沙丘,毫無生命的跡象,只有焚風在天地間厲嘯,摧殘一切。
永別了,故國!霍青的眼中流不出一絲悲傷的淚水,只有始終梗在心頭永難消化的塊壘。
青騅靈敏的鼻子嗅到了遠山上傳來的水氣,猛地振作起來,撒開蹄子,奮力向山上跑去。霍青最後朝東方望了一眼,猛回頭,決然向西。
他的腳雖然步步向西,心中的思慮卻依然停留在東都大將軍府,停留在那個讓人痛入心脾的夜晚。大半年的亡命生涯,絲毫不能磨滅當時的記憶。
他清晰地記得,那一個血雨腥風的夜晚,病勢沉重的祖父,斜躺在榻上,在家族大難將臨的當兒,單獨將自己叫進房間的情形。
望著銀髮零亂、面色蒼白疲憊的祖父,霍青淚如泉湧,嘶啞著嗓子喊道:「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我們霍家有什麼地方對不住朝廷?他有什麼理由懷疑家族的忠心?霍家幾代人為了他拚死拚活,難道就落得這個下場?」
祖父無力地抬起右手,輕輕搖了搖,喘息著道:「青兒,你還小,還不懂世事的複雜。我告訴你,不是我們霍家有了造反的念頭,而是有了造反的實力,這才是家族遭難的根由!」
霍青紅著眼,捏緊了拳頭,道:「家族的實力,是我們霍家人拋頭顱、灑熱血,為了朝廷一刀一槍地拼出來的。難道這也有錯嗎?」
祖父緊閉著眼,打斷了霍青的話:「不,你這種想法太幼稚了,還不理解帝王的心思。你聽我說,霍家的祖先,從一個小兵幹起,為朝廷出生入死,從而登上執掌軍權的大位,到我已經五代了。俗話說『富貴不過三代』,我們霍家富貴的時間太久了。我從你曾祖父手上接過大將軍的職位,已經二十六年了;禁軍中霍家有頭有臉的子弟,有二十多名;地方上的刺史,有三個是我們霍家人;朝中的文官,咱們姓霍的也有不少;其他投靠在霍氏門下的官員,數不勝數。這樣強大的勢力,皇帝能不害怕嗎?這些年來他連著給我加官進爵,已經到了封無可封、賞無可賞的地步,霍家的榮耀已經到頂了,再要增添只能是黃袍加身了。」
祖父喘了一口氣,繼續道:「人臣和君主,總歸有一線分別。那就是,掌控大權的,始終應當是君主。如果人臣的權位讓君主也忌憚了,那就是大禍降臨之日。可惜啊,我到了悟出這個道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再想退,卻是退不下來了。這一大家子人,個個都是高官顯貴,誰又肯輕易放棄權位甘當平民?你二叔當年犯了那麼大的罪,皇帝一點都不追究,只是調任地方了事,其他霍家人犯的小過,那就更不用說了。其實皇帝何嘗不想追究,只是顧忌到霍家勢力太大,以至於不敢輕易動手罷了。他的心裡,恐怕早就在謀算怎麼把霍家連根拔起,也有一幫勢利眼的小人,看出了皇帝的心思,在為他暗地裡籌劃。我滿心愚忠,只知道盡力報效朝廷,以償帝室的恩德,全不知朝廷上下已經給霍家布下天羅地網,只等我一病倒,便即發動。家族遭此劫難,其錯全在於我啊!」
霍青痛哭失聲:「難道我們霍家就這樣完了嗎?幾代人的功勞,難道換不回皇帝的一絲憐憫?」
祖父輕搖著頭,歎道:「帝王心思啊帝王心思,哪裡還容得下『憐憫』二字?我醒悟得太遲了,太遲了……大難已至,我們已經沒有逃脫的機會。」
說到這裡,祖父猛然坐起,盡最後的一絲力氣,緊緊地抓住了霍青的肩膀,道:「但你還有機會!你是家族中最傑出的年青一代,邊防軍中提起你霍青,無不欽服。你要走的話,他們誰敢攔你?走吧,為霍家留下一絲血脈,就算我們這些老頭子全死了,霍家依然存在,依然有復興的希望!後堂的秘道,是我專門給你留著的。你離開之後,天南海北,隨你去哪,不要再回來了,更不要指望為霍家報仇。」
「我們霍家,為朝廷盡忠了幾代人,不能到最後還成了反叛。史書上總會還我們一個公正!」祖父緊閉雙眼,流出了痛苦的淚水。
「不,我不能走。全家人都沒了,我一個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們衝出去,走得一個是一個……」
祖父圓睜雙眼,猛然撲下榻來,把霍青推得摔坐在地上,自己也僕在了地上。他嘶聲喝道:「走!快走!你想讓霍家絕後嗎?霍家的希望在你身上,這個即將破滅的大將軍府沒有什麼可值得留戀!」
霍青掙扎著起身,想要扶起祖父。祖父堅定地推開了他的手,對他的身後道:「你們帶他走,這是我最後的軍令。」
霍青身後的兩名霍家忠心侍衛,忍住將要奪眶而出的熱淚,上前攙住霍青的雙臂,不由分說,將掙扎著的霍青向後堂拖去。霍青仍然倔強著不肯離開,祖父勃然大怒,順手扯下身上的一塊玉珮,猛地砸向霍青,吼道:「滾!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不需要婦人之仁。霍家祖先能從一名小卒白手起家建起若大家業,你也一樣能從一無所有再度振興!」
玉珮重重砸在霍青的額上,彈落在胸口,掉入衣襟中。霍青被這一擊鎮住了。侍衛趁機將他從內堂拖走,連推帶拽,拉進了後堂。
一柱香的時間過後,霍青已經站在了高大的城牆上,回望城中的霍家大將軍府,已經是火光沖天,隨著風隱隱傳來喊殺聲、呼救聲、慘叫聲,亂成了一片,而城中其他地方,則是一片死寂。這是又一個血腥的夜晚,見慣了政治殺戮的京城市民,膽戰心驚地瑟縮在家中,不敢出門一步。
在這一夜後,霍青開始了艱苦的逃亡生涯,朝廷緹騎四出,滿天下搜索他這個霍家的漏網之魚。西北邊防軍,是霍青任職的地方。在各地輾轉流亡了幾個月後,他潛入了西北軍中。軍中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們,沒有絲毫猶豫便接納了他這個朝廷欽犯,但這並不是長久之計,朝廷緹騎的搜查始終不斷,西北軍中更是搜查的重點。軍中老兵們為他指出了一條生路,那就是--進入大漠。只有到了朝廷的勢力不及之處,才能保證安全。
一個月來的大漠逃生,一直向西,一直向西,也不知走了幾千里路。腳下的黃沙,似乎永遠還是剛才踏過的黃沙;前方的沙丘,與身後剛翻越過的沙丘一模一樣;每一天的行程,似乎與前一天並無絲毫不同。走出大漠,彷彿是永遠遙不可及的夢想。偶爾在黃沙中露出的??白骨,彷彿在昭示自己可悲的命運。但在今天,自己終於見到了沙漠的西部邊界,那點綴著片片青綠的群山,是不見於任何記載的天朝子民永未踏足之處。
山那邊,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