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危機
無論是在當前還是從長遠的角度來看,嚴懲衛汝貴都是極為有價值的,這個價值在譚延闓的眼中更多體現在現在,對翁同龢等人來說也是如此——彷彿是得到了某種啟示,清流們在這次從衛汝貴身上嘗到好處之後,便開始琢磨著從北洋其他將領身上下手,不過這也需要機會。
與譚延闓不同,譚延闓希望通過一系列的嚴查可以大大改善北洋將領對戰爭的態度,不至於在戰鬥中出現不戰自潰的事件,而以翁同龢為首的清流則希望通過嚴查來讓李鴻章感到難堪,從而達到拆台的目的,對此譚延闓只能夠對以翁同龢為首的清流感到更加失望,本來就不想站在翁同龢這一邊的他,對為給李鴻章支招就更加沒有負罪感了。
由衛汝貴事件引動的這次政潮在北京和天津展開,加上慈禧太后過六十大壽,以前像榮祿這樣在政治鬥爭中失利而被貶到外地的昔日寵臣,趁著這次賀壽而重返北京,這些人也做為搓麻將的一方,各自站好隊伍來加入這場牌局當中。這些人的加入使得本來就已經很混亂的局勢立刻變成了一鍋糨糊,在譚延闓的眼中,這就像是一幕話劇一般,看著粉墨登場的戲子們在舞台上做著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表演,而他不過是在日記中將他在北洋所生活的這一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情完整的記錄下來。
因為俄國駐華公使喀希尼現在因為休假而住在青島,過上一段時間可能會返回俄國,所以譚延闓和李經方為了達到外交上的目的,專程乘坐小火輪前往青島去拜訪喀希尼。譚延闓和李經方身上肩負著這種特殊使命,而他們的對手日本人也在此時積極展開外交活動,而他們的對象則是英國人。
日本駐英公使青木周藏,又憑其二十多年的外交經驗和諳熟列強對外政策的素養,向本國政府強調指出英國重視日本阻遏俄國勢力南下的作用。青木周藏的建議得到了山縣有朋與陸奧宗光的支持,他們認為在這種局面之下對日本是極為不利的,軍事冒險尚未展開的時候便受到了重創,唯一扳回戰略上的被動就是和英國緊密的聯繫在一起。
青木周藏得到了國內的支持和授權之後,便立刻開展外交工作,其實這樣的工作早就已經展開——隨著日本明治維新的深入,日本已經對過去德川幕府與列強所簽訂的各項條約非常不滿,正在積極謀求修改條約的嘗試。青木周藏在與列強修改條約中,以俄國修建西伯利亞鐵路向英國施壓,通過英國人所做出的讓步得出了正確的判斷,現在得到了國內正式授權之後,更加希望能夠盡快的完成與英國簽訂新的條約。
日本在英國的異常活動立刻被大清駐英國公使以電報的形式發送回國,並且還報告說英國正在為日本加緊建造大型鐵甲艦,李鴻章在接到電報後又轉發給青島,在李經方和譚延闓上岸之後接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日本和英國正在謀求修改已往條約。李經方和譚延闓在看過電報之後相互看了一眼,兩人心中都湧起了不妙的感覺。
「伯行,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我還是找個地方趕緊商議一下這封電報,然後再做打算!」譚延闓說道。
李經方微微放低帽簷點點頭,這個時候形勢發生了這樣的變化,毫無疑問對大清來說是極為不利的,倘若英國真的站到了日本的一方,那大清也只能夠選擇俄國人了,那樣在談判中的價碼可能會超過他們的承受能力——現在北洋和俄國的接觸從而謀求中日和解並沒有得到皇帝的授權,北京甚至都沒有得到這樣的消息!
「看來真的如組安所料,英國人靠不住!」李經方剛剛放下禮帽便氣憤的說道。這也怪不得他,因為前段日子英國公使歐格納便拜訪李鴻章,表示英國會盡全力來調解中日糾紛,結果現在從英國傳來的消息,顯然歐格納是在糊弄北洋。
譚延闓坐在李經方的對面,為他倒上一杯熱茶說道:「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日本人準備了不是一天兩天了。朝鮮對俄國來說是將其勢力推進到南方的跳板,有了西伯利亞大鐵路,這種意圖就更加明顯了,你說英國人他能不著急麼?」
李經方皺著眉頭說道:「話雖如此,不過這樣一來我們也只能夠綁在俄國人身上了。俄國在遠東並沒有強力的武力,若是英國人翻臉介入戰爭,那我們……」
「現在已經不是四十年前鴉片戰爭時代了,各國都在大清有著自己的利益,同時他們內部也有著各種矛盾,英國人奉行獨立外交,它可以給日本提供一些幫助,但是由它來親自出面發動戰爭缺乏必要的借口。更何況周邊列強虎視眈眈,試想英國已經掌握了最為富饒的長江流域,支持日本就是為了防治俄國人勢力南下,它若是冒然開戰,卻是給了其他列強涉足中國擴大利益的機會,英國人是不會幹這樣的傻事的,與日本結盟更是不可能!」譚延闓說道。
李經方聽後點點頭,說道:「現在我們該怎麼面對喀希尼呢?」
「先按照我們原來的計劃來,這封電報對我們來說既是向俄國施壓的武器,也是自貶身價的證據,不到萬不得已先不用。在日本和英國正式公佈修約之前,俄國人未必會知道,先用朝鮮來套住俄國人再說!」
「經方以為應該向中堂發報,盡快將外購武器之事定下來,不然英國人和日本人越走越近,對我們實在是不利!」
「伯行兄遠見!現在中日之間還沒有大的戰鬥發生,如果按照國際公法來看,兩國之間發生戰爭之後,列強很可能會採取保守政策,交戰國雙方不會得到公開的武器和其他資源支持。北洋水師其他戰艦還都好說,炮彈生產量雖然比較低,但總歸是能夠生產,而倚為海上長城的定鎮二艦的主炮炮彈卻不是我們能夠生產的。趁著現在各國列強還沒有封鎖我們,正是將所有急需彈藥補充充足,同樣也可以此為理由進逼戶部,也好讓清流不要逼得太緊……」譚延闓說道。
盡早購進北洋所需要的武器彈藥是目前最迫切的事情,尤其是北洋水師所使用的300毫米和210毫米大口徑炮彈。目前國內的各個軍工生產機器局還沒有能力生產300毫米炮彈,210毫米炮彈無論在質量上還是數量上也都並不能夠滿足戰爭的需要,尤其是210毫米炮彈,北洋各個主力戰艦主炮幾乎都是這個型號的炮彈,可以預見在戰鬥中最為吃緊的便是這種型號的炮彈。
除了水師所急需的炮彈,還有水師基地、要塞的大口徑炮彈也是緊缺,甚至是更為嚴重——唐伯文一個月前去旅順港協調修復濟遠艦的時候,也順便檢驗了要塞大炮炮彈,結果讓他觸目驚心——天津機器局數年來轉遞給旅順要塞的炮彈,不僅發射藥包質量粗劣,每發射一枚炮彈需要清膛處理之外,更為惡劣的是發射炮彈的引信居然是煤渣,裡面的爆炸裝藥更是不能爆炸的泥沙或是大豆!
唐伯文急匆匆的又檢驗了要塞內存儲供給北洋水師所用的炮彈,結果依然讓他直冒冷汗——近四千枚水師所使用的炮彈中,除去他擔任天津機器局這段時間提供的近千枚炮彈大致合格之外,其餘炮彈質量和旅順炮台所使用的炮彈幾乎差不多。這樣的炮彈就算打出去擊中目標也不會爆炸,就算退一萬步將這些炮彈歸為「穿甲彈」,裡面的大豆、泥沙也不符合穿甲彈的標準,只有用在打靶訓練上還勉強過關——北洋水師的靶船都是用木頭製作的,也就能夠用在這上面了。當然五六年前所提供的炮彈中有些是按照要求所製造的,不過這麼多年下來,炮彈內的裝藥早已經失效,就算打出去也是「啞彈」。
就是這樣的炮彈,根據唐伯文的觀察,北洋水師艦船也沒有帶足數量,根據他的計算,整個北洋水師艦隊所攜帶的大小炮彈加起來也不足六百之數——如果真的要打起來,北洋水師就是連這樣的劣質炮彈都不夠用,恐怕這支被大清倚為長城的艦隊在戰鬥中很快便會彈盡糧絕。濟遠艦戰前出發之時,方伯謙留了個心眼——從天津機器局直接補充足夠的彈藥,無論質量和數量上都比從旅順都強不少,更何況他和丁汝昌鬧翻了,能不能從旅順得到足夠的補給還兩說,在這點上方伯謙用自己的小算盤撿回一條性命。
唐伯文跟隨李鴻章很長一段時間了,自然知道這些對北洋來說意味著什麼,他並沒有聲張出去,而是將官司擺到李鴻章的面前——那個時候張士衍還在天津機器局有位子,他和李鴻章的密切關係,這些都在唐伯文的計算之內,這件事只能夠是李鴻章來做決斷。
結果不出唐伯文的預料之外,張士衍被挪窩,他則真正獲得了天津機器局的全部權力——若說唐伯文沒有功名之心這是騙人的,他也有幹一番事業的雄心壯志。天津機器局是他第一次被外放的地方,在這種形勢下很容易幹出一番事業,而且在機器局,只要你別太黑心,每月兩千兩銀子的外快來得格外容易……
「以我之見,一方面盡快從德國或英國那裡急需加大訂購炮彈數量,他們生產的炮彈質量有保證,而且存貨多,直接發貨也許能夠搶在列強封鎖大清之前落到我們手裡;另外,我們也要另做打算,從俄國人那裡訂購一批,最重要的是這次我們去見喀希尼要達成一個秘密條約——俄國人必須在西方列強封鎖我們之後,依舊可以秘密供給北洋所需要的炮彈……」李經方說道。
「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小弟願附伯行兄尾翼。你我二人現在就擬寫電報回復中堂大人,力陳要點也好得個數字來向喀希尼訂購武器彈藥……只是需要嚴防俄國人從中使壞,高價賣給我們的炮彈別有什麼其他質量問題……」譚延闓說道。
這個時代的西方列強已經認識到中國不是二百年前的南美印加土著,更不是任他們宰割奴役的非洲黑奴,這個傳承五千年的國度不是他們說動就能夠動的,美洲、非洲那套殖民政策在這裡非常的不適用,倒不如轉向經濟掠奪更加實在一些。尤其是在太平天國之後,西方列強更加認識到這個腐朽的清王朝才是他們最好的宰割對象,若是清朝完蛋那他們的蠶食計劃說不得也要付諸東流了,商業才是最實在的。
李經方認為給俄國人下軍購訂單,不僅可以為北洋所急需的各種大口徑炮彈找到新的來源,更可借此來吸引俄國人,使之在此基礎上結成更加牢固的同盟。譚延闓也認為這是一個非常不錯的辦法,對於眼前這個「職業外交官」更是刮目相看——李經方飛揚跋扈是不對,可是這傢伙肚子裡面還是非常有料的。
李鴻章在接到電報後,給李經方和譚延闓的回復是:可酌情考慮向俄國訂購價值三十萬兩的各種口徑炮彈還有一些海軍艦船備件。這張訂單不算多也絕對稱不上少,對於俄國人來說還是相當有吸引力的——已往中國的軍火市場多為英國和德國所把持,北洋水師艦船幾乎都是從這兩個國家訂購,李鴻章本人更是德國克虜伯公司的「追捧者」,其他國家包括俄國、法國、美國這樣的列強國家能夠在其中佔得份額非常有限。
在三天的會談中,李經方隱晦的表達了如果俄國介入中日戰爭,調解成功的話,中國將會在朝鮮為俄國覓一合適的出海口為西伯利亞大鐵路在遠東的出口,並且表示將會在中俄武器貿易上加強合作關係……
也許是李經方開出的誘餌對喀希尼非常有誘惑力,儘管喀希尼還在休假中,並且將會於一個月後返回聖彼得堡,他還是請俄國駐中國參贊巴福碌到天津和李鴻章展開進一步的會談,並且表示俄國將會通過駐日公使向日本施加壓力,盡可能的調解兩國糾紛。
喀希尼也是譚延闓在這個時代所見過的第一位正式外國外交官,這個留著大鬍子的俄國人給他的感覺是非常狡猾的,他不懂俄語也只能夠充當坐陪,由李經方使用俄語來和喀希尼進行交涉。由於李經方和譚延闓只能夠代表北洋,而北洋並沒有得到京師朝廷的正式授權,這次會談注定是不會有什麼成果的,也只是訂下一個初步意向——如果俄國人有意,李鴻章將會向朝廷正式遞交密折,由俄國人斡旋調解中日之間的糾紛。
雖然中日兩國自牙山海戰之後,關係驟然緊張直到相互宣戰,朝廷內部也是主戰派為主流,但是依舊有很多人希望中國不要真的和日本相互開戰,並且也都提出了自己的辦法來解決中日之間的爭端。除了北洋李鴻章這邊希望能夠以犧牲中國在朝鮮的部分利益換取俄國人的調解之外,遠在湖北的張之洞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撥出一部分銀兩提供給英國等列強,以此做為各國列強調解中日糾紛的報酬。
當然張之洞的密折是呈送給慈禧太后的,這件事幾乎沒有人知道,譚延闓和李經方在青島與喀希尼相互交涉的時候,也沒有得到這方面的消息。不過諸如張之洞等解決中日爭端的辦法都是和北洋現在所做的努力一樣的,只是後果不一樣而已。
「我這麼主張求和,是不是也要歸算為『漢奸』、『賣國賊』之流呢?!」在從青島返回天津的小火輪上,望著茫茫大海,譚延闓心中向自己發問。儘管在這次青島之行當中,譚延闓只是做為李經方的幕僚為其出謀劃策,並沒有直接參與到與喀希尼的對話當中,但是這種經歷依舊讓他心中感慨頗多。
在譚延闓看來,從各項書面數據上,北洋若是真的和日本人打起來,未必會輸給日本,事實上甚至有很大可能打贏這場戰爭。可惜書面數據並不能夠變成現實中的優勢,不敢說外行領導內行的北洋水師會怎麼樣,北洋陸軍之中的衛汝貴之流會有多少?兩千人的優勢兵力,無論是裝備還是天時地利都站在北洋這邊,結果衛汝貴才幹掉了十幾個日本兵,轉天便被八百日軍像趕鴨子一樣潰退到漢城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