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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卷風行草偃據中州 第114章後事 文 / 灰熊貓

    第114章後事

    幾位長輩都笑著稱呼這位年輕人為賢侄,楊致遠等人都說道:「軍中不必如此拘禮。」

    之前鎮東侯也曾這麼說過,但黃希文還是規規矩矩地一一磕頭,起身後並沒有跟著父親走向中央,而是束手站在兩側的最末位,和其他參謀們站在一起。

    鎮東侯在正中的椅子上坐穩,兩手同時下按:「諸君,坐。」

    「遵命,侯爺。」

    兩邊的部下們齊聲唱道,他們齊刷刷地拱手行禮,然後同時坐下。

    「晉軍姜大帥,也說要出兵助汪督師一臂之力,給開封解圍。」鎮東侯臉上毫無歡欣之色,直言不諱地告訴部下們:「姜大帥還讓小兒帶信給我,說希望能從我們這裡買一些燧發步槍,現在秦軍、晉軍、楚軍、江北軍,無不視燧發槍為克敵利器,或截留、或走私,或像姜大帥這樣托人求情,使出渾身解數去拿步槍,只是我擔心他們搞到的越多,越會資敵。」

    「但便是沒有他們,河南闖營也有自己的渠道,」鎮東侯一邊說一邊看向李雲睿:「據我所知,闖營迄今為止仍然沒有自行生產步槍的能力,他們便是要修補損壞的步槍,很多配件也要從南方走私。」

    「侯爺,末將無能。」李雲睿欠身謝罪道:「末將還沒有找到走私給闖賊軍火的商人。」

    鎮東侯在南方有不少關係,但政權並沒有掌握在他手裡,而且有很多關係都是不能宣諸於外的,因此新軍在南方的清查工作進行的並不順利。而且走私的商人越來越多,隨著河南戰火愈演愈烈、闖軍深入四川,和闖營毗鄰的明軍無不私下向南方購買武器,便是尚有一段距離的省份不少也未雨綢繆,用各種新式武器裝備本省的駐軍。巨大的需求讓很多商家轉行開始生產軍火,在商人們的賄賂下,地方官都對這種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鎮東侯無力阻止這種行為,也查不清到底有多少武器被生產出來銷往外地。

    「不過,」李雲睿倒不是很反對朝廷催促秦軍、晉軍出兵給開封解圍:「以往闖賊四下流竄,武器、糧食、輜重,不是靠攻破城市打開倉庫,就是靠擊敗官兵圍剿來獲得,但現在許平在開封、歸德兩府守土經營,興修水利、獎勵農桑,各省官兵若是攻入開封、歸德兩府,便是敗了,許平也得不償失。末將以為如今闖賊必然禦敵於國門之外,絕不肯放官兵進入他們的經營多時的領地,如此興師動眾,闖賊所費錢糧都不在小。即便如此,許平以兩府之地對抗兩京十一省,若是連番大戰終日不閒,他遲早有撐不住的一天。末將以為,我們不怕秦軍他們敗,就是怕他們敗得太快,若是每仗都打上一個月,打上幾仗許平在開封、歸德的經營儲蓄必然化為烏有,到時候我們新軍再出擊也是手到擒來。」

    「李兄弟話是不錯,但若是朝廷大軍一觸即潰,那闖賊肯定是穩賺不賠。歸根結底還是新軍兵力太過有限,」金求德發言道:「此番我新軍雖然慘敗,但許平亦是精疲力竭,開封府的糧價一個月翻了幾番,數縣之地化為焦土。可恨的是歸德闖賊連番出擊攻入南京,源源不斷地支援開封府,硬是把糧價又壓下去了。」金求德估計若無歸德府的支援,此戰造成的損失至少得讓許平難受半年才能喘過一口氣來:「當今之計,還是請侯爺再向朝廷懇請,允許新軍擴編,若是我們能過擴展為十五營,然後和許平連年累月地打下去,讓他無暇去掠奪我們的友軍,那他便是三頭六臂也耗死了。」

    底下的參謀們順著李雲睿、金求德的思路展開討論,楊致遠也同意擴編新軍乃是當務之急,鎮東侯等了半天,沒有聽到他想要的話題,便張口說道:「我認為新軍的規矩要改改了,你們有沒有想過學習一下許平定下的條例啊?比如那個軍銜制度。」

    金求德拱手道:「侯爺明鑒,末將以為這個制度極其可笑,荒誕不經。」

    「為何?」

    「自古便無這種做法,許平一貫標新立異,聽說是為了解決老兵欺壓新兵的問題而生造出這個規矩,簡直是莫名其妙。」金求德覺得這個規矩造成的麻煩恐怕比它想解決的麻煩還多。

    鎮東侯微微搖頭:「我倒是覺得這辦法不錯,我們也可以用。」

    「侯爺,這違反朝廷體制。」

    「我知道,但你們可以放手去幹,我去頂住朝廷的責怪。」

    「為了這麼一個荒誕不經的規矩?」金求德不同意如此浪費鎮東侯的人脈,他諫言道:「侯爺,末將以為還是盡力想朝廷要求擴編新軍吧。」

    楊致遠在這個問題是上贊同金求德的:「侯爺,軍銜制度乍一聽似乎有道理,但末將仔細想想,如此定規矩弊端重重,比如若是把總下令兩個果長同時進攻,而兩個果長一大一小,大的那個就可以命令小的吃苦受累,而且他這樣行事居然還占理。」

    「當然不佔理,」鎮東侯反駁道:「如果一個軍士是在執行校官的命令,那尉官都無權取消,更不用說比他稍大一點的其他軍士了。只有比原始下令的那個軍官更高級的軍官才能取消最初的命令。」

    「終歸是麻煩啊,」楊致遠說道:「末將以為,簡便就是好,大明用這套規矩幾百年了,總比許平拍腦袋鼓搗出來的一個東西好吧。」

    「簡便不一定好,」鎮東侯爭辯道:「我們在長生島的時候,也是新定了許多規矩啊,不是嗎?還有許平在營和隊之間加設了一個翼,我覺得也不錯,不妨學學。」

    「末將覺得那是自找麻煩,」楊致遠還是不同意:「這一套我們用得很熟了,不硬性規定營副官指揮某幾個隊讓我們的指揮官能更靈活地掌握部隊。」

    金求德也不同意:「侯爺,許平可不是您,他僥倖贏了兩仗,但不是因為他胡亂鼓搗出來的規矩好,而是我們的手腳被捆住了。」

    鎮東侯長歎一聲,把目光向那些沉默不語的參謀們投去:「你們都先下去吧。」

    兩側陪同的都是新軍參謀司的高級參謀,除了黃希文以外所有的人都行禮退下。這些人走後,金求德、李雲睿和楊致遠都面帶惶恐地站起身,一起向鎮東侯謝罪:「大人恕罪,屬下知錯了。」

    「知什麼錯?你們以為我在覺得你們頂撞,怪你們不給我面子麼?」鎮東侯讓三個老部下坐回位置上:「從長生島開始,我定下的規矩就是有話便大聲地說,雖然我好多年沒有管軍務了,但我不會忘了這個規矩的。」鎮東侯猶豫了一下,似乎是在下什麼決心。

    終於,鎮東侯口說道:「軍銜這個制度,是我想出來的,不是許平。」

    「啊!」除了黃希文,屋內另外三個人都發出驚異之聲。

    「不錯,是我的主意。」鎮東侯點點頭,看向金求德和楊致遠:「還記得我編得那本《征戰之源》麼,我在裡面寫了這個構想,不過一直沒有機會在軍中實踐,而且我軍以前也不需要再大改大動了。」

    「大人,」楊致遠小心翼翼地問道:「您把這個法子傳給了許平?」

    「是。」說完鎮東侯又輕輕歎了口氣,坐在遠處的黃希文臉色微微有些變化,不過他仍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那麼,關於軍銜大人的條例是怎麼寫的?」金求德立刻有了興趣。

    「我寫的,恐怕不如許平現在正用的,畢竟我只是想法,而他用於軍中經過實踐。」鎮東侯打算直接將許平的現有條例抄襲過來,直接用於新軍之中。

    金求德臉上顯得有些不情願,楊致遠也不是很同意:「大人,許平是有些才華,但我們總不好全盤抄他的啊,他畢竟是從大人您這裡學去的,您是師父,您肯定比他更明白其中的道理。」

    「師不必賢於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鎮東侯仍固執己見:「戰場是最無情的裁判,到底誰的規矩定得好,戰場說了算,既然許平打贏了,那就該我們學他。」

    「這裡面有好多是有關運氣,匆匆忙忙地學許平,要是再輸了更會遭人恥笑。」因為屋內沒有外人,金求德毫不掩飾自己的反對:「那個營下面加翼,也是大人的主意麼?」

    「這個倒不是。」

    近衛、西首、裝甲三營的軍官排成整整齊齊的隊形,在墓地前安靜地站著,今天許平親自主持黑保一的葬禮,這些軍官抵達後,發現要下葬的不止一人,與黑保一同時下葬的還有新軍們的蒲觀水將軍,而且他的墓地就緊挨著黑保一的。雖然不少人心裡有些驚奇,不過大家都保持安靜,沒有人交頭接耳而是靜靜地等待著許平的發言。

    許平舉著一杯酒走到眾人之前,他首先向兩人並排放著的屍體抱拳鞠躬行禮,然後轉過頭面對眾人:「今天,我們要安葬兩位將軍,一位是我們的黑兄弟,另一位是官兵的蒲將軍。」

    「說到黑兄弟,我自問比他更會治軍,自問比他更懂一點打仗,因此成軍以來,他一直是我的副官,大家都認為理所應當,黑兄弟也覺得再正常不過。但有兩點,是我遠遠不能和黑兄弟相比的,一個是他的憐憫之心,一個是他的謙虛。」許平向在場的軍官複述起黑保一和他一同趕去洛陽的路上,黑保一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還把最後的乾糧分給饑民:「黑兄弟對世人充滿了憐憫之心,他總是恨自己的力量不夠用,不能幫助更多的人。聖人說過,憐憫之心每個人都有,是人非人,其實就是這麼的簡單。為什麼我們會扶起摔倒在路邊的老人?為什麼我們會向落水的孩童伸出援手?是因為我們心中的憐憫之心。為什麼我們知道我們的長輩、孩子需要幫助時也能得到陌生人的援手?因為我們知道我們生活在聖人的故鄉,這片土地上滿是懷著憐憫之心的人類而不是冷血的獸類。如果沒有憐憫之心,我們即使行走在鬧市之中,猶如身處無人之野。黑兄弟……」許平向躺在那裡的黑保一又是遙遙一拜:「每當我想起他時,我就感覺自己又近人一步,而遠虎狼禽獸一些。」

    「還有就是黑兄弟的謙虛,他熱心幫助世人,寧可自己忍饑挨餓也不願看到別人陷入饑寒,但黑兄弟從不居功,因為實在無法把這個德行歸功於別的某個人,所以只好歸功於他心中的神。」許平看著黑保一,鄭重地說道:「聖人不允許我們議論神,但我尊敬黑兄弟信奉的神,因為他的謙虛。」

    許平把杯中的酒灑在黑保一的靈柩前:「黑將軍千古。」

    在場的軍官紛紛灑下他們的杯中酒,附和道:「黑將軍千古。」

    「蒲將軍,」許平又舉起一杯酒:「他生前和我們是敵非友,不過他千里迢迢趕來河南,並不是懷著對我們恨意、或是殺心而來,而是因為他對開封百姓的憐憫之心;因為河南巡撫針刺小兒、所以蒲將軍憐憫那些孩童,還有他們的父母;因為開封糧食殆盡,所以蒲將軍憐憫那些即將陷於飢餓的百姓;因為開封堅守不降,而且可能會以人為食,所以蒲將軍憐憫那些將要遭到不幸的人。」

    說道這里許平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他向蒲觀水的遺體敬了一軍禮,繼續說道:「蒲將軍也是一個謙虛的人,他善待曾經與他為敵的人、善待百姓、滿懷拯救開封黎庶之心,卻口口聲聲說是為了他那個視人命如草芥的皇帝,甚至……」許平苦笑一聲:「還像歸功於我,我這個刻意要置他於死地的人。」

    「蒲將軍千古。」許平又一次帶頭把酒灑下,蒲觀水和黑保一的棺木被送入墓中。許平在士兵準備合土前做了最後的致辭:

    「兩位心懷對世人憐憫之心的將軍,卻不得不在沙場上拚死廝殺,想拯救河南百姓的黑將軍,行為的後果是把開封百姓推入火坑;而一心要救開封滿城性命的蒲將軍,如果成功卻會不自知地成為殺害無數河南百姓的元兇?為什麼?為什麼兩個正直的人會成為死敵?為什麼滿懷救民之心的人會於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馳?」許平大聲問出這個問題後沉默了片刻,周圍的軍官們靜悄悄的,只能聽到一些刻意壓低的呼吸聲:「因為我們是在亂世,這是一個是非顛倒、黑白混淆的時代,在這個時代,正義被扭曲成了邪惡和荒謬。」

    「兩位將軍,在下斗膽把你們安葬在一起,希望你們在九泉之下能夠談心論交,」許平帶領著周圍的軍官們向蒲觀水和黑保一的墓地最後一次致敬:「兩位將軍在天有靈,請幫助許平保持本心,永遠不要忘記憐憫之心。若是許平真能夠早日結束亂世,還請兩位將軍多多照看吧。」

    金求德最近的心情變得更加不好,因為新軍的連續失敗,天子對新軍的信任開始發生動搖,不過由於其他官軍的表現更差,所以這份懷疑本來還不是很嚴重。

    前日陝西的八百里加急文書送達京師,這是朝廷在短短一個月裡收到的第二份令人萬分悲痛的軍情:闖王李自成回師洛陽,在孟津渡一戰,大敗馳援河南的晉軍,兩萬晉軍損失過半,姜鑲等將領帶著幾千人逃回山西;然後闖軍主力五萬人又在宜陽與汪喬年的六萬秦軍展開決戰,經過一日的激戰後秦軍崩潰,被闖軍一直追殺到靈寶。汪喬年出關時率領六萬大軍,逃回潼關時只剩下不到二百人。

    在出關的秦軍五總兵中,賀人龍是唯一一個活著逃回陝西的,八個副將中七人被殺,陣亡、被俘的參將、游擊更是不計其數,以往賀人龍還從未被逃難災民的軍隊擊敗過。經過傅宗龍和汪喬年的兩次大敗後,秦軍在河南損失的兵馬超過八萬,秦地累世將門的子弟有半數陣亡。

    崇禎天子震怒之下,當朝就下令把汪喬年捉拿歸案,並於第二天把孫傳庭從獄中放出來加以垂詢。孫傳庭是明廷中屠殺逃難饑民的專家,此前死在他手下的難民包括婦孺老人超過了百萬。孫傳庭一見面就告訴皇帝,消滅流民對他來說易如反掌,之前官軍失敗完全是因為監軍文臣無能,如果天子肯把剩餘全部秦軍的兵權都交給他的話,孫傳庭保證半年之內可以消滅闖軍。聽過孫傳庭信誓旦旦的保證、以及繪聲繪色地介紹過闖營是如何的不堪一擊後,崇禎對新軍的不信任加重起來,他命令保定總督楊文岳統帥直隸軍立刻出發,趁李自成還沒來記得班師搶先攻擊正在開封修整的許平所部,爭取內外夾擊給開封解圍,至少要運進去一部分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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