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基業
史文西也早已被孫可望買通,他指著體態肥胖的任伯統罵道:「大將軍、孫將軍請看,這狗官平素大魚大肉,吃得是腦滿腸肥,這一身的肥肉都是歸德的民脂民膏啊。」
和哭哭啼啼的楊將一不同,自從被抓來見許平後任伯統始終一言不發、閉目待死,但聽到史文西這句話後,任伯統猛地睜開了眼,抗言道:「賊子,休要污蔑本官清白,本官食素已久,」任伯統家境富裕,自幼有人伺候,兼讀書數十年不好運動,在歸德的時候也總是懶得出門,最好躺在床上看看書:「本官便是喝水都長肉,此事日月可鑒!」
說完任伯統就又把眼睛閉上了,很快許平就發現,若是大家痛罵任知府昏聵無能、或是威脅要把他滿門抄斬,這個人都表現如老僧入定一般。可若是衙門的帳房、衙役來揭露知府有貪污公帑的行為時,任伯統必張目抗辯;後來又一個文書向許平舉報任伯統其實不學無術,連公文都要衙門的下人代寫代看,並進而推論出任伯統的進士都是行賄得來的時候,任伯統表現得最為激動,嚷嚷得脖子都紅了。
此次攻破歸德沒有造成任何人員傷亡,官兵方面只有楊將一父子被視為任伯統的死黨而盡數抓了起來,其餘的不是自行解散回家,就是響應唐大俠的號召投降了許平。
讓把俘虜都帶下去後,廳裡只剩下了唐守忠,孫可望沒有事先通知他歸德城內另有陳哲這支人馬的存在,這既是為了安全起見,也是為了鍛煉隊伍。直到此刻唐守忠對此仍無察覺,許平很是滿意,孫可望心中也暗暗佩服。
「唐大俠保存地方,居功至偉。」孫可望和唐守忠聯繫時就交代過不許放其他人進城,他親熱地把唐守忠拉到許平面前:「大將軍一路上反覆說,該好好獎賞你才是,都沒想好到底該給你些什麼?」
「小人不敢當,」唐守忠喜不自禁,向許平連連叩頭:「能為大將軍效力,真不知是小人幾世修來的福氣啊。」
「好了,你先回去和家人報個平安吧,晚上再偷偷過來一趟,大將軍還有些話要和你密談。」
把唐守忠打發走後,歸德衙門前廳裡只剩下許平和孫可望二人。
「這人欺男霸女,無惡不作,」許平有些不滿,本來說好要從長計議,可是剛才孫可望不由分說就把處理的調子定下來了:「孫兄又不是不知道,城外好多義軍都恨不得活剮了此人。」
「許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所謂義軍的傢伙也都不是好東西,和唐守忠乃是一路貨色,唐守忠打的也都是他的老冤家,對真正的抗糧百姓一直是手下留情的。」
「孫兄說的沒錯,不過……」許平對唐守忠全無絲毫好感:「這惡霸實在信不過,若朝廷大軍打來,他下一個出賣的就是我們的人。」
「如果朝廷大軍圍困歸德,他定會如此,可是許兄弟會讓這種事情發生麼?」孫可望笑道:「再說若真有那麼一天,我還會留著他不成?」
「孫兄打算留在歸德?」許平聽出了孫可望的話中含意,不禁有些吃驚。
「是啊。」孫可望點點頭:「我看這歸德市面繁華,是個不錯的地方可怕被不懂事的人糟蹋了,我親自坐鎮這裡比較放心。」
「那開封府怎麼辦?」
「開封府我已經定下了規矩,大將軍只要老老實實按我的規矩辦便是了,若有不懂的可以來問我。」歸德府北面有開封府保護,不會受到從京師來的官兵的直接威脅,府內也沒有戰事拉鋸,孫可望打算把這裡建設為重要的根據地:「等我們拿下了永城,歸德府就盡數握在我軍手中,這裡雖然不大,但是而且西接荊楚,東通淮揚,只要善加經營便是我們的王霸之基。」
見許平不再反對,孫可望便進一步勸說道:「這個唐守忠對我在歸德的大計是很重要的,暫且留著他吧。」
許平的眉毛又微微皺起來,在山東的所見所聞讓他對地方的大俠有了成見,對他們經營的買賣更是不滿。因為張傑夫臨行時的那句話,許平對河南的大俠們並沒有趕盡殺絕,但如果真有不法的事情落在他手裡,許平也絕不會法外施恩。孫可望到了河南後,很快就修正了許平的這些政策,如同之前的明廷官府一樣開始與江湖人士勾結。
孫可望注意到了許平臉上的表情變化:「大將軍以為賭場、娼妓、走私可以禁絕麼?」
「當然不可能。」不但不可能,有些走私甚至還是闖營需要的。
「既然如此,那就得讓我們闖營能從中受益!」孫可望把鏢局買賣基本都收歸闖營所有,妓院、賭場一律嚴格登記,闖營定期派人去查賬抽水:「而且有我們在看著,才能杜絕逼良為娼的惡行,才能不讓高利貸把人害得家破人亡。」
在這種問題上的交鋒中,許平一次也沒有贏過,現在他已經沒有多少鬥志和取勝的信心。
只聽孫可望笑著補充道:「以刑止刑,重刑可也。大將軍你說是不是啊?」
「這話是商君的話吧?」
「商君又如何?秦由此而兼併六國啊。」
「終歸是唯力是視。」許平念過一段儒學,無法全然贊同,但政務方面爭是肯定爭不過孫可望的:「那城外那些殺唐守忠而後快的人,我們又該如何處理?」
「許兄弟本打算如何處置?」
「無論如何唐守忠都有完城之功,我本打算責備他一番,讓他道歉並歸還那些人的妻女家產,若是有人仍繼續報復,我會替唐大俠追究。」
「如此處置甚是妥當。」孫可望附和道:「只是他們不宜在歸德呆著,免得和唐大俠起衝突。」
「留著他們制衡一下唐守忠又有什麼不好?」許平想起孫可望對陸昱凡的態度:「孫兄不是說不能把命脈讓一個人掐住麼?」
「唐守忠,就他一個大俠還能和陸老闆比?」孫可望哼了一聲,反問道:「儒以文亂法,可為何朝廷會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呢?」
每當孫可望這麼說話的時候,許平知道他就是要推銷他那一套理政理念了,不過許平並不討厭聽,因為除了效果一般都不錯外,孫可望的歪理邪說也挺有意思:「孫兄請講。」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所以士農工商,士人當然是頭一等放心的了。」孫可望伸出一根指頭:「可是商人,前有弦高之流,存亡續絕,言辭折蘇張;後有呂氏之輩,霸王真龍之位,彼氏眼中不過一奇貨爾。這種人若不竭力打壓,天子晚上如何能睡得著覺?工匠,制兵修革,王師賴以攻伐奪取,築城修壘,天子得以穩固社稷,豈有不牢牢握在掌心之理?而農人,自古亦有水舟之說,僭越之徒不必說,縱有天命在身,無德仍二世而滅,有德亦不過三百載,當然也要提防。」
「原來孫兄的意思是,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因為天子不敢與別人共治,尤其是商人。」
「哈哈,正是。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孫可望重複一遍這對聯,帶著一絲不屑說道:「他們也就這點本事,真作亂便似乳狗撲人,人人得而制之。」
「唯力是視啊。」許平忍不住又是一通搖頭。在開封體察民情的時候,許平發現一個問題,就是百姓們雖然對不用繳納皇糧感到很高興,但真的有一段時間不繳納後,他們又會心裡不安。因為千百年來種地繳糧乃是天經地義,以前太多固然是繳不起所以要盼著闖營來,但現在一點不繳又常常心虛覺得欠了債一般。
與這種對大明天子的隱隱歉意相反,百姓對繳納孫可望那些關卡稅金很有牴觸情緒,雖然他們感激闖營轟走了破家滅門的地方官,但心中仍視闖營為賊,覺得給賊交銀子是不沒有道理的。那些許平訓練的地方民團不用說,就是近衛營中的官兵,也有不少人盼著朝廷早日招安,只要大明天子許諾既往不咎、不收繳無論如何也交不出的糧稅,他們還是指望有一天能回去當老實良民。許平對此有些擔憂,不過他估計唯力是視的孫可望對此不屑一顧。
果然。
孫可望聽到許平說起這些事後,滿不在乎地笑道:「他們也就是嘴裡上抱怨、抱怨罷了,我還真不信誰敢不交,或是誰敢私通官府作亂。」
其實許平心裡有一個想法:「國民書局,剛出了夏批社會合約述第二卷。」
「哦,那個夏生,那本著名的反書,又有什麼有意思的說法麼?」
「夏生在第二卷一開頭,講了一個故事,是講一些遠涉重洋到我們中華來的泰西人,他們對我們中華的風物都感慨不已。」
「那當然。」孫可望不假思索地說道:「我們中華幅員遼闊,應有盡有,這些海外蠻夷估計是大開眼界。」
「孫兄所言固然,但最讓這些泰西人感動的是……」許平對孫可望轉述道,很多西方人看到在大明治下,很多老者受到官府的優待,甚至有專門為他們預備的上好大米供這些老人食用,而不是像西方那些老邁的領民,被領主當作沒有壓搾潛力的廢物而棄若鄙履:「……我中華富有四海,外邦自是不如,但更有儒家的仁愛,讓我們中華像是黑夜中的明月,風雨中的銅標,令萬邦敬仰。」
「是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孫可望似乎也有點感慨,不過:「不過,當今聖天子在位,好像這些都沒了吧?」
「是的,都取消了。夏生的書裡跟著就說到了這個,我中華自古敬老愛人,唐時便是死囚,亦曾有過冬添被褥、夏給紗帳之事。非為利也,為仁也此華夏所以有別於蠻夷。可是夏生說這從來都是屬於恩賜,予者自謂積德行善,而受者也感恩戴德。既然是恩賜,那麼拿走百姓也無話可說。」
許平又引述夏完淳的一些論述:這些災民世世代代都是大明的子民,他們的前輩繳納皇糧,維持大明朝廷的運轉,如果說得更遠一些,他們當年貢獻子弟跟著明太祖打天下,就是因為明太祖許諾要驅逐韃虜,給天下萬民一個乾淨的乾坤。
「……不管怎麼說,太祖高皇帝許諾的仁政絕不會是奪走百姓的口中的活命糧,更不會是拉走農民的妻女。恰恰相反,太祖高皇帝保證每個良民都能活下去,只要勤勞耕作便能免於饑寒,如果大明天子做不到這一點,那他就是違背了太祖高皇帝的許諾,撕毀了百姓擁戴他為天子的合約。此刻,他是賊而不再是天子了。」
「夏生、儒家……也就是儒生會去研究為什麼要造反,不但要造反,還要造得堂堂正正。怪不得祖龍要把他們都坑了。」孫可望搖搖頭:「嗯,我承認我犯了一個錯,儒、俠,還不是一回事。大將軍打算在歸德推廣夏學麼?」
「是的,我們要讓向百姓教諭夏學,讓他們明白大明天子違背了三百年前與萬名訂下的合約,而我們願意和他們訂下新的約定,只要他們支持闖營,我們就保證他們安全,保證他們不會忍饑挨餓。」
爭取民心很重要,孫可望覺得有利可圖所以不反對:「剛柔並濟,儒法兼重,我覺得許兄弟的意思很好。」
「不但要對百姓講,我們自己的地方官也要信奉夏學,提供給饑民食物,贍養孤老是我們闖營不容推辭的責任。」
如果能成功的話,孫可望相信對掃清明廷在河南的殘餘號召力大有好處:「我覺得可以,我會安排發這樣的告示的。」
「還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說這本書是夏批社會合約述。」許平擔心這樣會給夏完淳惹來麻煩,雖然狂生到處都是,但是著作成為叛軍服膺的學說,估計還是太過聳人聽聞:「就說是我許平批的社會合約述好了,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會有算夏生的名氣;此外,給官府一個借口,他們估計也懶得搭理一個狂生。」
自古以來,雖然儒學一直強調仁愛是應該的,是統治者必須擁有的品德,不過對百姓的回報,仍始終被視為意外的恩賜。無論是明君、還是清官,無論是申冤、還是賑災,都會被視為超出義務範疇的善行,而受益者,也往往會對朝廷的給予感激涕零。
在黃石來到的這個時空,孔子誕生兩千兩百年整,歸德府闖營政權首次承認賑濟災民、贍養孤老是政權義不容辭的責任。是政府相對於治下百姓納糧、納銀義務的對等義務。在穿越者影響的這個時空裡,所有以歸德闖營這個宣示為誕生標誌,有關國民社會福利的法律,以及它們的衍生法、修正案,被統稱為「歸德法」;這個宣示被稱為歸德宣示或孫可望宣示。
從歸德宣示開始,夏學由穿越者帶來這個世界的舶來品、由夏完淳經手進行本土化改造的新儒學分支,在近衛營同樣由穿越者帶來、由許平經手進行本土化改造的軍隊的刺刀保護下,開始登上政治舞台,進行治國實踐。
為什麼忤逆是堪比叛國的大罪?為什麼我們可以自稱禮儀之邦、仁愛之鄉?為什麼我們會有歸德法?因為我們是儒學統治的國家,是聖人的故鄉!
今天在座的諸君,要決定懸壺修改案的命運。如果懸壺案不能通過,那歸德法就不會完整,這同樣是關乎百姓的性命。這個修改案的邏輯和本質,和令人敬仰的陝王殿下幾十年前的歸德宣示如出一轍。活命、不僅僅需要吃飯、也需要治病。
我承認這會花去一大筆銀子,但會拯救無數的性命,我們可以和中國的百姓交代:你們的銀子沒有被浪費,它們被用來拯救了成千上萬的性命,是我們的鄰人、我們的兄弟姐妹的性命,如果有一天你不幸遭遇貧寒,它還可能會救你的命,如果你的子孫遇到這樣的不幸,它還會救你的子子孫孫。只要我們的國家還存在,懸壺修改案就會一如既往地保佑我們的子孫。
見死不救,對我們中華的男人來說,這是比浪蕩敗家子還要令人厭惡;對女子來說,這比放蕩不貞還要遭人唾棄。我們是儒學統治的國家啊,無論是泰西列國、還是南洋盟邦,當他們聽說一個人是來自中華時,就會肅然起敬:啊,這一定是位善良君子,因為他來自一個充滿仁愛的國度。今天,我們站在這裡,可以評判暴秦的劣跡,可總有一天,我們這些人也要成為古人,去交給我們的後人評判。如果懸壺修改案今天不能通過,那千秋萬世之後,我們的後人又該如何評價齊王朝,如何評價今天在座的諸君?難道齊王朝是見死不救的王朝,在座的諸位國卿都是見死不救的禽獸嗎?我們還敢自稱是聖人的同鄉嗎?海外的諸邦又會如何看待一個見死不救卻自稱仁愛的國家?這尊敬並不是我們贏得的,但難道我們就可以因此毫不珍惜嗎?
摘自李大夫在國卿院為決定是否應該向窮人提供醫療福利而舉行的辯論中的發言。
辯論前,因為巨額的開支預算,二百位國卿中有一百六十人公開表示反對,其中半數表示即使大大縮減開支也絕不會同意由國家出錢給人付醫藥費這前所未有的想法實在太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