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壓力
收到這封信的同時,許平手裡還拿到一些城鎮傳來的情報,大面積的恐慌正在開封府界內流傳,今年七月的糧價比往年秋收時高出五成。歷年七月都是糧價最低的時候,往後每個月糧價都會上揚,冬季更是要翻上幾番。如果今年還是這個漲價模式的話,那麼不用等到青黃不接的五月,明年三月以前,開封府界內就會爆發大面積的饑荒。
既然官兵不會立刻到達,許平就決定親自前往後方許州,和孫可望商討一下糧食的問題。
孫可望似乎沒有料到許平會在這個關頭返回許州,他見到許平後奇怪地問道:「許兄弟怎麼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來?」
「是為了糧食啊。」許平心裡焦急,今年是闖軍首次大規模建立根據地,無論如何都不能出現饑荒,更不能比明廷統治下還差,他急不可待地對孫可望說起自己的擔憂,還交代他道:「絕不能出現饑荒,哪怕讓軍隊少些,也不能大量餓死人。」
「大將軍莫慌。」孫可望搞清許平的來意,立刻笑起來:「大將軍想想看,以往官府將大量糧食從河南運往京師,而今年這些糧食都留在開封府境內,怎麼可能比去年還差?我已經派人檢查過各地的收穫,最少也比去歲要高一成,最好的一個村甚至比去年多打了五成的糧食。只要大將軍能把官兵阻擋在開封府界以外,末將敢擔保明年秋收前絕不會有饑荒的。」
孫可望語氣很是輕鬆,還半開玩笑似的稱呼許平為大將軍,可這並沒有讓許平安心多少,他追問道:「那這糧價怎麼會如此的高?」
「並不是現在高,而是以前太低了。」孫可望笑嘻嘻地說道,舉起右手在許平眼前伸出一個手指:「第一,以往秋收後,農民急於出售糧食來交租子和賦稅,今年免徵糧稅後他們不這麼著急了。」
「第二,」孫可望又舉起一根手指,在許平眼前晃悠:「我沿路設卡,以往農民把糧食運到糧行這一路無須交錢,今年他們每石糧我要提一錢銀,自然糧價又會高些。」
今年七月收穫後,開封府界的民間糧食交易急劇萎縮,可能還不到歷年的兩成。而闖營則通過深入鄉村的購糧隊獲取大量的糧食。
「第三,往年各地糧行的那些黑心商人統一打壓糧價,農民不賣給他們就無法解燃眉之急,而今年不但沒有賦稅,我還派人去各地購糧,這糧價自然就降不下來嘍。」
「那以後的糧價會繼續漲麼?」許平問出他最關心的問題。
「會漲一些,但是絕不會很高。」孫可望對此顯得胸有成竹:「以往各地糧行趁低價大量囤積糧食,七月一過,糧食大半都被他們收入庫中,十月以後市面上就幾乎沒有餘糧,自然糧價節節升高。而今年糧食運不到市集裡,糧行有錢也收不到糧食,更不用說我的購糧隊已經把大量糧食收進我們闖營的庫房了。」
「如此便好。」闖軍剛剛將戰略修正為守土不失,開封府界又是新建立的根據地中最大的一塊,不但宣示意義重大,也是許平將闖軍正規化的根本,如果百姓流失,生產不能恢復,那許平的所有努力都會化為泡影:「孫將軍重任在肩,萬萬不可大意。」
「許兄弟儘管放心吧。」孫可望大笑三聲,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書給許平:「這是我才收到的報告,今年開封府界內沒有一個人敢燒糧,如此又可保存下無數糧食。」
「燒糧,為何?」許平大吃一驚,中原連年大旱,百姓以泥土為食,他不能想像居然還會有人燒糧。
「還不是那些奸商。」孫可望見許平對此一無所知,就又冷笑著解釋起來,往年七月新糧入庫之時,都會有大量的陳米被銷毀掉。
「各大米行都有默契成規,為了哄抬糧價,寧可讓糧食爛在庫裡也不出售,青黃不接之時燒糧太過聳人聽聞,所以他們就把糧食留到米價最賤的七月來燒,還美其名曰金秋處理腐糧討個吉利,哼,難道我會不知道他們是什麼心腸麼?」孫可望嚴禁各米行自行銷毀那些他們手中的腐爛糧食,規定任何需要處理腐糧的清倉行為都得事先報告闖軍,就算真是發霉的糧食,要燒也得由闖軍來燒,自行燒糧一概視為作亂:「我不管他們吉利不吉利,只要有人敢燒谷子,哪怕只有一粒,我就殺他全家。」
聽明白原由後,許平先是憤怒不已,但稍微一想就擔心起來,遲疑著問道:「若他們存心這樣做,想讓糧食發霉並不是一件難事,這如何是好?」
「官府和奸商一貫勾結,對這些喪盡天良的事從來不聞不問,所以他們也不會真的讓糧食發霉,七月谷賤收糧的時候把庫房裡裝不下的燒掉就是了。不過從今以後就不行了,當然得防備他們故意讓糧食發霉。我已經通知各大米行,以後每次處理壞糧時我都會記錄下來,如果一年之內一家米行的糧食壞了一成以上,我也要殺他們全家。」孫可望放聲大笑,顯得很是得意,笑過之後他看著許平正色道:「今年六月,河南的米價比去年七月漲了八十多倍,而到明年六月時,糧價絕不會比現在高三倍以上。有我們在,河南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可以因而活命。但首先許兄弟就得把官兵擋在開封府外,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七月十五日,許平和李定國聯合發起猛烈攻勢,開封外圍的堡壘在幾天內就被摧毀小半,出城增援的明軍兩次被許平擊潰,堡壘中剩下的明軍知道無法在順軍的攻擊中生存,就悉數逃回開封城內:「東江軍隨時都可能支撐不住,而鍾龜年還在說服他們堅持,我也答應過要努力進攻為他們分擔壓力,就算我不這麼說,也必須這麼做,現在開封不知道寫了多少求援信給朝廷了。」
之前闖營的戰鬥力恐怕比季退思還不如,畢竟山東叛軍有大量跟隨季退思造反十年的軍官為骨幹,朝廷對山東的重視也遠遠在河南之上,許平必須要向明廷證明自己的威脅遠遠大於季退思,才能把明廷的注意吸引到河南來。
現在,闖營已經完成對開封的封鎖,剩下的一萬多明軍、兩萬餘團練和幾十萬人被圍困在開封城中。許平馬上下令,立刻沿著開封修築二十個哨塔。數日後這些哨塔修成,開封城和附近道路完全處於闖軍的監視下,內外交通隔絕。此次圍攻開封,成功地阻止了明軍的秋收,剛完成收穫的周邊地區也無法把軍糧運進被隔絕的城內。近衛營的參謀估計,三個月後開封城就會面對糧食緊缺問題。
這個時間表不能讓許平感到滿意。七月底,新軍又有兩個營投入山東,山東叛軍被再一次趕過大清河。許平不知道東江軍到底還能堅持多久,如果東江軍退向河南,而新軍六個營也尾隨他們而來的話,許平不認為自己有任何機會阻止他們給開封解圍。
但是強攻開封也是不可能的,這是擁有幾十萬、上百萬人口的開封,而不是許州那樣的小城。就算炸開城牆,闖軍也要靠殘酷的巷戰來拿下城市。此外,部署在開封的大量火炮也會給闖軍以巨大的殺傷。
「新軍實在是太強大了,如果他們不犯錯的話,我該如何是好?」就在許平焦慮地反覆思索,試圖找出一條可行的攻城方案時,他期待的轉機已經悄悄來到。
開封的嚴峻形勢讓明廷同樣焦躁不安。在朝廷的三令五申下,七月中旬,楊嗣昌終於在收集完糧草後,指揮他集結在湖廣谷城的十二萬大軍向河南鄧州發起進攻,他面前是等待多時的李自成主力。面對楊嗣昌的大舉進攻,李自成沒有正面迎戰而是步步後退,牽著楊嗣昌的鼻子一直向北。楊嗣昌深知李自成的厲害,所以見狀愈加謹慎,把大軍抱成一團小心前進。當楊嗣昌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鄧州方向上後,劉宗敏突然帶領五百騎兵從新野迅速南下,於七月二十日抵達襄陽城下。憑借繳獲的明軍印信和偽造的旗幟詐開城門,突襲襄陽得手,並於次日在襄陽菜市口把被俘的襄王當眾斬首。
襄王的死訊傳到京師後,頓時引起一片哀鳴。崇禎天子自從福王被殺後,第二次避朝三日以示哀悼。
三日後,第二個壞消息又接踵而至。督師楊嗣昌聽聞襄王在他眼皮底下被殺後畏罪服毒自盡。崇禎天子悲痛不已,面對雪片般湧來彈劾楊嗣昌的奏章,崇禎天子當朝流淚:「朕昨天夢見楊嗣昌了,他托夢給朕,說你們都冤枉了他,所以你們就是冤枉了他。」並不顧群臣的反對,堅決賜謚給楊嗣昌。
在崇禎天子力排眾議不追究楊嗣昌的罪過後,第三個壞消息傳到京師。楊嗣昌死後,明軍群龍無首一片大亂,左良玉自行率軍返回湖廣保衛自己的地盤。李自成乘機發動反攻,把明軍打得大敗,十二萬剿匪軍損失過半,潰不成軍。
七月的最後一天,在賀寶刀的統一指揮下,新軍越過大清河緊逼濟南,季退思放棄濟南南逃。他臨行前寫了一封信,托鍾龜年轉交許平:「許將軍,我將咬緊牙關堅持到底,現在該你實踐諾言了。」
由於鍾龜年的勸告和保證,季退思沒有如新軍所預料的退向河南,而是竄亡膠東。賀寶刀等一線新軍高級將領聯名上書,請求批准新軍繼續統一進剿,把東江叛軍包圍在膠東一隅並加以殲滅,督師侯洵完全同意他們的意見。
侯洵的奏章遞到京師時是八月二日,這一天也是開封音訊斷絕的第十天。臉色慘白的崇禎天子顫抖著道:「福王、襄王,已經有兩位大明親王慘遭闖逆毒手。開封萬萬不能有失,朕決意全力救開封之危,為周王解圍。」
「大人,朝廷的邸報。」
八月五日,許平手上已經拿到關於三天前廷議的官方邸報。崇禎天子斷然拒絕侯洵再花三個月掃平季退思的請求,因為這時候開封恐怕會因為糧草斷絕而陷落。剛抵達山東的選鋒營被命令立刻掉頭西進,另外兩個新軍營將與它同行;其他四營新軍則繼續南下打通並確保漕運。幾年來,南方的糧餉只能通過海運轉送京師,每年都會有大量物資被報告因為遭遇風暴漂沒,對此崇禎已經忍無可忍,同樣忍無可忍的還有漕運機構和大批的朝廷重臣,自從漕運斷絕後這些人的收入都急劇下降,他們堅決反對立刻圍攻膠東,而是主張應該優先恢復已經被切斷數年的漕運。左良玉返回湖廣後,劉宗敏棄守襄陽退回河南,襄陽重又回到明廷治下。崇禎因左良玉收復襄陽的功勞而免去對他擅自離開剿匪軍的責罰,並命令他立刻取道明廷控制下的汝寧府,北上給開封解圍。
「來的是選鋒、赤灼和山嵐三營,總兵官賈明河。」許平念著朝廷的邸報,向手下們通報最新的軍情。
以前獲得的新軍情報幾乎被翻爛,對三個營的實力大家都心知肚明。它們都已經把火繩槍換裝成燧發槍,三個營共計九千人,除去輔助部隊,每個營擁有一千兩百把燧發槍和同樣數目的長矛,共計擁有大炮三十六門。
選鋒營是新軍的三大主力營之一,赤灼雖然在第一次山東之戰中很不光彩地發生了潰散,但事後經過大力整編,這次重上戰場時表現得還算可以,而山嵐營……許平歎息了一聲:「雖然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但無論如何與舊友兵戎相見都不是一件快事。」
許平收起自己心中那份傷感:「孫可望手下應該還有一千可用之兵,給他去急信,讓他立刻帶兵前來與我會合。」
傳令兵領命而出,余深河、周洞天、沈雲沖等軍官人人臉上帶有憂色。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新軍是近衛營人數的兩倍,從軍官到士兵都訓練有素,炮兵更有絕對優勢;賈將軍是沙場縱橫數十年的老將,我是初出茅廬的小子;新軍三營的指揮官都有豐富經驗,而你們幾個一年前還是小兵。」許平停頓片刻,用沉重的語氣說道:「東江軍正在竭盡所能地拖住新軍一半主力,而我們也要盡力去拖住另一半,決不能不戰而退,絕不能讓他們騰出手去攻擊東江軍。諸君,如果我們不能擋住這三營新軍,義軍就沒有明天,我們也不會有明天。」
周洞天請求參謀隊對未來戰局進行推演,對此許平當然不會反對,但是他問道:「周兄弟,參謀隊的主要精力,應該放在敵軍大致會如何進攻,以及推算他們後方的道路能讓運送多少輜重,能讓他們的部隊以多快的速度推進這些問題上,至於戰鬥過程,把營裡的軍官都找來,演示幾場勝利鼓舞下士氣吧。」
周洞天知道自從近衛營組建以來,許平對用戰棋推演勝負一向極為輕視,幾乎稱得上是不屑一顧,不過他聽到這個命令後還是再請示了一遍:「不必嚴格遵守規則麼?」
「明知道是荒謬的事情不必一本正經地去做。」許平認為戰棋只有兩個作用,第一,訓練那些從未上過戰場的人,讓他們有一個淺顯的認識;第二,讓軍官相互之間增進瞭解,對同伴在各種情況下會做出的應對有說認識這也是許平把自己發明的東西成為戰棋的原因。
既然許平對戰棋的推演效果不以為然,那當然會拿它來鼓舞士氣。
「侯爺……」周洞天還有些遲疑。
「沒有五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的積累,那上面的戰鬥數值就是一個笑話。」許平堅持己見:「戰場上瞬息萬變,如果人人都會飛劍傳書,隔著幾百里地還能在眨眼間互相通告敵情,真的知道而不是憑空瞎猜,那我承認戰棋會有點用,問題是這可能嗎?」
「本將剛剛看過你的報告書,」對選鋒營,賈明河總有著特別的感情,可是這次軍事會議上他首先質疑的卻是選鋒營營官何馬還有參謀長張彪:「你們的推演結果,說什麼要大力防備闖賊的探馬,最好讓山嵐營全營拖後以免後路被切斷或是道路被騷擾,你們真的這麼看嗎?」
「大人,這也是有備無患,料敵從寬啊。」何馬連忙解釋道。
「一群散兵游勇,能對我們批堅執銳的後衛部隊發起進攻,然後將我們的戰鬥隊打垮,你們想讓我相信這個?」賈明河語氣有些不善起來,質問張彪道:「張千總,你上過戰場嗎?」接著又轉頭看向何馬:「何兄弟,你想告訴我你信這個麼?」
「大人,這是按規矩來的啊,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啊。」何馬顯得有些委屈:「這是侯爺定下的規矩,侯爺肯定是有深意的,我們執行便是了。」
賈明河楞了一下,微微點頭:「這倒也是。」
張彪有些不服氣的低聲嘟噥著:「上次許賊就是不信,結果在山東就是被季寇的游騎打垮了。」
「我們不是被游騎打垮的。」旁邊的山嵐營指揮使魏蘭度冷冷地說道。
「卑職沒有說魏大人的營,卑職說的是許賊親帥的長青營後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