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決裂
「無論你們剛才聽到什麼,有什麼疑問,都不許對任何人講。如果你們對這個命令有疑問的話,將來可以去向金將軍確認。」林光義望著北方呆立,開口吐出一長串命令。
「遵命,大人。」兩個直衛士兵同聲答道,眼中滿是迷惑不解之色。林光義的眼神掃到鍾龜年身上,後者的眼中同樣充滿著大惑不解,但瞬間過後就變成膽怯。
「小人什麼也沒聽見!」鍾龜年害怕地大叫,突然發狂一般飛快地逃走,淒厲的喊聲從遠處不斷傳過來:「小人什麼也沒有聽見……什麼也沒有聽見!」
林光義的眼光跟著跑開的鍾龜年,這個人簡直嚇瘋癲了。他邁開腳步走向自己的部下,直直地伸著雙臂舉到他們眼前:「把我捆起來吧。」
兩個直衛士兵又對視一眼,回過頭來齊聲答道:「是,大人。」
左邊的士兵走到林光義身後,從他身上卸下佩劍和手銃。右邊那個則從腰後掏出繩索,一圈圈纏在林光義的手臂上,林光義耐心地等待著。
「大人,去見金大人吧。」把林光義結結實實地捆好後,兩個直衛士兵客氣地說道。
林光義歎口氣:「走吧。」
九月十七日,京師。
兩天兩夜馬不停蹄,讓許平精疲力竭。靠著身上的軍服和新軍的緊急腰牌,這一路來許平騙過一個又一個的關卡,換到一匹又一匹的軍馬。面對著京師大門前的守衛,許平感到自己的身體搖搖欲墜,幾乎要握不住韁繩。
「緊急軍情。」許平努力地把這幾個字說得四平八穩。
京營的頭目驗過腰牌,把他還給許平的同時,抬頭仔細打量著他。許平緩緩收起腰牌,手指一陣陣地哆嗦,不是因為緊張而是他累得站立不穩,快要當場摔倒。
「大人!」
許平聞聲抬起頭,看見那個京營頭目正盯著自己發抖的手,許平覺得對方的逼視中透著一股冷冷的不信任。
「不要卑職派人護送您麼?」
「不必了。」許平振作精神,讓自己盡可能地不顯得太疲憊。新軍無論將官還是士兵,都延續著軍隊的傳統,婚事會在下午而不是上午進行。再向前就進入北京城了,就差最後的幾步路了。許平一夾馬腹,坐騎緩緩前行,帶著他穿過光線幽暗的門洞。當陽光又一次自上而下照到許平的臉上時,他深吸一口氣就要加速前行。
「請留步!」
背後傳來一聲厲喝,本來坐在城門口的幾個京營士兵聽到這喊聲後也陡然站起,他們先是向許平背後望望,然後就向著許平走來。許平緩緩吸一口氣,控抑住策馬狂奔的衝動,慢慢轉身看去:「什麼事?」
那個小頭目踱過長長的門洞走到許平馬旁,仰望著他道:「大人,您的劍。」
「哦。」許平拍拍額頭,把佩劍取下交給那個京營軍官,接著又拔出手銃遞到他手裡。
「還有麼?」那個頭目問話的時候仍仰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許平的眼睛。
許平毫不示弱地與他對望著:「沒有了。」
那個頭目盯著許平又停了一會兒,終於向旁邊閃開一步,欠身道:「大人慢走。」
浩浩蕩蕩的娶親隊伍,吹吹打打地穿過街市。膀大腰圓的漢子抬著披著紅布的沉重箱子,組成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長龍。今天京師萬人空巷,百姓士紳都湧到路邊,人人伸長脖子一睹侯爺嫁女的排場。
新郎的父親今日不在京師,這無疑是美中不足。當今天子為了補償這對新人,尤其是勉勵他們公而忘私的父親,不但御筆親書「佳偶天成」四字牌匾賜給這對新人,更下令罷朝一日,以便內閣閣老和六部尚書能夠到場賀喜。這些大員自然全都不甘人後,不但親身前往,更會帶去大批子侄,好讓他們代表自家給新郎敬酒。這些高官貴人當然不會空手前去,一個個也都送上符合自己地位的賀儀。
震天動地的鼓樂聲中,突然響起百姓雷鳴般的歡呼聲:「新郎來了,新郎來了!」
遠遠可以看見許多身著華服的人,簇擁著中央一位騎著高頭大馬的年輕人緩行而來。兩側的圍觀人群發出喜悅的呼聲和歡笑,還不時有人搶出去想摸摸新郎,沾一下他的喜氣。在新郎前進方向上的擁擠人群中,許平正默默用力推開眼前的人,不顧他們的怒喝和謾罵,堅定不移地向最前列擠去。
許平對兩側的喧囂充耳不聞,他很清楚自己接下來的行為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不過許平對此已經毫不在乎了。他輕輕扶一下自己頭上的氈帽,把它壓得更低一點。經他觀察,道路兩邊維持秩序的並非新軍的士兵,不過他仍然不願冒被提前認出來的風險,哪怕這種危險是微乎其微的。
那些維持秩序的人或許只是京師裡的衙役和僱傭來的喜丁,他們人人臉上都掛著喜洋洋的微笑,對那些擠過去要摸摸新郎的人也沒有太過攔阻,只要不混亂到阻止隊伍通行就可以。許平飛快地抬頭遠遠瞧一眼正行過來的新郎,繼續悶頭向前擠去,在心裡估算著時間。
接下來的行動步驟許平已經反覆盤算過,他會在猛地跳到新郎馬前的同時朝天開一槍,把圍觀的人和可能阻礙自己的喜丁們嚇住。然後用第二把火銃指住金神通,如果他不能在其他人撲上來之前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覆的話,那許平絕不會自己一個人去見閻王的。
又用肩膀撞開一個滿嘴髒話的漢子和一個罵罵咧咧的女人,許平如願以償地側身於一個喜丁身後,面前沒有什麼障礙了。那個喜丁哈哈笑著,頭也不回地喊著:「嘿,別擠了,別擠了。」
最後一次飛快地打量一下已經靠得很近的新郎,許平垂下頭,把兩隻手偷偷揣進懷裡,一隻手握住一把藏在肋下的手銃把,在心裡輕聲數著數。
「六、七、八、九……」
猛吸一口氣,許平兩腿一彈,跟著就向前躍出……
「張大哥,」身體就要騰空而起的一剎那間,一雙手臂如鐵箍般地抱在許平身上,背後的聲音嘹亮地響著:「真是讓我好找!」
「放開我!」許平努力地晃動著身體,但那雙手臂卻死死地抱住他,讓他怎麼也不得脫身。
「別擠,別擠。」
那個喜丁反手推了許平一把,而身後的人藉著這勁把他狠命地拉入人群中。看著已經從身前過去的馬上紅袍人,許平用盡力氣大叫道:「金神通!金神通!」
可是這最後的吶喊聲被淹沒在鑼鼓的喧囂中,就好似一滴水落入海洋似的。
「金神通,金神通!」呼喊著的許平還在奮力掙扎著,身後的人死死地拖住他,更多的圍觀人群大喊大笑著,把他不斷地擠向身後……
九月二十日,稀稀拉拉的細雨連綿不斷地下了兩天,終於在黃昏時分停下來。隨著太陽沉下去,一串串的紅燈籠點燃在金府的屋簷下,隱約可聞從府中傳出的絲竹樂器聲。金府從娶親的第二天起,在側門的巷子裡開了個粥棚,聽說要連開三日,遠遠近近的窮人紛紛到這裡領粥,僻靜的巷子變得熱鬧起來。此時在稍遠一點的街道角落,站著兩個身穿灰衣、頭戴斗笠的漢子,注視著披紅的金府家丁站在大鐵鍋旁邊,用大勺盛滿粥,依次倒進排隊乞丐的碗裡。那些衣衫襤褸的窮苦人千恩萬謝,送上他們對金家公子、少奶奶的祝福。
兩個帶斗笠的漢子登上附近的酒樓。其中一人的行為有點古怪,沒有坐下吃飯,而是站在窗前向金府裡張望。酒保心下暗暗發笑,這幾天有不少客人喜歡眺望大喜的金府,不過那一排排的房頂又有什麼可看的呢?
許平站著,一直默默地望著金府。由於距離遠,只能隱約分辨出有幾扇窗子在夜色中透出微光,在他良久的注視中,不知道有多少次似乎看見這光亮中有人影閃動,每一次都如同有重錘敲打著他的胸膛。許平就那樣默默而立,遙望著微弱的燈光逐漸熄滅,直到最後一扇窗子沒入黑暗當那亮光失去,窗戶籠罩在漆黑的夜色中的那一刻,許平不由得把眼睛閉上,讓自己眼前和心中的世界同時沉入無邊的黑暗中。
酒樓早就該打烊了,酒保不敢攆客,守在樓梯口悄悄打哈欠。陪同許平的那個人小聲喚道:「許將軍,我們走吧。」
兩人走到他們住處附近,許平又一次致謝:「鍾爺,兩次相救之恩,許平無以為報。」
幾天來,許平一直住在鍾龜年在京師的這幢小院子裡,但今天他卻不打算再進去了,而是準備和鍾龜年告別:「明日,我便會離開京師,今天要潛回舅家拿些東西。」
昨天鐘龜年到許平舅舅家附近打探,老人家已經不在那裡了。據街坊鄰居說,自從許平犧牲的消息傳來後,老人就關閉了鋪子,拄起枴杖一瘸一拐地走了。無論街坊們如何勸說,那老人都頑固地要去山東,說一定要把自己的孩子找回來。
「許將軍日後有何打算?」鍾龜年低聲問道,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若是許將軍想……想去山東、河南,倒是可以與我的商隊同行。」
「山東?河南?」許平微微一愣,接著就立刻明白了鍾龜年話中的含義,他輕笑一聲,其中滿是苦澀之意:「鍾兄未免太看輕我了。」
鍾龜年默默地看著許平。
「我一身本領都是鎮東侯所授,我豈能與他為敵?」許平歎息一聲:「以前我總是裝看不見自己的低微身份,總拋不開想中幻想,但現在仔細想來,這件事錯在我,不在別人。」
今天許平已經想通,鎮東侯願意把女兒許給誰、黃子君願意嫁給誰是黃家的事,他向鍾龜年深深鞠躬:「我一時想差了,莽撞從事,差點害死了鎮東侯的女婿和黃家小姐的夫婿,多虧了鍾兄,才沒讓我鑄下如此大錯。」
「那許兄以後打算幹什麼呢?」
「我是一個兵,除了打仗再無其他本領。不過我辜負了鎮東侯的提拔,辜負了賀大人的褒獎,為了兒女之情違抗軍令……便是他們肯寬恕我,我也無顏相見。」許平又是一聲輕笑,雖然其中多有苦澀,但鍾龜年竟然還覺得有自相矛盾的輕快之感。在許平心中,山東之戰後他已經非常困惑,黃子君是許平唯一還會繼續為朝廷出力的理由,是他僅有的不能和新軍決裂的理由。現在,連這僅存的一絲牽掛也不負存在:「我會去找我舅舅,然後隱姓埋名。」
許平口氣雖然瀟灑,鍾龜年卻似乎不是很信:「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許將軍與在下相見便是有緣,無論將軍是想去山東,還是想等朝廷的赦免,在下都會鼎力相助,許將軍這般說可是見外了。」
雖然明知對方認為自己奇貨可居,但許平也不生氣,畢竟對方是個商人,在商言利在正常不過,倒是自己兩次受對方大恩,無以為報讓許平頗有些慚愧:「大丈夫行事無愧本心。在新軍中,我確實有了過去不曾有過的風光……」
許平搖搖頭,但新軍給的權利讓他身不由己,讓他不辨是非,許平不再多說:「鍾兄,從今而後,世上再無許平這人,我絕不會再側身新軍之中,但也絕不會負了鎮東侯。今日一別,日後再無相見之期,此世的恩情,在下唯有來生再報。」
語氣斬釘截鐵,再無迴環餘地。
「是誰給朝廷出的主意,下令懸榜捉拿許克勤!?」
新軍大營中,鎮東侯勃然大怒。
楊致遠也是滿臉嚴肅,緊緊站在鎮東侯身後。
趙慢熊一臉的不在乎:「大人啊,這可不是我們的主意,是侯恂擔心許平衝過京師,大鬧兵部要告御狀,再說,大人不也是要保侯恂的嗎?」
金求德也道:「大人,許平違抗軍令,按條例也是死罪。」
帳內的第五個人賀寶刀也搭腔道:「大人,這次屬下不會為許平說話了,他擅自修改推演結果,造成這麼大損失,真的該死啊。」
聞言鎮東侯冷冷地看了賀寶刀一眼,又把目光投回到趙慢熊的臉上:「這次在山東,若不是長青營浴血奮戰,山嵐營如何能脫困,若不是許平親身斷後,他們能逃出險境?」
「小木營……」
趙慢熊才開口要說,鎮東侯就一聲厲喝:「是長青營!」
屋內一片沉寂,最後趙慢熊拱手道:「大人,屬下這便去找,若是找到了,一定說服他冷靜下來。」
「這事不勞你們費心,我會讓楊兄弟去辦的。」鎮東侯揮揮手:「退下!」
三個人德唯唯而出,走出大營後看到金求德還在緊張,趙慢熊用只夠兩個人聽見的聲音道:「放心吧,不會讓許平活著見到侯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