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貪生
第二天剛剛天亮,這村裡的人就到了長青營的營房。除了幾個在河裡打漁為生的人外,村長還緊急動員村裡十幾個青壯,號稱要為新軍效力。無論鋸木還是安裝浮橋,新軍工兵隊一切都有成例,原本也用不到這幾個人,不過長青營還是讓他們幹些搬運的工作。中午全營渡河前,村長的媳婦又領著幾個女人、孩子抱著幾個大筐趕來,帶著些麵餅和米湯說是要勞軍。至於飲食,新軍中也都有規定,再低級的士兵也絕對能吃飽,不過許平還是讓收下這些食物,並給他們些酬勞。
在村民千恩萬謝的祝福聲中,部隊渡過土河,浩浩蕩蕩向禹城進發。
禹城的叛軍已經向南逃竄,現在不過是一座空城。張承業此時已經追上部隊,接過主力的指揮權。他也不著急,只是穩步前進。許平一路繼續設法收攏人心,同時與跟上來的其他新軍各營聯繫,說服他們採取和自己一樣的政策,還把一路所見所聞報告給侯恂,請督師注意約束各軍軍紀。
十一日,許平帶領千餘部下抵達齊河城。這座城市的城牆已經被叛軍扒倒,現在只是一座在冒著青煙的廢墟。許平簡單觀察一下周圍的地形,就下令在城旁紮營。營寨建立起來以後,周圍的情報也紛紛送到他的眼前。
「正如參謀司事先估計的那樣,匪寇已經全部撤到大清河以南,正在堅守沿河的各個渡口。」周洞天邊說邊拿出參謀司戰前的預案。這些許平當然都仔細看過,接下來周洞天就要把預案具體化:「我營應該繼續南下了,如果大人准許,我營的探馬將向長清方向搜索,尋找渡河的合適位置。」
在出兵前,新軍參謀司就估計叛軍會把主力集結於濟南,因為這樣叛軍才有最大的選擇空間他們可以利用濟南一帶便於防禦的地形,同時還可以在危急時,擁有退向河南和逃向膠東的兩個選擇。
雖然參謀司認為,叛軍面對明軍大舉進攻的最佳選擇是退向河南,和李自成會合,不過因為叛軍中有大量的山東子弟,參謀司很懷疑叛軍對部下的控制能力。若他們不經一戰就拋棄大批部下的鄉土,恐怕會造成軍心劇烈動盪。他們的高層大概也很難下這樣的決心。
因此,參謀司判斷濟南一戰在所難免。不過,對濟南的進攻並不會使用新軍的全部力量。比如新軍長青營在主力進一步向濟南壓迫的同時,會繼續向西南方向發展,擺出一副要切斷叛軍退向河南道路的姿態如果叛軍在濟南丟失前還拒絕向西退卻,那新軍就可以繼續發展右翼攻勢,一舉把叛軍圈入膠東的牢籠。不過參謀司認為,叛軍還是很可能會因為右翼的危險而主動退向河南,那叛軍中的山東子弟可能會大量逃亡,離開山東的山東叛軍也將不足為慮。
許平不假思索地批准了周洞天的提議,眼下他急迫地等待著長青營主力和山嵐營的抵達。現在明軍和叛軍之間的緩衝空間已經被壓縮到極低,隨時都可能爆發戰鬥。而新軍參謀司規定,在近敵位置進行戰略展開時,任何兩個互相掩護的新軍營都必須位於半天路程之內。上次北直隸之戰已經證明,任何一個單獨的新營在面對叛軍主力時都是不安全的。眼下是在叛軍控制區交戰,可想而知叛軍的力量會更強大。不但任何兩個互相掩護的營都必須位於半天路程內,它們和其他兄弟營的路程也不得超過兩天參謀司認定,任何營都有獨立抵抗叛軍全部兵力半天以上的能力,而任何兩個營都有抵抗叛軍全軍兩天的能力。
十二日上午,長青營主力抵達,山嵐營的先頭部隊也在五里外開始搭建營寨,一切都像計劃上那樣完美無缺。但是來自督師的命令卻完全打亂了許平的計劃,侯恂命令先頭部隊立刻停止進攻。
「為什麼?」雖然是在張承業面前,許平的聲音仍情不自禁地高起來。今天凌晨,他派出的先頭部隊奇襲沙河與大清河交匯處的叛軍,不等叛軍反應過來,就攻佔了他們的臨時營地,斃俘叛軍五十餘人,而己方無一傷亡。工兵更冒著叛軍哨探偷襲的風險,在短短半天就架起浮橋,現在還在竭力加固它,以便允許更多部隊快速通過。
「督師大人說,後方發現大批賊寇,救火、磐石、選鋒三營都已經投入清剿。」張承業兩手一攤,這三個營是新軍的脊樑骨、絕對的主力,它們被投入戰鬥顯然發生異常重大的情況。
聽到這個消息後,許平的口氣也一下子軟下來。不過他對後方會出現大批叛軍仍百思不得其解,滿腹委屈地對張承業道:「大人,末將一路來反覆搜索,絕對不可能遺留大批叛軍在後啊。」
「晉軍的成逸君成將軍,首先報告發現大量山賊。督師大人命令就地清剿後,朱將軍又發現更多的叛賊,人數超過數萬。」張承業默默地把塘報推給許平,後者忙不迭地抓起來仔細閱讀。
「大人!」許平大叫一聲扔下手中的塘報,不可思議地大聲問道:「大人,這些明明都是些百姓的臨時營寨,他們是為了逃避戰火才躲到山溝裡去的,怎麼可以當作賊人清剿?」
「督師大人認為這裡面有大批賊人,而且他們不服王化、結寨自保,已經表現出對我軍的敵意,人數更有十數萬甚至數十萬。如果不清剿,會對我軍構成巨大威脅。派救火營等三營參戰,是為了盡快掃清賊寇,以便沒有後顧之憂地繼續前進。」
「大人,」等到張承業話音停下來後,許平立刻向他指出:「大人這是在複述督師的訓令,並不是大人您自己的看法。」
張承業嚴肅地看著許平,道:「督師的訓令就是我軍的看法,侯爺出兵前反覆說過,督師下令時我們只要要喊那聲『遵命』就可以,其他的廢話少說。」
「大人,我們的威脅來自濟南的叛軍,而不是來自後方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許平還在做著最後的努力。他把已經在大清河奪取渡口並搭建浮橋的情況報告給張承業,敲打著地圖大聲道:「大人明鑒,濟南的賊寇人數眾多,但是與我新軍相比不過是烏合之眾,我們只要勇猛進軍就能讓他們陷入一片混亂。但是如果現在停下腳步,讓賊寇發現我軍的意圖,那麼我軍前進的道路上就會遇到抵抗,就會有更多弟兄要流血。而我部若是停止不動的話,賊寇也能集中更多的人來攻擊我部。」
張承業琢磨著許平的話,有些吃驚地問道:「克勤是打算在後援不到的情況下繼續前進麼?」
「是的,賊寇並不清楚我軍的規模,也遠不如我軍反應迅速,我軍一旦度過沙河,必能引起賊寇的極大恐慌,他們倉促之間無法聚集起足夠的部隊圍攻我們。何況我軍後方的情況叛軍更是難以摸清,他們一時片刻絕對不敢從濟南正面抽調主力到南面。在這期間,我軍就可以建立鞏固的營寨,從而完成參謀司交給的任務。」根據叛軍以往的行動速度和情報能力來看,許平判斷自己最少有兩天以上的準備時間,而這時救火營等主力也早已回到濟南正面,所以他很有信心地說道:「大人,末將請求您允許我帶領一千官兵按照原計劃……」
「不行!」張承業打斷許平的請求:「尤其是你,更加的不行。」
一張命令被扔到許平面前,張承業道:「督師大人對你這個先鋒偵查不力極為惱怒,幾乎下令將你革職查辦,在眾人的勸說下才收回成命。本將命令你立刻去督師大營負荊請罪,並把一路所見向督師大人當面稟告。記住,是去負荊請罪!」
把手頭的工作以最快速度交接後,許平急忙帶領一小隊衛士趕去禹城。此行他還帶上余深河和周洞天作為證人,以便為自己辯護。
趕到禹城城外的督師大營,許平急忙稟告求見,標營衛士把許平、余深河和周洞天三人帶到大營內。他們還沒有走到近前,就看見督師的帥帳外站著一批密密麻麻的士兵,同時還能聽到憤怒的吼聲從帳中傳出來。標營衛士向一個督師的幕僚說明情況後,那個幕僚進去說了兩句,出來後神色緊張地讓衛兵趕緊退下,讓許平進帳報道。
許平進帳見過侯恂,仍是全身披掛的督師大人滿面怒容,目不斜視地重重地一揮手,示意許平站在一邊,眼睛仍緊緊盯在帳中央的三個軍官身上。悄無聲息地站到旁邊的眾將隊列中,許平這才有時間去看督師面前的人。正和侯恂對峙的三個將領許平是認識的,為首的名叫林崇月,是新軍三千營的營指揮使。他身後的兩個將領是三千營的指揮同知和指揮僉事。三千營的指揮同知叫周滿富,不過另一人的名字許平就記不清了。他們是滿營將官中許平僅認識的三個人,其他人大多都是督師標營的將校,可能還有幾個友軍的軍官。
上次許平與林崇月的會面稱不上愉快,楊致遠下令各營推廣長青營的練兵心得後,許平幾乎跑斷了腿。他的部下全部都被氣回營中,大聲嚷嚷再也不去受辱。為了完成楊致遠的命令,許平便親自一個營一個營地去仔細解釋。與其他幾個營一樣,林崇月同樣拒絕了長青營修改後的條例,任憑許平說的唇焦舌爛,對方對修改條例後的好處根本不屑一顧。不過林崇月並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將許平譏笑一番,而是在中軍帳中告訴許平:侯爺定下的條例,天不能動、地不能移。事後,林崇月也是除張承業和方明達外,僅有的沒結伙去賀寶刀那裡告許平黑狀的營官。
揮手支開許平後,侯恂繼續逼問林崇月:「林將軍,你是決心抗命了?」
「督師大人,」滿臉通紅的林崇月抗聲道:「本營已經詳加偵查,督師要末將剿滅的那些賊人,實在不過是些逃難的百姓,其中老人婦孺比成年男子還多,他們只有一些木棍、竹竿,沒有盔甲……」
「本部官只是問你是否要抗命?」侯恂怒氣沖沖,粗暴地打斷林崇月的分辨。
「末將敢請督師大人收回成命。」林崇月跪倒在地,他身後的兩個副官也一起跪下,同聲附和著林崇月。
「林大人一定要庇護賊人,莫非有什麼情弊不成。」侯恂的語氣變得陰森森的。
「督師大人,他們只是百姓。」林崇月雖然低著頭,但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
侯恂瞪著三個跪著的軍官,冷聲道:「請尚方寶劍。」
帳內鴉雀無聲,空氣彷彿已經凍結住。侯恂身後的標營衛士大聲應是,很快就把黃綢包裹著的天子劍請出。許平和營內眾人一起跪下,向尚方寶劍叩頭。然後又跟著眾人站起,只有林崇月三人還一動不動地跪著。
「聖上有言,凡有將官不服軍令者,三品以下皆聽尚方從事。」侯恂雙手捧著尚方寶劍,走到林崇月身前,口氣變得更加陰冷:「林將軍從軍效力三十餘年,當知國法森嚴。」
帳內已經靜得一根針落下的聲音都能聽見。許平看到豆大的汗珠正從林崇月斑白的兩頰流下,後者沉默、沉默、沉默……終於還是緩緩開口:「末將敢請督師大人三思。」
「來人啊。」侯恂不再多話,幾個標營衛士搶上去拿住林崇月。
曾經轉戰沙場的將軍絲毫也不反抗,聽任衛士狠狠地把他雙臂向後叉起,只是垂頭歎道:「督師大人,討賊安民是末將本份。」
「拉下去,」侯恂沉聲命令道:「斬!」
「督師大人。」許平按耐不住,從人群裡躍出,伏在林崇月身後道:「林大人薄有苦勞。」
標營衛士把林崇月拉出去的時候,許平仍在苦苦哀求:「督師大人,三軍未戰,先斬大將,請督師大人三思。」
侯恂彷彿什麼也沒有聽到,僵硬地直挺挺靠在自己的座位上。不一會兒,許平聽到標營衛士在自己背後大聲報告:「罪將林崇月已伏誅,標下敢請大人檢驗。」
一個標營衛士大步走到許平身前,跪倒在侯恂身邊,雙手托著一個銅盤。侯恂漠然掃了一眼上面血淋淋的首級,又轉頭厲聲質問周滿富:「周將軍還要抗命麼?」
許平緊緊咬著嘴唇,撐在地上的那隻手攥緊成拳,指甲已經刺破皮膚插入手掌裡。他感到身邊的周將軍哆嗦得如同秋風中的樹葉一般。侯恂等得有些不耐煩,又大聲重複道:「周將軍,你還要抗命下去不成。」
身邊的人抖得更厲害了。許平根本不敢側頭去看,只是死死盯著自己眼前的地面。身旁的人突然停止了抖動,許平感到周滿富似乎突然仰起頭,同時聽到一聲悲憤的大叫:「天日昭昭!」
「拉下去。」侯恂不帶感情的聲音再次發出命令。
「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
周滿富被拖下去的時候仍大叫不止。不多時,又有一顆首級被放在銅盤上送入帳內。許平頭越伏越低,幾乎要趴到地面上去。侯恂似乎正在詢問三千營指揮僉事同樣的問題,許平已經無法聽清問話,他眼前開始發黑,頭暈一陣陣地襲來,他用盡全力才能維持自己不癱倒在地。
帳內爆發出一聲大哭,隨後那人發出令人心碎的泣聲:「末將不敢抗命。」
頭暈還是非常的猛烈,許平仍舊無法聽清他們的對答,似乎侯恂讓那人回去整頓營務。哭聲漸漸從身邊遠去,那是一種持續的嗚咽,其中夾雜著間斷的、抑制不住的抽泣。
「許將軍!」
侯恂的聲音劈頭蓋腦地憑空砸下,把許平從天旋地轉中拉回來。許平深吸一口氣,應道:「督師大人,末將在。」
「許將軍,你可知罪?」
被許平帶來作證的周洞天和余深河還等在帳外,但許平已經不再考慮為自己辯護:「末將知罪,請督師大人責罰。」
「現在就有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侯恂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平靜得不帶一點起伏。
「謝督師大人,謝督師大人,請大人示下。」
「三千營現在營中無主,本部官要許將軍暫代營務,立刻動身前去剿滅盜匪,以明日午時為限。」侯恂隨口概括了幾句三千營的情況,看起來他對三千營那個指揮僉事的才能很不放心,所以就想讓許平去協助彈壓營兵,並帶領營兵迅速完成任務。如果許平能做到的話,那侯恂就既往不咎,還讓他回長青營去繼續效力;但如果許平玩忽職守的話,那就會兩罪並罰,絕不寬宥。
見許平遲遲不作聲,侯恂加重語氣問道:「許將軍也要抗命麼?」
「末將不敢,末將遵命,督師大人。」許平終於用最恭敬的語氣接受侯恂的命令。銅盤裡的血正一滴一滴淌下,在他眼前的地面上注成一片印跡。
侯恂招手叫過一個錦衣衛,並告訴許平,這個名叫趙礪鋒的千戶會帶一百名標營士兵和他同行,配合他彈壓三千營可能發生的騷亂。許平很明白,這個錦衣衛實際上的工作是監視自己。他領命而起,出帳見到余深河和周洞天。兩個部下滿臉驚恐,一見到許平就異口同聲地問道:「大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面對部下的詢問,許平一時竟是無言以對。標營的衛士正把三千營兩個指揮官的首級挑上旗桿,許平不敢再看,也沒有回答部下的疑問。他只是在心裡一個勁地默念:「子君還在等著我,我不能死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