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長青
「這孩子,把大哥氣得都不願意再來我們家了。」黃夫人又抱怨了一句。
黃夫人的哥哥進士出身,覺得他有義務以娘家長輩的身份對外甥女進行一些教誨,讓她回到符合社會風氣的正道來。他告訴外甥女勳貴之家理應做天下人的表率,尤其要注重行止,不能給天下的百姓帶來壞榜樣,但是誰都看得出來這些話黃姑娘根本沒有聽進去。最後趙大人痛心疾首地對外甥女說:這些舉動落到御史耳中,御史必然會彈劾黃石,罰他的俸祿。作為女兒,怎麼忍心讓老父蒙受恥辱和損失呢?
這話當時對黃小姐觸動很大,黃夫人當時還從女兒臉上看見了不常見的憂慮之色和深思的表情,不過……不過這就只維持到黃石回家,等女兒和黃石交談後,黃夫人就看見女兒再一次故態復萌,還得意洋洋地告訴母親和舅舅:「爹說了,他不在乎這點小錢。」
李夫人好言勸道:「君兒,你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兒。就是平常人家,女兒的婆家也要由爹娘來挑……」
「她爹不挑的。」黃夫人賭氣地說道:「她爹說了,女兒挑了哪家就是哪家。見過寵女兒的,沒見過她爹這樣寵的。」
「你不就天天見嘛。」李夫人取笑了妹妹一聲,又轉頭對黃小姐說:「你也不小了,該讓你娘省心了。花些功夫學些女紅,等你嫁人後,才不會讓婆家笑話啊。君兒,先給你娘賠個罪,然後過來坐下。」
等黃姑娘坐下後,李夫人又道:「其實我覺得金家的那個孩子就挺不錯的,最不錯。就算君兒看不上,賀家、楊家的孩子不都沒有成親嗎?他們雖然不曾對你父親明言,但是心裡的念頭誰還不知道啊?」
「是啊,知根知底,家裡也殷實,不會讓君兒受苦。」黃夫人說:「我也覺得金家的孩子人品不錯,前程也很遠大,那個許平連世職都還沒有。」
黃小姐替許平辯解道:「昨天他當上游擊了。」
聞言老姐妹倆一起搖頭,李夫人歎道:「君兒,算算看,他世職升得再快,要多少年?等他置辦起家產,又要多少年?等他能拿出配得上侯府千金的聘儀,再要多少年?」
黃小姐再也不說話。片刻後李夫人又笑起來,對黃夫人道:「君兒也不小了,她一天不成親,那幾家的孩子也不肯訂親,人家嘴上不說,心裡可不願意白等啊。」
「這全怪她爹,我總說要給君兒快些訂親,他就是不干……」
「他今年二十一,」一直沉默的黃小姐突然打斷了母親和大姨的交談:「爹二十一的時候,還不如他呢。」
屋裡頓時一片寂靜。黃小姐滿臉倔強還帶著一絲幻想,李夫人不禁想起自己在二十幾年前的情景,彷彿看到了青年時的自己:
那是煙火瀰漫的廣寧城,門外喊殺聲震天動地,母親摟著兩個女兒和小兒子躲在床下,父親、大哥拿著菜刀、棍子守在門口……直到報捷聲響徹全城:「黃將軍回師平叛,陣斬叛賊孫得功!」
那是覺華的東山,後金大軍的鐵蹄已經踏上冰面,向著明軍的戰線蜂擁而來。姐妹兩人站在山頂,望著擋在這洪水之前的明軍……直到敵軍退去,軍民們沸騰歡呼:「太子少保大人威武!」
李夫人想了一會兒,掉頭看看妹妹,發現後者也怔怔地看著女兒,似乎也在回憶往事:「這是你的閨女,我管不了。」
「末將拜見大人。」
「幸會,許將軍。」
轉天許平早早就往長青營駐地報道,抵達時天剛濛濛亮,出乎他意料的是長青營指揮使張承業竟然已經正襟危坐在中軍帳裡。他示意許平落座,等許平在他左手邊坐穩後,張承業頭一句就問道:「許將軍的號是什麼?」
「卑職號克勤。」
天還不曾大亮,奉命來長青營的各級軍官就紛紛到達營外。長青營作為一個新成立的營,現在營房還是空的,營內只有張承業帶來的一些衛兵。不過新軍已經給這個營劃撥了人員,等營地妥當後兵員就會從新兵營發來。張承業命令各隊軍官、士官先檢查營房、庫房,明天就開始接受新兵。許平陪著張承業檢察各項設施,諸事完畢後,疲憊的張承業帶著許平和另一個副官長青營指揮僉事吳忠回到中軍帳,這時他才有閒暇給他們二人做介紹。
張承業把頭盔脫下擲在桌面上,一邊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一邊招呼許平和吳忠坐下。
吳忠號子玉,比許平年紀要大些,看上去三十左右。在新軍裡,這個年紀能坐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很罕見,除了金神通以外,許平從來沒有見過二十出頭的營官或是副營官。
金神通是金求德的兒子,年紀輕輕就位居高位,很大程度上是沾他父親的光,許平不知道對面的吳忠是什麼來頭。他心中暗暗想道,如果對方也和自己一樣是白手起家,那應該是個很了不得的人物。
按理許平應該客氣上幾句,不過許平實在沒有聽說過吳忠這個人物,他也不願意信口胡說。因此就衝著吳忠誠懇地道聲歉,然後老老實實說道:「在下孤陋寡聞,還望吳兄恕罪。」
吳忠也不以為忤,笑道:「克勤不知道我是應該的,要是硬說知道那才是客套話。」
張承業也笑起來,對許平解釋道:「子玉的父親可是大大地有名,和侯爺同甘共苦多年,子玉的這個號也是侯爺親自給起的啊。克勤你在教導隊讀過《吳氏兵法》,可還記得是誰寫的麼?」
《吳氏兵法》是教導隊的幾本教科書之一,記錄著黃石從長生島起兵經歷過的歷次戰役。其中包括戰前預判、行軍偵查、臨陣部署和戰場決策,還通過問答的形式,說明做出各種軍事決定時的理由,是非常寶貴的第一手資料。聽到張承業的話後許平又驚又喜,激動地問道:「原來是吳兄的令尊所作,真是失敬。」
對面的吳忠已經笑著點頭:「正是先父。」
三個人談了一會兒,還談到長青營的軍旗問題,按照慣例營旗上應該有個動物做標誌。許平提議用鷹做長青營的標識,他一直很奇怪各營用犀牛、河馬甚至螃蟹和穿山甲,但卻始終沒有人用鷹。
但張承業笑著搖搖頭,吳忠也笑道:「這個營徽用在新軍裡實在有些不方便……」
不方便的原因出在救火營上,既然救火營的營徽是蛇,那其他各營也就不能用鷹。
曹雲也到長青營中報到,晚上聊天時他小心地問許平:「那天趙小娘子,還有金將軍,到底是怎麼回事?」
許平臉色立刻沉下來,冷冰冰地說道:「金將軍碰巧認識……認識她的府上。」
「哦?」曹雲等著許平的下文,半天過去後見許平沒有繼續講述的意思,忍不住再次提問:「趙小娘子的府上,也是侯爺的部下?」
「不是。」許平飛快地回答道,然後緊緊閉上嘴巴。
曹雲凝視許平片刻,無可奈何地說道:「算了,你不願意說就罷了,只是……只是你還會去與金將軍喝酒嗎?昨天在酒樓上分手時,原本說要再聚的。」
「等忙完這段再說吧。」許平生硬地回答道,但是覺得有些不妥,於是又補充一句:「金將軍與趙小娘子之間就是世交,其它沒有什麼。」
「哦……是嗎?」曹雲瞪著眼睛,拉長了調子。
「是的。」許平斬釘截鐵地說道,然後就再也不多說一個字。
晚上吃飯的時候,余深河等人一如既往地湊到許平周圍,不過他們看許平的眼色都有些異常,對昨天的事情都絕口不提。
夥伴們閒聊的時候,許平卻思慮萬千。記得那天從趙府大門出來以後,金神通曾在無意間流露出自己的心事:「不怕許兄笑話,我早已心有所屬。」而且金神通臉上浮現出那樣溫柔的笑容。現在,這些都成為壓在許平心頭一塊沉甸甸的巨石。
接下來的半個月是異乎尋常繁忙的一段時間,許平始終在營中協助張承業整頓新軍。經過半個月的整訓後,長青營和另外四個新成立的營拉出去演習,而老的救火、磐石和選鋒三營以及直衛的高級軍官都前來旁觀。此番演練又進行了三天,最後一天的時候,張承業雖然嘴上不說,但是誰都能看出他心裡的得意。
趁著一個空閒的機會,余深河溜到許平身邊,對他低聲道:「許大人,上面是不是又有出兵的消息了?」
許平心中也有類似的疑惑,上次新兵的畢業演練花費成千上萬兩的銀子,這才沒過去多久,就又組織這場規模更龐大的演習,新軍最高統帥部的急迫之情可見一斑。
「暫時還沒有聽說。」許平對余深河點點頭,壓低嗓門道:「不過我也是這麼想的,恐怕等到秋季天氣涼爽後,我軍就會有大動作。」
長青營的得分在五個新營中遙遙領先,營中的軍官、士官已經能夠良好地控制士兵。不過讓許平稍微有些失落的是,這次演習黃石並沒有來看,聽說他離開京師出去公幹,不過去向屬於軍事機密,許平這種層次的軍官不得而知。這次來視察的軍官等級還是很可觀的,高級將官全部到場。
與賀寶刀、賈明河這些全神貫注的高級將領不同,前來旁觀的三位營官相當悠閒,他們只是需要大概瞭解一些這些小兄弟營的戰鬥力,以利於將來在戰場上的配合。到了第三天,五個營的虛實已經盡在他們眼中,救火營的營官王啟年踱到何馬身邊,笑著問道:「如何?還對侯爺的安排不滿意麼?」
何馬緊閉著嘴一言不發,王啟年逗趣道:「我看這長青營,不比你的選鋒營差了吧?」
聞言何馬臉上頓時顯出怒色,王啟年哈哈一笑,道:「開玩笑罷了,不過其他四個營,恐怕連長青的一半都不如啊。」
何馬冷冷地說道:「這當然是張南山的功勞。」
王啟年微微一笑:「更是因為許克勤很得長青營的軍心。」
何馬憤憤然地說道:「他一個毛頭小子,資格比好幾個長青營的千總還淺……」
「固然,不過每一個兵都聽說過他的名字,和我們年輕時一樣,他們敬的是英雄,愛的是好漢。」王啟年笑容不變:「不少人都把克勤視為偶像,就是我的救火營裡,那些後生一提起他,也都是唾沫橫飛,敬佩之情溢於言表。」
「一些浮名罷了,更何況……」何馬偷偷看了看前方的賀寶刀,低聲嘟囔道:「侯爺也不贊成賀大人的處理。」
王啟年知道何馬的兒子和許平相差無幾,現在還是金求德手下一個小參謀,而且還是看在他父親從廣寧開始為鎮東侯效力幾十年的面子上,對此王啟年當然不會說破:「何兄弟啊,你可知道長青三百個果長裡,有幾個參加過德州之戰?」
不等何馬說話,王啟年就替他答道:「一百四十六個!其中八十五個是許克勤親手提拔的。把總也有四成是他親手提拔上來的,甚至有一個千總都是他從文書提拔、保舉為軍官的。三分之一的長青營士兵在許克勤旗下作戰過,他們是長青營全部的老兵。」
看到何馬眼中的懷疑後,王啟年笑道:「這是張南山親口和我說的,哪裡還會有錯?現在你知道為什麼張南山一定要他了吧?別的營還在忙著熟悉官兵的時候,張南山就已經能操控全營了,這當然是許克勤的功勞。」
何馬沉默片刻,搖頭道:「太誇張了,應該把這些人打散。」
「當然應該打散,我手下都沒有幾個把總、果長是我親手提拔的。不過……」王啟年先是點點頭,但隨即又搖搖頭:「這次出兵太急了,事急從權,要打散也得等回師以後了,不然……」
王啟年指指其他幾個營:「像它們這樣,還真是讓人不放心啊。」
第四天上午演習結束後,賀寶刀接見了各營指揮官,總結會上最出風頭的當然是張承業,許平和吳忠也倍受嘉獎。
接見結束後許平正打算回營,就看見吳忠向著自己走來,身後還跟著兩個部下。這二人一個名叫霍淵,另一個名叫王元,前者是個千總,後者則是副千總,都是吳忠這種將門子弟,平素總能看見他們和吳忠在一起。
「真是辛苦了,」吳忠親熱地叫著,笑嘻嘻地問道:「克勤眼下有空麼?」
「有空,子玉有事麼?」許平沖吳忠身後的兩個人點頭,客氣地招呼道:「霍兄,張兄。」
「好極了。」吳忠也不遲疑,馬上就把目的和盤托出:「今天是侯爺小公子的母難日,我們幾個打算去給郡主娘娘道賀,願不願意和我們一同去?」
許平躊躇著說道:「吳兄啊,我身份低微,恐怕不合適吧?」
「哪裡會不合適?堂堂的長青營指揮官。」吳忠哈哈笑起來,道:「郡主娘娘還曾提起你的名字,走吧,一同去給郡主娘娘道聲賀吧。」
在許平的內心裡,理智告訴他應該找個理由婉言謝絕這份邀請,幹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不要扯進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裡。只是自從少保樓一別後,許平十幾天來沒有一刻不想著黃小姐的事,越是沒有消息,心裡就越是忐忑不安。另外一個聲音在許平耳邊低語著:「如果……如果能夠進入侯府,說不定能夠碰上黃小姐。」
面前的吳忠還在笑著,只聽他繼續說道:「我們可是專程來請你同去的,身為侯爺的下屬,在喜慶的日子去給他老人家道聲賀,也不過分吧?」
理智還在試圖說服許平回營去,好好想想明天該做的工作,至少在看清利害關係前不要貿然置身其中。但這個聲音變得越來越無力,而相反的聲音則越來越響亮,它還在許平的另外一個耳朵裡吶喊:「如果拒絕了同僚的邀請,那可會對未來的工作很不利啊。無論於公於私,你都該和他們去一趟,不就是去道賀一聲嘛,有什麼大不了的?」
「好吧。」許平終於點頭道:「吳兄,全靠你給小弟引見一番了。」
「這是哪裡話啊?」吳忠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快走吧,天色不早了,我們就要晚了。」
四個人並肩走了沒多遠,又有其他幾個營的一批軍官加入,除許平外,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將門子弟,他們笑逐顏開的互相打著招呼,全是要給鎮東侯嫡子賀誕的。
正在許平與這些人周旋客套的時候,迎面又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金神通。
金神通看都沒看這一大群人一眼,走到許平身前後只面無表情地衝著旁邊的吳忠微微一點頭,接著目光就轉到許平身上,春風滿面地給他介紹起同來的人:「許兄弟,這位是賀大人的二公子、精金營指揮僉事賀兄弟。剛才他來找我騎馬,我說若是不叫上許兄弟,這馬騎得就沒有意思。」
賀寶刀的兒子衝著許平一抱拳,笑道:「許兄真是大才,幫張大人把長青營整頓得那麼好,我們營完全被比下去了,心服口服、心服口服。」
許平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吳忠就替他告訴金神通:「許兄弟去不了。」
金神通把目光移到吳忠臉上,淡淡地說道:「吳兄有什麼指教?」
吳忠簡短地答了一句:「和我們有事。」
金神通不依不饒地追問道:「什麼事?」
「我們說好要一起去侯府,今天是侯爺小公子的生辰,我們要去道喜。」
金神通冷笑著把目光轉回許平臉上,賀公子則插話說:「侯爺說過,不許任何人去給他的家人祝壽,而且一說再說。」
「所以我們沒有帶任何賀儀,我們只是去府上說句話,說句話就走。」吳忠憤憤不平地問道:「難道賀兄弟覺得這也不行麼?」
金神通不理吳忠,只是衝著許平問道:「許兄弟,你跟不跟我們騎馬去?」
周圍一片沉默,許平覺得好像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盯著自己身上,他對金神通抱歉道:「金兄,我已經答應了,下次我再去找金兄騎馬吧。」
「隨便你,反正許兄你也不喜歡騎馬。」金神通懶散地回應一聲,和賀公子轉身離去的同時說道:「不過別說賀兄沒有提醒過你侯爺不喜歡這類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