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多希望你說的能是真的啊。」老太太長歎一聲,那份和藹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由歲月帶來的哀愁。武植經常能夠看到那些生活不如意的老人,在忙碌的間歇露出這種表情,可他想不明白,作為太尉的母親,還會有什麼樣的哀愁。
「是真的是真的,老祖宗一定能夠長壽如仙。」武植並不知道老太太心中憂煩什麼,所以只能順著她的話繼續往下說,他相信,沒有一個人是嫌壽命長的,吉祥話怎麼說都不會有錯誤,禮多人不怪。
「你們這些人,就會欺瞞我這個老婆子。」老太太已經顯示出了一些憤怒。「你以為用這個就可以哄我吃飯?你錯了,我說我不想吃,那就是不吃。莫說現在的眼睛還能看到,就算是有一天眼盲了,那我也不吃那個什麼魚肝。年輕人,我看你還是趕緊走吧。」老太太的表情來到了冰點,這讓武植不知所措。
武植明白,老太太的這番話實際上已經堵住了武植接下來的話,再勸吃飯,或者說再提出什麼菜式,那都是白分力氣,但是要是這麼退出去,那就等於宣告了自己的失敗,在一句正題還沒有說的情況下就宣佈失敗,是不是有一些太過於淒慘了?況且,這一退出去,迎接武植的,很有可能就是死亡,就像無數之前的人一樣。
必須要想一個辦法,一定要想一個辦法,讓老太太多給我一些時間,武植暗暗的想。
但是老太太已經下了逐客令,武植必須要離開,好在離開的這個過程還可以耽擱一些時間,一定要在這些時間裡想出辦法。於是武大緩慢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然後緩慢的向著門口倒退著,他的眼睛一直看著老太太,和那盞明亮的等。燈光比剛進來的時候暗了很多,現在只要不直視那盞燈,便不會感覺到什麼樣的異樣。
武植的心裡非常不甘,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失敗的,就在剛才,這個老人還非常慈祥的讓下人給他搬了椅子,可以說談話是十分融洽的,可是說著說著,明明很愉快的談話,就變成了這種劍拔弩張的態勢。武植詳細的想了這其中的每一個環節,但是一無所獲。
時間已經不可以再拖延,武植退到了客廳的盡頭,下一步就必須要轉過身去,進入那迂迴的迴廊,如果一切正常的話,當武植走出門的時候,便會看到天空中那詭異的星星,它所發出的顏色,正如在未來,武植的腦袋別砍下時,流出的鮮血那般鮮紅。
不管了,這是最後的機會,說什麼都不能放棄。反正都是死,就不在乎死的更難看一些。武植決定豁出去了,他沒有轉身走出最後一部,而是馬上的又跪了下去,拼勁全力的刻著頭,每一下的撞擊都讓武植感覺到眼冒金星,但是這都無所謂了,要是腦袋掉了,想看這金星也是看不到的。
眩暈的疼痛讓武大的神智有些輕微的模糊,但他仍然知道,光磕頭是不行的,面對老人,還有一個最好的辦法,那就是哭。當一個人被歲月洗禮過幾乎一生的時間之後,他就會變得特別容易激動,當這些容易激動的人,看到一些事情發生的時候,都很容易把這些事同他們漫長人生經歷中的某些事等同起來,每一件事都讓他們感同身受。這裡面最有代入感的,便是淚水。
人的一生要流無數次的眼淚,從出生到死亡,有歡笑有悲傷,淚水一直深深的留在記憶的裂痕中,即便是這些老人的記憶之牆已經如同他們的皮膚一般乾燥,可是蒸發的淚水,仍舊在上面留下了一塊塊鹹澀的痕跡,這種痕跡牽絆著他們內心中最為脆弱的部分。
武植知道,要想活下去,只能夠哭。但是一般的哭是不行的,這種地位的人,平時難免會處罰他人,尤其是這種女眷所處罰的都是些丫鬟,小姑娘流眼淚是稀鬆平常的事,所以她們已經看慣了那種不慍不火的眼淚,跟吃飯喝水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武植要想獲得轉機,就必須哭的別緻、哭的不凡、哭的驚天動地、哭的語重心長。
於是武植選擇了一個他從沒有嘗試過,也從來沒有見過的哭法,那就是吹笛而哭,為了讓眼淚流的更多一些,他在磕頭的時候故意的撞了一下鼻子,這一來,淚水好像不受控制一般的流淌了下來,武植甚至覺得,如果讓他這麼哭下去的話,要不了多久,整個京城就會變成一片澤國。
他相信,每一滴眼淚,每一聲哭喊,每一個磕頭都會被老太太感受到。在這明亮的燈光下,淚水會被映襯的如同珍珠般經營,而剛才同老太太的對話中,武植也發現,老太太的耳朵靈敏,並沒有任何的障礙。
武植下了這麼大的血本,可上面仍舊沒有什麼反應,武植甚至懷疑,是不是老太太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離開了客廳,自己如同剛才進來的時候一樣,只是在對著一個空座子在進行著這種撕心裂肺的表演。不過,武植明白,他不可以停下,甚至不可以偷眼觀看,這種看似真摯的情感,是一種高妙而簡單的偽裝。簡單之處在於,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到,哭嚎幾聲,磕幾個頭而已,高妙之處在於,要想達到效果,一定要堅持很久。人的感情有一個累積的過程,只有看客的深處的回憶被完全的激盪起來之後,他們堅硬的內心,才會出現裂縫,慢慢的改變。
所以武植繼續哭,在連續的頭部撞擊之後,他已經有一種要昏迷的狀態,這讓他知道,已經不可以再做這樣的動作,否則真的是在客廳中把腦袋撞碎,直接身死當場。於是武植繼續創新哭嚎的花樣,打著滾哭。這樣的動作,武植很多次的在那些穿著開襠褲的小孩身上看到過,這樣的哭嚎給人的感覺是焦躁的厭煩,武植甚至無數次的想直接一腳把躺在地上的小孩踢開,但在今天,他才突然的發現,這樣的哭,足夠吸引所有人的視線,他們可能不同情你,但卻絕對無法不看你。
武植為了維持哭嚎的連續性,他盡量的把每一聲啼哭都拉的長一些,這樣的效果雖然好,可是呼吸的時間卻不能延長,否則的話,哭聲便會被打斷。那種被打斷了的,假惺惺的哭聲,是絕對不能打動任何人的。
就是這樣,一聲聲的哭嚎,讓武大漸漸的有些不支,他清楚的看到他的手在逐漸的變成青色,只有當人被勒死的時候才是這樣,武大在老家的時候,看到過上吊而死的人。那些人的被發現的時候,身體表面的皮膚都是這種青色,這讓武大感覺,那吊起來的並不是人,而只是一個長著手腳的青皮蘿蔔而已。
現在,我就要變成蘿蔔了,一個青皮的短蘿蔔,或許他的身上還帶著如同淚水一般的淚珠。武大在內心自嘲著,但是,這一切都阻止不了他的動作,這是唯一活下去的希望,為了活下去,尊嚴是可以捨棄的,一切都是可以被捨棄的,作為一根蘿蔔活下去,也會比一個死人強。死去的並沒有英雄,死去的人只能慢慢的變成灰燼,供別人談論,可自己再也說不了一句話,不變成灰燼的……還會變成活屍,被那些活著的英雄再殺一次,成就他們的赫赫威名。
絕對不。
武大的指甲抓著客廳裡的地毯,他感覺到地毯上的毛塞滿了指甲縫,這地毯真是柔然,無論怎麼抓,武大的指甲還是完好無損,這比他所擔心的十指鮮血,以及因為那而帶來的鑽心疼痛要好的多。一雙體面的手,會給別人留下一個好印象,最起碼,我曾經在一個小地方富貴過,我不希望在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帶著一雙血污的手。
終於,蘿蔔的記憶不再清晰,武植在哭嚎中,思維開始慢慢的凝固,他忘記了最開始的時候哭嚎的目的,只是依稀記得,哭嚎不可以停,只要停下來,就會馬上的死亡。雖然活著是一種折磨,但是既然死亡必定要到來,而聲名又僅有一次,那為什麼要提前放棄呢,也許當不再擁有的時候,折磨的回憶,也會變成一種美好的體驗。
武植已經滾不動了,他蜷縮著身體,據接生婆說,小孩子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的,武植覺得小孩兒真聰明,這種動作讓人覺得很安全,很放心,外面的爭吵和自己不再有關係。
武植感覺到周圍越來越亮,好像那魚油燈多了起來,照的周圍如同白晝一樣的善良。不,這好像並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太陽裡,原來太陽之所以那麼明亮,是因為其中有這麼多盞魚油燈。武植的身上感覺軟軟的,他好像要飛起來。
這,大概是要死了吧,好像這樣也挺好……
不!絕不,我不能死!武植睜開了剛才閉上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