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和女孩的手都十分誘人,我居然產生了不只想把葡萄,還要把女孩的手也吃下去的想法,這讓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怎麼?不吃啊,你不吃的話,本小姐就這麼一直舉著。」女孩見我發愣,催促著說。果然,她的手就是那麼的舉著,表情無比嚴肅的看著我,擺明了如果我不吃葡萄的話,她就會不再跟我說話。
我的內心在煎熬著,不僅僅是因為女孩的態度,更是因為在我口中不斷蔓延的口水。思前想後,除了把葡萄吃下,好像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何況,我的胃也在渴望著這顆葡萄。於是我重重的嚥了一口口水,張開嘴,直接從女孩的手上把葡萄叼了過去。儘管我跟小心,可是在這個過程中,嘴唇還是不小心觸碰到了女孩的手。那是一種怎麼樣的感受呢?我形容不出來,只是感覺大腦裡一片空白,而那顆期盼已久的葡萄具體是什麼樣的滋味,我全然不知。等我從這種感覺中甦醒的時候,嘴裡已然是空蕩蕩的,葡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嚥下,我連自己究竟有沒有咀嚼,都不知道。
女孩笑瞇瞇的看著我,剛才那種嚴肅的神情已然一掃而空,這也讓我輕鬆起來。那個時候的我,太容易被外在的東西所左右,我的心緒不穩,只是別人的一個眼神就能讓我心裡上有無數的想法,本質上說,這樣的心態是不適合求學的。沙雕一樣的信念,只要一點點水,就可以讓它垮塌。之所以它能聳立這麼多年,完全是因為學城是一片乾燥的地方,並沒有多餘的水,而女孩就是腐蝕沙雕的甘泉。
「這葡萄的滋味不錯呢,遠比中原的要好吃。父親就跟我說過,西域的氣候適合種植葡萄,早晚的溫差大,葡萄就會變得非常甜。我以前還不信呢,沙漠裡連水都沒有,拿什麼種葡萄,今天才知道,父親說的是真的。」女孩連著吃了好幾顆,邊吃邊跟我說。
「貧瘠的土地,種植的東西更加甘甜,世界上的東西本就是說不好的。」我十分想再吃一顆,我連那葡萄是什麼樣的味道都沒嘗到,實在是太可惜了。所以眼睛不自覺的看著裝葡萄的盤子。
「這一大盤葡萄我吃不了,可能放到明天就不好吃了,這東西也不能帶著。你幫我吃一點吧好不好?不然的話我肯定會整夜惦記著這些好吃的葡萄的,睡都睡不好。你幫我吃了的話,我不至於撐著,還能睡個好覺。」女孩調皮的眨了眨眼睛。
我並不知道她是真的這樣想的,還是看穿了我的窘態。但是世間的事就是這樣,做第一次的時候,總會在心裡有一些糾結,可當第二次的時候,一切都彷彿自然而然的了。有那顆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的葡萄墊底,我便少了很多堅持和顧慮,輕輕的點了點頭。然後也用手指拿著葡萄,一顆顆的往嘴裡放著。
如此甘甜,如此美好。太讓人沉醉了。當時的我,覺得那是從出生以來最為幸福的一刻,有笑靨如花的女孩、有酸甜可口的葡萄,我的心和我的胃都應和著我歡樂的心情,在一起抽搐般的跳動。
在之後的時間裡,我不斷的告訴著女孩關於沙漠中的一些事,沙漠中奇怪的動物,奇怪的氣候,奇怪的天相。當然了,我並不覺得這些奇怪,這都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在向女孩講述著我過去這些年在沙漠裡的生活,這一切在她聽來奇怪無比。也許,她也會覺得我是個奇怪的人吧,不過這樣也好,當她回到家鄉的時候,她會想到,曾經有一個奇怪的人,在一個奇怪的城市,給她講一些奇怪的故事。這也是不錯的回憶,這大概會讓她很久很久的記得我,直到她成為別人的妻子。
這種想法讓我覺得有些傷感,我發現我有些無法接受眼前的女孩去跟別的男人談笑,可是這是必然的,她是一定會嫁人的,中原和學城不一樣。我多想讓她永遠的留在學城,這樣她就可以不嫁人,跟我生活在一起。可是她不是在學城出生的,只能做奴隸,不不,她這樣嬌嫩的人,怎麼可以去做奴隸!我聽到了自己內心的狂吼,我感覺到自己腦袋上一根根蹦起的青筋,年輕的我完全的陷在了自己給自己鋪設的泥潭當中無法自拔,甚至,不想自拔。
談話就這樣繼續著,我拼勁全力在我的枯燥生活當中,剝離一些相對有趣的東西,可是這樣的事情總是會說完的,因為我的生活確實很枯燥。終於當我吃下了最後一顆葡萄,我的話也講完了。房間裡陷入了沉默,這沉默來的突兀,是喧囂突然散盡的沉默,還迴響著的我們兩個人的笑聲證明著這一切。而我也發現,原來我一直在表述著東西,而女孩一直在傾聽,她只是笑,卻沒有說出任何意見和看法,女孩根本就沒有參與談話,至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在做著表演。所以當我停下來的時候,整個談話也就停下來了。
我試圖再想起一點什麼,隨後卻想到,即便是能把這種「談話」延長片刻,也總有結束的時候。夠了,就到這裡結束吧。我站起身來,準備跟女孩告別,去隔壁的房間入睡。想想現在的時間應該是不早了。
我的告別還沒有出口,女孩卻搶先說:「你要離開了嗎?」
「是的,時間已經很晚了。你明天還要上路,先休息吧,這樣明天才能有精神。」我讓自己盡量用最沉著和禮貌的口吻來回答她。雖然我的眼睛還在貪戀她美麗的臉頰。
「我想問你,你今天晚上沒有回新城,明天早晨還要送我離開,這不要緊嗎?」女孩這個問題問的有些莫名其妙,如果她真的擔心我的話,似乎應該早些問。我有些不明白她提問的意義。
「哦,沒關係的。其實我們的課堂從來不點名,全憑自覺。有的時候會有一些學徒突然發現了什麼問題進行研究,會連續很長時間不來上課。最長的大概有……一個多月吧,學堂裡有規定,只要不超過半年的曠課都是可以被接受的。不過曠課的人如果不是用來求學和進行研究的話,在學士考試中是毫無機會的。所以每一個人都不會因為懶惰而逃避學習,我出城救你,明天送你出城,這是挽救人的性命,是很正當的理由。不去上課的話,也沒什麼不妥。」學城的規矩我自然清晰明瞭,不過我在心裡問自己,如果真的是新城上課出勤查的很嚴的話,我會不會把女孩交給擺渡人而選擇自己去上課?肯定不會!我在心裡堅定的搖著頭,即便那個人是我的父親,我也不會把女孩交給他,她在我的心中是多麼的重要……
「是這樣啊,那你明天跟我走吧,好不好,我一個人路上會害怕,我害怕我自己走不出這片沙漠,回不了家。你送我回家,順便再看看中原的景色,我向你保證,半年的時間你是可以回來的。」女孩說保證的時候,將一隻手舉過頭頂,好像在發著某種誓言一般。
「不行的。」我搖著頭。「學徒雖然可以不去上課,但是不能離開這片沙漠。甚至不能離開這城市的控制範圍,大概也就是你今天所坐的那種船的行駛範圍。一切的研究和求學都只能在這裡進行,我如果跟你離開這,終身將不可能再回來。」
「怎麼會呢?!反正你是偷偷的走,然後再偷偷的回來,不告訴別人,在中原你會看到很多新鮮的東西,那也會是一種很好的學習的,一定不會比在學堂裡學到的東西少。」女孩信誓旦旦的保證著,她說話的樣子很焦急。
「即便是情況真的如你所說,我偷偷離開確實是可以做到的,就好像我今天出城去救你,實際上也是偷偷的去的。可是一旦出去想要再回來的話,就困難無比。也許你不知道,我們所在的這座城市,並不是固定在沙漠上的,它會以它自己的方式進行移動。除了掌控沙之舟的人,沒人能夠算出城市具體的運動軌跡,我離開之後,便再也找不回這裡。」我重重的歎了口氣。「唉。這座城市,是許出不許進的,你今天能來到這,實際上也是一種奇跡。我跟那個划船的人,都承擔了相當的風險。」
女孩並沒有馬上繼續說話,而是用她的眼睛看著我,她就那樣看著,我驚異於她居然沒有眨眼,這種專注的眼神甚至讓我的眼睛有些發癢。也許是女孩喝了葡萄酒和吃了很多葡萄的原因,她的眼睛看起來是那麼的水靈,散發著沙漠裡最為珍貴的如同水晶一般的液體光澤。然後緩緩的,我能夠聽出,她居然有一點點的抽涕。這抽涕一開始很輕微,而後越來越重,慢慢的,雙眼流出了一點點的眼淚。看的出來她在極力的控制這淚水,所以淚水大部分都在眼眶裡打轉。
「那你喜歡我嗎?」女孩突然這樣問。
這讓我有些猝不及防。我記得老師在課堂上所講的,中原的女孩子都非常的含蓄,她們往往都是被動的接受男人的追求,很少會有女子把喜歡啊,情啊,愛啊的掛在嘴上,但是,我眼前發生的情況是怎麼回事。難道是老師錯了?我的腦子在那一刻非常的混亂,我所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如何來回答女孩的問題,而是關於課堂上老師講課的對錯是非。
「我……」我從來沒被人問及過這樣的問題,我也相信,學城裡的學徒都沒有。我甚至在今天之前沒有產生過男女之間的感情,但是,這並不妨礙我一直對這種感情充滿了嚮往。實際上,越接觸不到,我的內心對這種感情就越充滿了渴望。我知道,這在學城是一種禁忌,我也知道,作為一個學徒,我根本沒有資格去挑戰學城存在以來的古老禁忌,老師常說,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因為如果不合理的話,它早就被其他人改變。要是別人都能夠接受,只有你接受不了,那只能證明,你是錯的,你是一種異端。
但是,我知道,我是喜歡女孩的。在我的意識裡,對人只存在三種是非分明的感情:討厭、不喜歡不討厭、喜歡。那麼毫無疑問,我是不討厭女孩的,如果我討厭女孩的話,怎麼可能從沙漠中把她救出來,然後又一廂情願的把她帶進舊城。如果我不喜歡也不討厭她的話,單純只是為了拯救一條生命,那麼在剛才,我們的談話陷入僵局的時候,我完全可以直接的拂袖而去。所以,很明顯,我是喜歡她的。可是這喜歡有什麼意義呢,她明天就會離開,我……
一種心臟被撕裂的感覺突然出現,這讓我的回答更加的語塞:「我……」
「你什麼你,你怎麼樣?你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你快點說!」原來在女孩的意識裡,人的情感更加簡單,只有兩種,那就是喜歡喝不喜歡。我愛極了她說這句話時候的樣子,兩隻眼睛專注的向前看,就好像是在沙漠中,當中專注於偽裝自己的蜥蜴。我在無聊的時候,可以這樣瞪著蜥蜴看上一天,彷彿我們可以進行心靈的交流。而當我看著它的時候,全然沒有和同學對視的那種勞累。
問題已經不可逃避,再說我為什麼要逃避?只不過是承認一個問題而已。雖然我沒在學城裡聽說過「喜歡」,但並不能證明,這是一種錯誤的情感。最起碼老師從來沒有這樣講過。
「你長得很好看,我當然喜歡你。」想明白其中原委的我抬起頭,語氣中並沒有任何羞澀和磕絆。只是承認內心所想而已,老師教導過我,一定要清楚的認識自己的內心,否則的話,求學的路上一定一事無成。
「我也喜歡你。」女孩的話語大膽而火辣,她沒有經過像我一樣漫長的思考,而是脫口而出的。
我聽到她這樣的話,內心很溫暖。被自己喜歡的人喜歡,這本身就是一種幸運吧。而且,後來的事情無數次的告訴我,並不是誰能都真正的享受到這種幸運。
「既然我們彼此喜歡,那你就跟我走吧。回到中原之後,我嫁給你。就算你入贅在我們家吧,我的父親常年在外,家裡也不能沒個男人。實際上母親也經常的這樣跟我念叨,只是我家鄉的那些男人我都看不上,他們不像你這樣博學正直。」女孩在說這些的時候,語氣中有一絲不易覺察的羞澀,我承認,這樣的羞澀讓人更加的心動。
「不行的。我的學業沒有完成之前,我不能離開學城。必須要在學城裡有一定的地位之後,才可以離開。」我搖了搖頭。我的心裡只有學城的規範和規定,平日裡我說這些的時候,心裡都是毫無感情,但今天,我真切的感覺到了一種苦澀。好像這種悲慘的命運,是千年以前,制定這個規則的人強加在我的身上的。
千年以前的人怎麼會知道我的生活?!他有什麼樣的權力來支配我?我為什麼要照著他說的做。我的內心裡在進行著激烈的天人交戰,難解難分。
看見我並沒有回答,女孩接著說:「那我問你。你覺得是你的家鄉——這座城市裡的人多,還是中原的人多?」
「那還用問了,肯定是中原的人多。」我知道中原有數以千萬的人口,老師是這麼告訴我的,這個數字是我難以想像的,甚至就算每個人都只是一個小黑點,他們同時出現在我眼前的話,都會令我頭暈,真是不知道中原的人是怎麼樣生活的。
「我的父親掙了不少錢,我嫁給你,這些錢都是你的。這足夠讓我們在中原生活的很有地位,被人尊重。你要是還喜歡求學讀書的話,你可以去我們那的學堂,學好了,你還可以去考功名,當大官,光宗耀祖。即便是只做個縣令,也能管一座縣城和周圍的村莊,人口恐怕比新城和舊城加在一起還多。你覺得,那樣還不夠尊崇嗎?」女孩咄咄相逼。
「夠了!」我大吼了一聲:「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我不可能離開這裡,這是我的家,我從出生開始就被告訴要恪守這些信條,要這樣來做事。如果我不在這裡求學,不在這裡成為學士的話,那我的生命毫無意義。這是一直維繫我繼續活下去的東西。而你……你僅僅是今天下午才出現的,你只是我生命裡的一個幻影,你憑什麼要我改變一直以來堅定的心。」
「你的心真的很堅定嗎?」女孩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微笑,這微笑並不像剛才那樣溫暖,準確的說……這居然是一種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