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西門慶驚訝的幾乎跳起來,他設想了很多大茶壺跟那個倖存女人的關係,甚至也想到了兩個人有一些床上的勾當,但是萬萬的沒有想到,大茶壺居然是那個女人的父親。「先生,您不是在說笑吧,我實在……實在是無法相信。」
「這是真的。」大茶壺漸漸的站起身來,然後有些頹喪的坐在椅子上。「員外,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我確實也不需要再隱藏什麼。也許您看的出來,我不像是在妓院工作的人,當然了,以前我是做過一些別的事,當時的地位也頗為顯赫,但是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如同往昔的夢境一般,浮華轉眼就會逝去。因為一些傾軋和小人的陷害,或者也不能說是陷害,畢竟我曾經也是那樣的小人,弄的我家破人亡,女兒也被賣入了娼門。她還僅僅是一個小姑娘啊,而我,一窮二百的我也被強迫著在於女兒不遠的地方,做著這骯髒的勾當,每天裡要看無數的女人,用身體,去交換那最為骯髒的銀子。但是,我卻不能離開,我一定要攢夠銀子,替我的女兒贖身,給她一個新生活,這是一個無能的父親唯一能夠做的。員外,這就是我的事,詳細的您也不需要再多問,我也……我也不會再回答。」大茶壺說到這重重的歎了口氣,然後哽咽的說不出話。
原來是這麼回事,西門慶看著眼前這個氣勢衰敗的人,完全想不到他還有過輝煌的往昔,看大茶壺的談吐,他說的話應當不會有假,從高高在上,到落入娼門,尤其還看著自己的女兒天天被別人騎在胯下,這種感覺大概比死過一次更加的殘忍。不過……西門慶轉念一想,覺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麼東西。大茶壺讓自己不要多問他的背景,另外能被人傾軋之後,家破人亡,女兒被賣到妓院,這大茶壺也許從前是個大人物,他很有可能……是朝廷裡的官員,對,也許真的是朝廷裡的官員。
如果他的背景不夠顯赫的話,他一定會把事情同自己和盤托出,而現在對於大茶壺來說,過去越榮耀,現在就越恥辱。不急不急,我只要幫他的女兒報了仇,伸張了正義,也許……我有三萬兩銀子,三萬兩,要是大茶壺是個大官的話,他一定還有些親信和手下,現在的世道,靠著這三萬兩銀子,也許就能夠讓大茶壺鹹魚翻身,要是那樣的話,我就應當是他最大的恩人。那我的未來……西門慶想到這裡,幾乎要狂笑出來,好像他的世界又重新明亮了起來,或者說,西門慶覺得自己的人生又一次的充滿了希望,如果贏了這一次,未來就可以不必像一隻老鼠一樣的東躲西藏,還可以成為顯貴,這很誘人不是嗎?
當然,一定要先贏這一次。
「好,您不願意說,晚輩也不會多問。」西門慶悄悄的把稱呼換成了晚輩,雖然對方是大人物的這一點還是不能夠確定的,但是嘴上吃點虧又不是真的吃虧,就算叫大茶壺幾聲爹,又沒有別人聽到,也算不了什麼,又不會掉幾塊肉或者損失幾千兩銀子。一聲「晚輩」西門慶是自然而然的說出。但是,他的內心,對待大茶壺已經從最開始的單純的恭敬,變成了極其有功利色彩的巴結,一種對於未來的希望的巴結。「我現在也明白了您為什麼憎惡那些小廝,他們一定對您的女兒做過……」西門慶在這裡拿捏不好應該怎麼說,同大茶壺的女兒上床,那是很正常的事,就算她以前的身份再嬌貴,現在也只是一個妓女而已,只要出的起銀子,是誰都可以玩弄的。但話卻不能這麼說,西門慶明白,要想為未來培植希望的話,那一定就要從現在開始做起,給這位可能的大人物留下一個良好的印象。西門慶經過短暫的思考之後繼續說:「……做過一些過分的事,那這些人實在是可惡,我現在也覺得,類似於這種人渣死不足惜。」
「沒錯。」大茶壺長歎一聲:「都是因為我的一念善惡,害得家破人亡。女兒也從高高在上的寶貝疙瘩,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她是恨我的,這個我知道。她已經不信任我這個父親,她有些刻意的要作踐自己,要給我這個做父親的看,這是對我的報復。我看到這些,除了在內心裡哭泣,卻無能為力。我的女兒沒有錯,錯的只有我,還有那些混蛋小廝,以及整個世界。我的女兒太容易輕信別人,她被那些男人的花言巧語所蒙蔽,她為了他們去做一切的事情,她完全不聽我這個父親的話……」淚水在大茶壺的臉上肆意的奔流,這個男人的內心因為回憶已經完全的崩潰了,先前談話那種縝密的邏輯正在慢慢的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已久的傾訴和表達,這種感情如同決堤的洪水一般,任何人都不能阻止。而西門慶,面對這樣的幾近瘋狂的人,完全的不知所措。
西門慶只見過女人哭,他也知道,那些女人的哭泣很多都是不真實的,她們只是在做戲而已,所以自己只需要根據情況做適當的安慰或者完全的不去安慰就可以。但是男人的哭,男人這種猛烈的眼淚,是西門慶從來沒有見過的。在這種眼淚中,有那麼一刻,西門慶也在思考自己的命運,如果自己生活在一個窮人家,一個飯都吃不飽的家庭,那現在自己會怎麼樣呢?大概自己的情況會比現在好一些吧,最起碼不會一無是處。據說武松和武大的家原來也是非常貧困,可你看武松現在成為了蓋世的英雄,而自己只是一個笑話。俗話說的好「窮養兒,富養女」,也許自己正是敗在這古訓上,英雄西門慶變成了混混兒西門慶,雖然吃穿不愁,但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這到底還是命運的悲劇。
不,不對。西門慶轉念一想,他似乎也見過那種連褲子都快沒有了的賭徒,把老婆孩子都輸在了賭桌上的人也不都是富人,他們很多也都是窮人。混混兒裡窮的叮噹亂響的人也大有人在,畢竟窮人很多,而像武松那樣成為英雄的人,就自己所知道的,也就是這一個吧。可見,到底命運會怎麼樣,跟出身的關係也並不是很大。就像這大茶壺的女兒,原本是千金小姐,現在缺任人作踐,就算是她的父親可以東山再起,但是對於她來說,那已經髒了的身子,用什麼也無法再度沖刷乾淨,命運跟她只是開了一個黑色的玩笑,這玩笑在旁人看來可以玩味的冷笑,但在那女人自己看來,會是最悲惋的哀歌吧。
好半天,大茶壺的情緒才穩定了下來,他從懷中掏出了手帕,開始擦自己臉上的眼淚以及那流的有些凌亂的鼻涕,在完成了這一切之後,他抬起頭看著西門慶。「員外,因為這些原因,如果你找不到別的證據的話,我是不會讓我的女兒出來作證的。畢竟我的女兒沒有死,她只是挨了一巴掌,雖然現在還有些紅腫,但是養養就好了,她已經沒有臉面了,但是她還可以有未來。但是如果我讓她貿然的出現作證,那很可能,她就會死去。這雖然有違正義,但是卻是一個父親,最為正常的想法。員外,我希望你能夠理解。」大茶壺說這些話的時候,有一種讓西門慶膽戰心驚的冷靜,他沒法相信,剛才還那麼激動的一個人在轉瞬之間,就可以變得如此的淡定,太不可思議了。
西門慶看著大茶壺的冷靜,知道事情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必須要有其他證據的出現,才能夠請得動這個女人了。但是他不甘心在毫無建樹的情況下離開水榭閣,他總覺得,那個女人叫自己來,應該不是這麼簡單的,如果她什麼都不想做的話,那何必還要自己來?也許這個女人,現在就在水榭閣裡吧。對,這空洞的房間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有人偷聽的話,那真是再簡單也不過了。那女人一定知道自己的長相,從自己進水榭閣,不,也許是從自己來到胭脂巷開始,她就已經發現了,躲在暗處觀察自己,也就太正常了。那我現在應該怎麼辦?是繼續尋找那個女人嗎?我相信她也是非常急切的想要見到我的,想要告訴我事情的真相,我應該是不用費太大的勁就可以找到相關的線索,比如在這裡問問其他的妓女,或者老鴇什麼的。我太瞭解女人的心思了,她厭惡自己的父親,就只會把父親當做是危險時候的庇護,而並不信任他。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女人已經不相信父親會是拯救她的英雄,如果兩個男人都站在她的面前的話,她一定會選擇那個不是父親的人。
可是……這樣不行。其實大茶壺說的沒錯,就算這女人出來作證的話,恐怕也是很難搬到武大的,我來尋找這女人的主要目的,也是為了證實武大就是殺人的兇手,從而沿著這條路追查下去,繼而打倒武松。一個女人出來作證,尤其還是一個妓女,陽谷的父老鄉親都會覺得我西門慶無能,只會跟妓女打交道,平時就是色中惡魔,居然到了要狀告本縣商會會長的時候,找的證人就是妓女,大概會被傳為笑柄吧。另外,我現在必須對大茶壺尊敬有加,他的身上,或許有著我未來成功的希望,我西門慶一直是小人物,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機會往上爬,那是為什麼?就因為我生來就是小人物,我只認識小人物,我的人際關係也就是陽谷的這些買賣商戶的東家和掌櫃,他們跟我一樣,都是螻蟻一般的人,螻蟻對螻蟻來說是毫無意義的,在我眼前的這個卑微的人,他很可能是一棵會再次張起的參天大樹,只有結交了上游社會,我才真正有可能去改變自己的命運。所以哪怕是只有一點點的希望和可能,這個男人都是惹不起的,我不可以忤逆他的意思,去主動尋找他的女兒。否則的話,即便我能贏了眼前,卻會失去對於未來最好的機會。
那怎麼辦呢?證據?證據在哪,如何尋找,這幾乎是毫無頭緒的。何況,那個倖存的女人,一定知道更多的事,她也不應當是個傻子,她冒險來找我,也許是手中已經收集了什麼關鍵的證據,但出於對自己父親的不信任,大茶壺並不知道,她想把那些交給我。無論怎麼樣,這次見面是這個女人的意思,我都應當跟她見上一面。真是矛盾啊,唉。究竟應該怎麼樣,既解決眼前的問題,又能保全那對於未來螢火似的希望。
有了!西門慶的腦中火光一閃,不一定非要自己去找那女人,就如同這次來水榭閣一樣,是這個女人來找的自己,她有著這種訴求的想法和**。要尊重她父親的想法,只是不去主動找她就可以了,要是他的女兒主動來找自己的話,那就沒有辦法了,只需要創造這種機會就行了。而西門慶相信,對於一個想要達成什麼目的的女人,她會任何辦法都去嘗試的,尤其是一個連最寶貴的乾淨身子都已經捨棄了的女人。西門慶想到這裡,覺得自己現在就應該離開水榭閣,既然那女人可以到城外,就代表她一樣可以去西街,可以去西門藥鋪,要是這樣的話,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
當然,最關鍵的是,除此之外,西門慶並沒有其他任何辦法。
想到這裡,西門慶站了起來,雙手抱拳,一躬身。「先生,感謝您今天跟我說了這麼多,對我的調查大有幫助,最起碼我已經可以確定那個殺人放火的惡魔到底是誰了,我也一定會找到他,為您的女兒報那一巴掌的仇。」關於這一巴掌是西門慶臨時想到的,他大概回憶了一下,大茶壺在對話當中對於這一巴掌提到了至少兩次,也許相對於其他的那些下賤女人的性命,大茶壺更想懲治的,是那殺人的兇手打她女兒一巴掌的這個仇。這也可以理解,對於一個父親來說,傷害他的女兒,就是最大的罪孽。「我回去就可以按照這個方向,繼續去做調查,相信很快就會有新的進展,我也會通過一些方式及時的通知您,這個請您放心。在確定安全,可以一下子就搬倒那個惡魔的時候,我才會懇請您的女兒出來作證。」西門慶本來話說到這就想離開,但想想不妥,於是又繼續的接口。「還有,關於您,關於您的過去,關於您的女兒……這些事我不會同任何人提起的,請您放心。還有,我知道您很缺錢,出於對您個人的敬佩,我可以資助您五千兩白銀。當然,我現在查案也在用銀子的時候,等到事情了了,我會給您送過來,這筆銀子應該夠您和您的女兒改變生活的現狀,到一個新的地方開始生活。我還可以告訴您,您看我出手這麼闊綽,是因為我的背後有一個巨大的財團在支持。您如果想要重新回到過去的位置再來玩一把,贏回過去的榮光的話,晚輩我都可以鼎力相助。當然了,此乃後話,這一切都要等晚輩調查完眼前的事情,我也實不相瞞,這次晚輩遇到的是非常大的危險,七八成是要命喪於此。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晚輩所說的話,也全都發自於內心,也請先生記在心上。」
大茶壺輕輕的點了點頭:「員外所說的話,我都記住了。我也衷心的希望,員外能夠為民除害。至於我……」大茶壺歎了口氣。「浮華舊夢,過眼雲煙。在破落了之後回想過去的很多事,也能夠看的開了,就像我剛才所說的,不過是一場夢。員外不要把在下的事放在心上。員外要走,為了避人耳目,在下也就不送了。」大茶壺也一樣的拱手施禮,但是不知道是為什麼,西門慶發現,大茶壺的抱拳只是輕輕的,他的身體沒有任何彎腰的動作。這個剛見面的時候感覺謙卑的人,現在看來,竟然是如此的傲慢。
這僅僅是偶然嗎?不,似乎剛才談話中也有這樣的感覺。大茶壺身體內那些高貴的夢在覺醒了吧,他的身體,他的潛意識,已經不再把自己當成一個小人物,能夠回到過去的希望,一定讓他熱血沸騰了吧。
沒有人能夠免俗,也沒有人能夠真正的做到超脫,即便是真的幾起幾落的人,一切的與世無爭僅僅是暫時沒有相爭的能力,以及用理智判斷之後,發現隱忍才是最好的選擇。嘴上說的話都是騙人的,不,也許說話的人也沒想去欺騙別人,他只是欺騙了自己的內心而已。
斷翅的鳥,不會忘記曾經飛翔的感覺。西門慶琢磨一邊琢磨著這些,一邊拉開門,離開了大茶壺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