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正大二年,宋正隆八年,西曆1243年,三月,
由金國皇帝完顏守緒所冊封的尚書令並樞密使的完顏合達大人今天很鬱悶,鬱悶到想要抓來幾個犯錯的兵士狠狠責打一番。好在心中一點神志清明,阻止了尚書令大人這股邪火的爆發。此時的完顏合達只是一個人坐在他的大帳內,看著帳外那輪並不明亮的殘月,以及夜色中遠處隱隱約約所現出的、中都城模模糊糊的輪廓。
端起書案上的金碗,向口中倒入一碗烈酒,完顏合達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帳外依稀可見的中都城。他的大帳距離中都不過十里,整個大營幾乎就是緊緊貼在中都城的邊上。可是,經過一年多的圍困與攻打,他完顏合達就是無法走入這座雄偉高大的金國都城。中都依然佇立在那裡,依然掌握在完顏永濟父子的手中,雖然整個大金國各地都已經上表臣服,唯獨作為金國心臟的首都卻是一個例外。
說起來,此時的局勢,也不能不讓完顏合達鬱悶。
現時中都城外聚集了五六十萬的軍隊,數十路的地方官,將中都城圍的好似鐵桶一般,當真是人頭攢動、聯營數百里,一人一口唾沫都可以匯聚成大河似的。
相比起來,中都城內的局勢可就不大妙了。完顏從恪雖然急急忙忙的將中都四郊的猛安謀克戶徵召入城,所得到的兵員也不過十七八萬人,比預想中的三十萬數目少了許多。之所以出現這樣的事情,乃是這些女真人也不傻,發覺中都如此大規模的簽發女真兵士,又聽到京中傳聞即將開戰的消息,一個個縮起頭遠遠躲開,就是被官府找上門來,就愣說自己是漢人不是女真人。這些人的衣飾、習俗此時早已和漢人別無二致,官府的差役們哪裡能分的清楚,三兩下耽擱,西京朝廷的軍隊已開過來圍住了中都,便再沒有人下來簽發丁壯。
按理說,城外兵勢洶洶數量遠多於城內,又是天子下詔討伐逆臣,全軍士氣正旺,加之城內並無良將守衛,西京朝廷的討逆軍即使是二對一的拼耗兵員,這中都城也應該攻下來了。誰知全然不是這樣的事情,中都城被圍攻了一年仍然好好的,倒是他完顏合達手下的兵馬損失過半,實力大耗。
兵馬損失--這正是完顏合達最為鬱悶的地方。西京朝廷幾十萬的討逆軍,數十路大小諸侯中,實力最強的幾人當屬被加封為尚書令並樞密使兼領河東制置使、西京留守的完顏合達、尚書右丞相並樞密副使兼領陝西制置使、四川安撫制置使的完顏陳和尚、平章政事並樞密副使兼領山東制置使的徒單金壽、尚書左丞兼領東京留守的完顏達吉、尚書右丞兼領北京留守的移剌蒲阿、以及剛剛被加封為西北制置使的高德玉和西南制置使的武仙幾人。
這些人中間,高德玉和武仙分別出精銳?軍騎兵五萬和三萬騎,北京留守移剌蒲阿本是被先帝從彝派去監視高、武二人,誰知卻和高德玉打的火熱,手下帶出的三萬?軍騎兵,一看就是高德玉的部下,連紮營都是靠在一起。早在圍城之初,幾個人彷彿商量好似的,由高德玉提出,「既然是圍城戰,我們的?軍騎兵就暫時不參加戰鬥。若是完顏永濟敢派兵出城決戰,也不必其他人出手,十萬?軍騎兵完全可以包打全場。」當時的完顏合達聽到這話幾乎氣暈過去,中都城外數十萬兵馬,完顏從恪除非燒壞了腦子,又怎麼可能出城與西京朝廷的軍隊決戰呢?高、武、移剌三人此話放出來,不是擺明了不願參戰麼,合著他們帶兵過來中都就是來參觀的?但是要騎兵下馬攻城,還不如普通步卒好用,高德玉說的也是在理,完顏合達不得不表示同意,只要求十萬騎兵平日負責起整座聯營的防衛,攻城的事情麼……就交給其他幾位大人們了。
而東京留守完顏達吉帶來五萬馬步軍,與身為山東制置使的徒單金壽帶來的八萬軍隊好像完全將自己當作是旁觀者一般,雖然沒有充分的借口為自己開脫,但是在此時這種有兵就有權力的情況下,他們每日也只是將士卒們驅趕出大營,好像散步般走向中都城牆,遇到城上射下弩箭,士卒中間出現傷者的時候,十餘萬軍隊就好像潮水般、用比之來時快上十倍不止的速度退回了大營,然後這一日的表演便到此結束,任身為主帥的合達如何下令,他們都會以傷亡過重為由,再也不肯出戰。有次完顏合達實在看不下去,帶領親軍親自來到兩人的軍營內,要求查看當日的傷患,並要「厚加撫慰」。誰知兩人出去尋找半日後,才不過找來百餘人的傷號。就是這百餘人中,身子被箭矢擦傷的佔到四五十,跑肚拉稀的十餘人,剩下的那些人居然是被刀槍所傷,天知道這些出戰時連雲梯都不帶的傢伙們,是如何被刀槍傷到的?
幾位大爺自己請不動,那麼兵員與他相當的完顏陳和尚總應該出力了吧?按理說,陳和尚在桓宗朝時受到的恩寵最厚,陝西制置使一職猶嫌不足,先帝從彝竟然將四川偌大的地盤也封給了他。如此恩寵,提到為先帝報家仇,陳和尚總應該出死力才是。可惜,這些不過是合達一廂情願罷了。完顏陳和尚到達西京後,聽聞合達自己已經被皇帝守緒加封為尚書令並樞密使,就一聲不吭,到了陣前議事和點派出兵的時候也不說話,完全一副作壁上觀的架勢。完顏達吉與徒單金壽二人怎麼說也出營裝裝樣子,陳和尚倒好,連這點表面功夫都不屑作,整日裡忙著到各個將領、官員的軍營中宴飲、回請,彷彿討賊攻城的事情與他沒有一點關係似的。看到完顏陳和尚如此作法,那些出兵數千的官員們自是個個不再提什麼攻城的事情,跟在陳和尚身後參加起酒宴來。
結果,攻城的事情只能他合達一個人來作,年餘下來,原本出兵二十餘萬的他,竟損耗了過半的人馬。再看看聯營中的歡歌笑語,身為尚書令的完顏合達忽然想起一個漢末的典故出來--「酸棗會盟」。
「哼,」重重的將金碗摔在書案上,已經有些醉意的完顏合達恨恨的罵道,「這些個自保實力的混帳王八蛋,等到老子攻下中都,將陛下迎入中都後,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們,想自保?嘿嘿,到時候將你們一個個全部奪去兵權,高德玉,武仙,移剌蒲阿,完顏達吉,徒單金壽,完顏陳和尚,你們都不能放過……呃……」打了一個酒嗝,他又想到些什麼,為自己的名單加上幾個名字,「呃……還有……還有那個抹?盡忠,不就是被老子免了他尚書左丞的位置麼,竟然和完顏陳和尚攪和在一起,等進了中都,老子將你也殺了,讓你全家一個不剩死光光。還有,對,還有,還有那個韓璐羽和完顏訛可,竟然敢不奉詔令前來討賊,什麼邊事吃緊,全是他娘的扯蛋……」說著,已經顯出醉態的合達將那個空了的酒壺重重摔在地上,以發洩心中的怒氣。
就在這時,帳外響起了一陣的騷動,士卒們驚惶失措的四下奔跑著,大聲的呼喊著什麼,不過他這裡乃是中軍重地,自有親衛嚴加防守,騷動的兵士們也不敢跑近此地,他根本聽不清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來人,」意識到自己還是這聯軍的主帥,完顏合達晃晃有些沉醉的頭,在帥位上坐正,大聲叫道,對一個迅速走入的親兵道,「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速速回報。」
親兵出去後沒到半刻鐘的時間就跑了回來,跪在地上稟報道,「回稟大帥,是中都城內的叛賊們出城劫營,現已被諸位大人的兵馬攔住,正在廝殺。」
「哦……劫營?」完顏合達有些詫異,年餘的攻打下來,他自己死傷十萬餘人,而中都城內的守軍傷亡也應該不少於這個數字,城內以不到三十萬的守軍計算,現在完顏從恪人手並不充足,怎麼還會發動這樣大規模的夜襲和劫營呢?難道是……
正當完顏合達思索的時候,突然,他所在的中軍處發生了巨大混亂,親軍們匆匆的抵抗與叫嚷聲混雜在一處,讓人一聽就知道發生了變故。被打斷思緒的完顏合達隨口問了一句,「何事?」他身處聯營中心,就是中都城內的全部兵馬齊出,也未必能衝殺到他的中軍,是以合達此時並不驚惶,也沒有想到暫時離開躲避這樣丟面子的舉動。
還是剛剛的那個親兵跑了進來,這時的親兵臉上現出了恐懼的神情,有些不敢置信的哆嗦著回話道,「報……報……報大帥……是叛賊殺到中軍來了!」
「什麼!」完顏合達此時的感覺同樣是不敢置信,身處數十萬大軍核心的中軍竟然被人衝擊,敵人究竟出動了多少兵馬,又是怎樣的強悍,才能做到這樣的事情呢?他不敢相信,也不可能相信,對著那個回話的親兵怒斥道,「胡說,中軍怎麼可能受到衝擊?休要胡說,還不快去打探清楚再回來報我。」
親兵沒有動身子,仍是跪在那裡,辯解道,「回大帥,軍衣、旗幟小的看看的無不清楚,確實是叛賊啊,不信大帥可以親自去查看。」
「是麼……」完顏合達有些疑惑的望望帳外的紛亂,他的士卒應該都去阻攔聯營外的叛軍了,此時中軍突然被衝擊,就是那些正在作戰的親信部將們看到後立刻回援,也要半個時辰以上的光景……「怎麼會想到那種事情呢,」又將頭晃晃,合達有些自責的自言道,「中軍就是防守薄弱,也還有五千親軍守衛,加上單獨設立的中營寨牆,雖不堅固,抵擋不多的叛賊半個時辰總是可以的,我怎麼會想到那種不祥的事情去呢……」
正當完顏合達暗自安慰自己的時候,突然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將他的思緒打斷。聽到這聲音,合達的臉上已是變得慘白。只要在參加過戰鬥的軍人都可以聽出,這聲音乃是寨牆被人用大力推倒的聲音!而傳來這種聲音,合達知道,被他依為防守屏障的寨牆,此時已經失守,下面將要進行的,就是親軍與來犯者的近身搏殺了。
臉色雖然蒼白,可是身為金國尚書令並樞密使兼領河東制置使、西京留守的完顏合達並沒有移動身子,甚至在他的親兵過來想要將他扶起的時候,合達竟然將親兵推開,打個手勢示意幾個親兵趕快逃走。至於他自己,仍端坐在書案之後,拿起金碗仔細品嚐著碗中的烈酒。
幾個親兵沒有逃走,深受合達信任與照顧的他們在最關鍵的時候並未背叛自己的元帥,雖然他們根本無法抵擋來犯之敵的進攻,被一步步的逼退到合達所身處的大帳外,但是這些親兵們仍然在拚死奮戰,直到刀槍入體的一刻。
看著帳外的廝殺,完顏合達突然發覺自己竟是如此輕鬆,前所未有的輕鬆,這是一種自他從軍以來所沒有過的感覺,一種脫離了生死搏殺、爾虞我詐的輕鬆,在這種感覺熏陶下,碗中的烈酒竟也好似變得有甘甜起來。抬眼看看那些業已將自己親衛們屠殺乾淨,死死圍在帳外的叛賊士卒,合達說道,「是從恪孤注一擲麼?」忽的,他好像發現什麼,眼中精光一閃,搖搖頭道,「不,不對,你們不是從城內出來的軍隊,你們的衣甲太過整齊了。」接著,合達似乎得到了答案,仰頭高聲笑道,「我明白了,是他,是他下的手……」
正在這時,金國尚書令並樞密使兼領河東制置使、西京留守的完顏合達的聲音嘎然而止,輕蔑的低下頭看看身上數目在兩位數的箭桿,努力的將手中金碗端起,一仰頭,他最後一次喝光了碗中的烈酒,金碗「砰」的一聲被放置在書案上,完顏合達目視前方,再沒有了動作。
因為不敢入帳而射殺了完顏合達的叛軍們直到身後傳來喊殺聲,不得已下才小心翼翼的走入大帳內,探手試試合達的氣息,早已死去多時。叛軍們立時將身上攜帶的火油澆在中軍四處,點燃後消失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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