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涇陵咬牙切齒地想著:只要衛洛再落到他的手裡,他定當廢去她的功夫,把她囚禁在後苑裡,讓她的世界裡,只能有他!
可是,隨著時日一天一天地流逝,隨著思念一天比一天濃烈,他的心,莫名其妙的慌亂起來。
每當他想起衛洛臨走時,那種冷漠,那種遙遠的感覺,他便會慌亂得無以復加。
漸漸的,思念成了災。
漸漸的,他只想她回來。
當宗師們,把衛洛到了越國,身邊跟著天下聞名的墨家矩子殷允的消息傳來時,他徹底夜末眠。
婦人,已經很強了,而且,他涇陵是何許人也?他不能,也不可以真把小兒囚禁了。
他,一定能找到法子,讓婦人明白,她的想法是多麼荒唐的。是了。她一定是在怨恨自己把她強行送走,又強行贖回的行為,她是故意的。
只要她與自己相處了,以她對自己的心意,必定又會捨不得離開了,必定又如最初那樣,癡癡地望著自己,有自己在身側,她已不會再有他求。
楚國的墨家大會,是天下間遊俠們心目中的盛典。出席在那種場合的,從來都是宗師級人物。
婦人果然去了。
楚人果然知道了。
他,也去了。
他救了婦人。
燈火通明中,他徐徐地轉過頭,看向婦人。
果然,婦人的眼眸中,有驚喜,有震撼,有,複雜的,癡癡的眼神。
這是他熟悉的眼神。
涇陵得意地揚唇,他沒有發現,這得意的背後,是他的如釋重負:他的婦人,一直是他的,一直是。
可是,他沒有想到,自從遇到小兒後,世間的事,再也不是輕而易舉,再也不是他想怎樣,便會怎樣了。
在楚地被圍,他不以為然,他知道他能脫身。
感覺到那個隱墨的矩子與婦人關係親近,他的心裡,也不是很慌亂,他知道,婦人愛他已經入骨,她終是他的。
可是,他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他只是想冷一冷的婦人,會連封地也不要,飄然離去。
而這時,她的功夫是如此之高,足能使得他的人,再也追之不及。
再一次,恐懼如蛇一樣,鑽入他的心坎深處。
然後,當他百般搜尋,等來的卻是婦人死亡的消息時,他突然很想大笑。他不知道,自己一直堅持的是什麼?如果她不在了,這些堅持,又有什麼意味?如果她不在了,這滿目春光,萬里河山,又有什麼意味?
如果她不在了,他活著,又有什麼意味……
絕望和無助,像黑夜一樣籠罩在他的世界中。
這種感覺,一直到重新聽到她還活著的消息,才徹底終止。
那一刻,他在想著,只要婦人還活著,哪怕她毀了容,哪怕她斷了手腳,哪怕她已不是她,只要她還活著,便是蒼天的垂憐。
他日夜奔忙,尋到了她。
他見到她了。
仰望著站在城牆上的婦人,突然間,他的眼前酸澀了,紅澀的眼眶中,淚意滾滾而來。
他大步奔向婦人。
迎接他的,是婦人的啕啕大哭。看到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的婦人,突然間,他不想哭了,他想笑了。
終於,她又回到了他的身邊,這一次,就算是死,他也要拖著她一起。他不會再讓她離開自己分毫!
那種恐懼和失去,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回到他身邊的婦人,一如以往的固執,她還是想獨佔他。
不過這個時候,涇陵已經明白,不止是她想獨佔他,他,也只想獨佔她。現在的他,已無法想像,他和她之間,還夾著另一些女人,他和她的孩子裡,夾著別的女人生的孩子。
他,已是她一人的了。
不過,他不會說出來,他永遠也不會說出來。他堂堂晉侯,一國之君,如說出這樣的話來,末免太過難為情。而且,他這個婦人,寵不得的,她現在在他面前,已是狡計百出,心思反覆了,再說出那話,她只怕要飛到天上去。所以,他決定永遠也不把這話說出來……
對公子秩來說,他少年的時光,是做為一個劍師,在江湖間飄零而過的。一柄劍,一匹馬,便是他的餘生,一擔月,一地席,便是他的床。
不過比起別的劍師來,他是幸運的,因為他的身邊,還有一群忠心耿耿的夥伴。
他們隨著他浪跡天涯,他們隨著他殺人放火。
混入眉大家的隊伍,是他計劃已久的。
一切都很順利,直到,遇上了那個髒髒黑黑的小兒。
那小兒,有雙很明媚的眼睛,黑瞳極黑,白仁極白,彷彿是那日和夜,清澈而分明,瞅著他時,竟隱隱有種女性的媚意。
比起別的人來,這個小兒的眼神和表情中,有種特別的從容。似乎她以前的十幾年,都生活在毫無風雨的世界。
這小兒,對他有點依賴。這,他知道。
不知不覺中,他想珍惜這種感覺了。
那一晚,知道成奚與她對陣,他出手救了她。不過那一次,他覺得不算什麼,成奚身為劍師,欺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兒,本已落了下乘。
可是接下來,他要刺殺了齊太子了。他知道,不管此事成還是不成,都會牽連到眉大家,和隊伍中的所有人。當時,他第一個想到的是那小兒,那個用一雙明媚的眼睛,依賴而信任,羞澀地看著自己的小兒。他想,得把這孩子弄出漩渦之外。
於是,在晉國涇陵公子府招人時,他令小兒跟著出來了。果然,這個另類的小兒,被涇陵公子府的人順便招了去。然後,在他們這些劍客都被索回時,他又被眾人理所當然地遺忘在公子府中。
然後,他刺殺不成,再次飄零江湖。然後,他被齊侯派來的人找到,然後,他與那個派人刺殺他的義信君正面相逢。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又見到了那個小兒。而現在,那小兒竟變成了傾城婦人!
看著那熟悉的墨玉眼,他發現,自己的心硬不起來了。縱使從小便四海飄零,嘗盡人間冷暖,縱使心已如同鐵石,婦人在他而言,只是玩物,看到這個熟悉的小兒,他的心,還是硬不起來。
她的眼神,怎能如此澄澈?彷彿是誤入獸群的小鳥般,愴惶中帶著渴望,純真中帶著警惕。
每每看到這雙眼睛,他都想保護她。
只是,她畢竟是義信君的女人。
他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偶爾伸以援手。
在知道義信君把她送給涇陵公子後,他給了她一塊玉珮。
在之後的很多個夜晚中,他都在幻想過,她會憑著那塊玉珮找到他,請求他的收留。
他想,那時,他一定會摟緊她,摟緊她。
可是,她一直沒有來,一直都沒有。
幾經生死,幾番滄桑,都沒有等到她的身影。
不過,隱隱約約的遺憾和不甘,在知道晉涇陵公子為了她,不再娶夫人納姬妾後,漸漸地安定下來。
他知道,她生活得很好,她從涇陵公子那裡得到的,已超過自己所能給予的,這樣,很好,很好。
他安心了。雖然在無數次午夜夢迴,雖然直到垂垂老矣時,他還會記得當初那個黑黑瘦瘦的小兒,記得那雙依戀的,清澈無比的墨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