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私訪
兩人走著走著,遠遠地看到一眾少女圍在一處屋舍前。他們堵得嚴嚴實實的,正交頭接耳著。
衛洛有點好奇,她牽著涇陵的手也湊上前去。
一個婦人的聲音從裡面傳來,「眾姝列隊,一一近前。」
「然。」
「可。」
亂七八糟地叫嚷聲中,衛洛終於看清了,原來那婦人站在石台前,用雞毛在陶盅中沾一點丹砂,在每個少女的額頭上,繪起圖案來。
那圖案,繪成山川起伏的形狀,卻是祈福的。
衛洛望著這些身著普通麻衣,臉長得挺乾淨的少女們,好奇地問道:「此是為何?」
涇陵沒有回答她的問話。
倒是這時,那婦人一邊用雞毛沾著紅紅的丹砂,在一個面目最為清秀的少女的額頭上繪著畫,一邊笑道:「姝容色尚華,許能得君侯一顧。」
那婦人的聲音一落,那少女已是眉開眼笑,喜不自勝。
衛洛詫異了。
她轉過頭,錯愕地看向涇陵,遲疑著,低低地問道:「你,要重收宮女?」
涇陵搖了搖頭,他淡淡地說道:「君侯新立,大充宮女,此是慣例。」
他是說,眼前的這些人,是知道他剛剛繼位,正在期待著他大充宮女的少女。因為期待,所以她們才會祈福。
而她們之所以祈福,是因為沒有把握。她們沒有把握的是,傳說中對夫人甚為寵愛的新晉侯,會不會大充宮女,也不知道一旦擴充,自己會不會被相中。
圍在那婦人面前的少女們,都是身世普通的,也許這一次,是她們一生中,唯一一次能得到榮華富貴的機會。所以,她們要祈求。
衛洛抿緊唇,低下頭去,久久沒有說話。
涇陵也沒有說話。
他握著衛洛的手,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把那些期待又不安的少女們丟在身後。
許久許久,衛洛低低地歎息一聲,她喃喃地說道:「我不過是想擁有你。醒時枕邊是你,飲時同幾是你,醉時,你的懷中有我。如此而已,只是如此而已。涇陵,這世間事,怎地如此之難?」
她的聲音很小很小,弱弱的,幽幽的,飄到空中便消失無蹤。
涇陵頭也不回,只是牽著她向前走去。
當衛洛以為他根本不會回答時,他聲音淡淡地說道:「我已下令,宮中侍女已滿,無需再充。」
他這是解釋。
衛洛迅速地抬起頭來。
她看了他一眼,把臉一別,嘴角綻放出一朵笑容來。
她五指輕輕反握。
感覺到她的小動作,涇陵把她的小手包得更緊了。
兩人這般走著走著,已走到了第二重城廓外。住在這裡的百姓,是一些沒落的貴族,或者是普通的士人和嬖人(奴隸轉成的自由人),以及一些情況不錯的庶民。
在城廓的中心,三條土路相交的路口中央,立著一塊大石碑,石碑上,用刀刻著數百個字。這些字,是法典。以前的晉侯,把法典刻在上面,讓所有的百姓都可以看得到。
泥坑處處的街道上,時常可以看到孩子們嘻笑打鬧。一輛輛馬車橫衝而來時,他們又急急地大叫著避開。
這裡的房屋,都是一些普通的石屋,石屋後面,還有不少是茅草屋。低矮的房屋中,一陣陣歡笑聲不時傳來。伴隨著歡笑聲的,還有一縷縷炊煙。
涇陵站住了,他聆聽著那些笑聲,道:「百姓尚安。」
衛洛點了點頭。
這時,他們的身後,傳來了一個溫和的中年婦人的叫聲,「棄,就食了。」
她的聲音一落,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衝了過去,歡喜地大叫道:「就食啦!就食啦!」
他飛快地衝到那婦人的面前,牽著婦人的衣裙,蹦跳著向一棟茅草屋走去。
涇陵看到這裡,突然說道:「渴否?」
也不等衛洛回答,他牽著衛洛的手,跟在那婦人小兒的身後,來到他們的茅屋前。
這茅屋,高度只有二米左右,約有四間,與衛洛剛來貴地時見到的一樣,草屋每隔個二米,扎樁一樣向土裡插著一根樹幹。沒有刮去青皮的樹幹之間,又樹著幾根竹竿,而竹竿之間便緊緊地塞著茅草,茅草外面還塗有爛泥。
涇陵兩人一走近,那婦人便緊張了。她轉過頭看向兩人,這時,從茅草屋中走出了一個三十來歲,臉黑而瘦的漢子來。這漢子戴著冠,顯然是個士人。
涇陵一見,怔住了。
他朝著那士人雙手一叉,行了一禮後朗聲說道:「唐突了。見君子之室,炊煙縷縷,言笑晏晏,不意而近。」
他說,我看到你們的房中,炊煙縷縷,笑聲陣陣,不知不覺就靠近了。
那士人聞言哈哈一笑。
以涇陵和衛洛的氣度,任何人都是一見便明白他們身份不俗。所以,那士人的態度極為慎重。他朝著涇陵叉了叉手,道:「阡陌交通,人人可至。君子客氣了。何不入室一談?」
阡陌交通,人人可至的意思是說,田間小道,官道大路都是相通的,凡是路相通的地方,人與人之間便是可以交往的,可以親密的。
涇陵得到他的邀請,不由一笑,叉手道:「幸甚。」
他牽著衛洛的手,跟在那士人身後來到茅草屋中。
茅草屋中,擺著三張幾,每張几上,都放著一碗煮熟的大豆,這是飯,飯的前面,擺著一碟野菜。野菜醃醃的,上面沒有什麼油。
看來,這家人的情況不怎麼樣。
此時,那小兒和那婦人,正各自跪坐在一張幾後。他們看到涇陵兩人進來,同時站起,叉手肅立,低頭不語。
這是禮貌,有貴客前來,棄食,肅立,不語,以示尊敬。
涇陵擺了擺手,道:「可食。」
「諾。」
母子兩人同時坐下,用起餐來。從頭到尾,包括那士人在內,都沒有發現,涇陵命令他們可以用餐時,語氣是那麼自然,而他們的應承,也是那麼的自然。
畢竟見識有限啊。衛洛暗暗忖道:要是被有見識的人看到,光是涇陵的這一句「可食」,便會引起懷疑。
那士人帶著衛洛和涇陵,來到了另一間茅草屋中,這房屋中,擺著幾個石台,石台上有一些厚厚的竹簡。
屋中擺設了竹簡,說明這屋的主人識字。識字,這已經是了不得的本事了。也正因為識字,所以他可以成為士人。
屋中間,擺著幾個塌幾,那士人連忙伸手拖過這些陳舊的,補丁處處的塌,和邊角磨得毛毛的木幾。朝著涇陵再次行禮道:「君子請上座。」
「然。」
涇陵沒有客氣,他乾脆地在最中間的主座上坐下。衛洛拖過一個塌幾來到他身後也坐下。
那士人坐下後,舉起雙手向涇陵道:「茅舍無酒無食,君子勿怪。」
「君多禮了。」
涇陵微笑道:「聞君語音中有齊腔,可是齊地之人?」
「然也。」
「君茅舍泥土未干,顯是新建。莫非君剛來新田?」
「然也。」
那士人向涇陵雙手一叉,歎道:「君子何人哉?一望一聽,便知我之來歷。君子不凡也。」
他這是讚美。
可這種觀察力,對於涇陵來說,或者對於任何一個上位者來說,都是應該具有的。所以,這士人的讚美聽到耳中,涇陵只是淡淡一笑。
他眉頭微擰,略頓了頓後,徐徐說道:「君之妻兒,食青豆野菜,莫非,君到新田,還不曾投入權貴門下?」
那士人聽到這裡,重重地歎息了一聲。
他苦澀地一笑,說道:「我雖公孫,然孤窮已久。此番,聞新立晉君,用賢不論出身,不分家國。於是買盡封田,舉家來此。哎——」
最後是一聲長長的歎息。
涇陵問道:「君子因何太息?」
那士人連連搖頭,苦笑不已。
他以袖撫額,歎道:「來到新田不過月餘,卻聽聞這位新任晉君,人雖武勇,卻懼於婦人。實不堪也,實不堪也。」
這話一出,衛洛和涇陵兩人的臉色同時一變。
那士人以袖撫額,便沒有注意到兩人的表情,他逕自說道:「捨兩城換其婦!孤身入楚,立於危牆之下,只為相救其婦!最近更是聽聞,堂堂君侯,竟任由那婦人驅盡後苑諸姬!咄!我從不知,身為王侯,有好色至此,而不敗國者!誒,晉危矣,晉亡矣!」
這一下,涇陵已是臉色變青,而衛洛,則是臉色一白,她緊緊地咬著唇。要不是深知涇陵的為人,知道他為人驕傲,不喜拐彎抹角在小事上行陰詭之道。她簡直要懷疑,這家人是不是涇陵找的拖。
那士人連連歎息,聲音繼續傳來,「我欲重歸家國,奈何錢財不多。」
這一句,是回答涇陵的問話,為什麼沒有成為一個權貴的食客。因為要重歸家國,所以他不能投奔哪一個權貴,成為他們的食客。因為一旦成為一個權貴的食客,至少也得為主人服務幾年。這人對晉國沒有信心,自然不願意受到拖累了。
室內沉默起來。
那士人連連歎息,一臉的鬱鬱不樂。
衛洛臉色慘白,她垂著雙眸,心神恍惚,直過了一會,才聽到涇陵低沉地說道:「走罷。」
衛洛站了起來,她低著頭,咬著唇。
涇陵與那士夫再寒暄了兩句後,大步走向衛洛。兩人依舊牽著手,向城中走去。只是這一刻,他們的手雖然相牽,手心卻是冰冷一片。
兩人剛剛返回第一重城廓處,一陣議論聲便從路旁傳來,「君王好色,與君王有德,實是兩事!」
「錯!女色之禍甚大,自古以來,凡好色者,都是亡國之君!」
「咄!曾聞晉夫人多智,此番退去秦楚,立功甚偉。如此美好之婦,君侯怎可不愛?君言過矣。」
亂七八糟的爭論聲不絕於耳。
衛洛聽著聽著,低歎一聲。她慢慢地抬起雙眸,看向涇陵。
看著他,衛洛張了張嘴,卻又閉上。
涇陵專注地看向前方,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欲言又止。
他牽著她的手,並沒有因此返回王宮,而是轉向另一側城廓走去。
這一走,衛洛赫然發現,如果有士人開口,有爭辯聲傳來,那內容必定是與她有關。
不知不覺中,整個新田,已因為她的行為,而瀰漫了一層不安的煙霧。
聽著這些不絕於耳的爭論,看著涇陵那泛青的臉色。衛洛突然停下了腳步。
她轉頭看向他。
涇陵怔怔地抬頭。
四目相對,衛洛竟然在涇陵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抹恍惚。
她望著他,靜靜地望著他,突然之間,衛洛嫣然一笑。
這一笑,很美。
涇陵萬萬沒有想到,她居然在這個時候還能笑得出。他皺起眉頭,疑惑地看著她。
衛洛盯著他的雙眼,她伸出手去,緩緩地撫上他緊結的眉心。
她的動作,溫柔,沉穩有力。
在涇陵疑惑地眼神中,衛洛櫻唇輕吐,徐徐說道:「涇陵,你知道麼?世間事,從無完美。」
她朝他眨了眨眼,墨玉眼明媚之極,可是,卻透著一縷理也理不盡的感傷,「人間最美的景色,是花未全開月末圓。花開全了,便要敗了,月圓滿了,便要虧了。涇陵,你知道麼,世事無法兩全的。」
衛洛這話,帶著一種哲理性,像是聖人才能說出的至理。
涇陵皺眉凝思起來。
衛洛低低地一笑,聲音靡軟溫柔中,卻有著一種如冰的沉凝和落寞,「涇陵,你想為霸主,想得世間所有賢士之心,想史冊流芳,想萬人敬仰,亦想我為妻。然,我不會成為你後宮妻妾之一!哪怕是最為你所愛,最為你看重的那個一!涇陵,我心悅你,然,正因為悅你,我無法容忍與其他的婦人一起擁有你!涇陵,你若只願成為人人稱道,永無一人非議的晉國君主,你可棄我!你若願意留我,請忍受這些非議。」
她說到這裡,幽幽一歎,別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