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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晉都新田 第二百一十章 衛洛三問 文 / 林家成

    第二百一十章衛洛三問

    衛洛的笑聲戛然而止。

    她緊緊地盯著楚公子吾,盯著他身邊的那車右。

    盯了一會後,她緩緩地,好整以暇地頭髮用手指梳攏,然後,幾纏幾繞後,拿起頭上猶存的髮釵,把它簡單地盤好。

    她的動作很從容了。

    彷彿一下子由激憤,由怒火中轉為平靜。

    她的動作也很簡潔,一舉一動透著一種優雅和冷漠。

    頭髮剛一盤好,衛洛便緩緩地開了口。她的聲音清脆響亮中,同樣透著優雅冷漠,「妾只有三問,請公子吾不吝指教。」

    她說到這裡,向著公子吾的方向盈盈一福,此時此刻,她的面容莊嚴,目光明澈而居高臨下。

    公子吾點了點頭,他身邊的車右應道:「可。」

    衛洛墨玉眼微微一彎,她聲音一提,清脆的聲音如泉水流過,如水滴玉石,清而冷,淡而遠,足讓所有人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敢問公子吾,去歲大雪時,楚昭請巫者卜,巫者是否曾言:戰前有暴雪,實君王失德也!」她吐詞清徹地說到這裡,聲音一靜,優雅地一笑,說道:「如今戰場之上,丈夫數十萬,請公子吾面向諸丈夫,回答妾身這第一問!」

    公子吾怔住了。

    楚國的權貴們也怔住了。

    他們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而這時,站在高高的橫木上的衛洛,以一種莊嚴得近乎憐憫的目光,俯視著他們。

    這真的是一種憐憫,一種時人從來沒有見過的,因為太過悲憤,也因為疲憊太過,所衍生的慈悲憐憫。

    這個無知的世道啊,這個滄桑的人世!這種無助的人生啊,在這個陌生的世道中苦苦求著生存的自己!

    無人不可憐,無人不可悲!

    她的這種目光,讓人心靜,也讓人不敢敷衍,不敢輕視。

    半晌半晌,公子吾的車右低聲應道:「然。」他不能不承認,這畢竟是個人人看重言諾的年代,而且知道這事的人太多太多了,他沒有辦法在數十萬丈夫盯著的戰場上,指白為黑。

    衛洛沒有笑,她靜靜地盯著兩人,徐徐說道:「君既丈夫,請君大聲回答妾之所問。」

    那車右瞪視著她,縱聲一喝,「然也!」

    這車右的聲音一落,楚軍中便響起了一陣喧嘩聲。

    這個『然』字雖然簡單,可是這字一出,便說明昨日響徹了楚營的巫歌,確實是誣陷了人家婦人!眼前這婦人如此脆弱疲憊,楚人的做法,實在不地道啊。

    這時刻,所有的楚人,竟覺得衛洛那含著淡淡憐憫的笑容,實是讓他們感覺到慚愧。

    他這聲音一落,衛洛清脆地一笑,格格說道:「善!」

    與她平素的笑容不同,此刻她的這一笑,依然是冷中透著疏離,疲憊中透著慈悲。

    清脆地笑聲中,衛洛聲音再次一提,朗聲說道:「妾之第二問也,敢問公子吾,妾可曾侍侯過任何一國君侯?可曾令得任何一個君侯或丈夫,因妾之故耽擱國事,無視疾苦,耽於享樂,奢靡終日?」

    又是一陣沉默。

    她這個問題就更顯而易見,更好回答了。

    沉默中,那車右沉啞地朗聲回道:「無也。」

    衛洛笑了笑,她疲憊地說道:「既無此事,那君將妾身與妲已和褒姒相類,可就唐突了。「

    她這是陳述句,是在說一個事實。

    她疲憊的聲音,清楚地傳遍全場。軍士們聽見後,一陣交頭接耳,這個時候,連楚國權貴也不得不承認,被衛洛這麼一說,他們將她與妲已,褒姒相類,確實不妥當了。

    在一陣低語聲中,衛洛的聲音再次清楚地響起,這聲音中,已帶著沙啞,「妾之第三問,敢問公子吾,是否這世間婦人,無論賢也不肖,無論侍身何等丈夫,只要她美貌,武勇,略有見識,世間丈夫便不能容之,便需挫骨揚灰,便需殺之後快。只有如此,世間丈夫才會心安,然否?」

    這問話一出,公子吾等人更是啞了。

    不止是他,他身後的楚人權貴,此刻也都啞了。

    而晉人這一邊,公子涇陵也啞了!他直直地盯著衛洛,直直地盯著她,盯著她那絕美的小臉上,盯著那一臉的疲憊和無奈,盯著她那墨玉眼的笑容,那淡淡的滄桑和悲憫。盯著盯著,直過了許久許久,他才垂下了自己的眼眸。

    這一次,沉默了很久。

    因為,衛洛問的並不止是公子吾,而是整個楚人,整個晉人,整個戰場上的數十萬丈夫!

    公子吾回頭去,低聲問道:「此話當如何回答?」

    一權貴皺著眉頭,半晌才吭吭地說道:「若承認我等實有如此想法,豈不是說明我輩丈夫懦弱不堪,竟無端懼之婦人?」

    「然也!我等丈夫,怎可懼一婦人?」

    「然,然。」

    一陣竊竊私語聲中,公子吾的車右轉向衛洛,聲音一提,朗聲回道:「婦人言過矣,我等丈夫,怎會無端懼之婦人?」

    他這回答,也是在場數十萬丈夫的回答了。

    衛洛聞言,格格一笑。

    她的笑聲清脆而冷,明媚之極。

    笑聲中,她便這般站在橫木上,向著公子吾和他的車右盈盈一福,以示謝意。

    盈盈一福後,衛洛再次站穩。

    這時,她臉上的悲意一掃而空。

    她的墨玉眼,變得炯亮無比。

    她直視著公子吾,聲音一提,脆聲朗喝,「既然如此,妾何罪之有?妾既無罪,君為掩飾自身過錯,推罪於妾,誣言傷妾。此刻蒼天在睹,數十萬丈夫也在君側。請君向妾致歉!」

    她這個時候,華貴雍容的面容上,儘是凜然!

    她直直地盯著公子吾和車右,直直地盯著。

    楚人再次啞了口。

    所有人都在尋思起來。

    他們越想越發現,這婦人的三問,竟是把那車右剛才所有的指責點,都一一駁倒了。

    他們赫然發現,對於眼前這婦人,還真是無法再給她安上任何罪名了!

    半晌,公子吾站了起來。他頭一低,身子略躬,向著衛洛行了一禮,沉聲說道:「吾所言失當,請婦勿罪。」

    面對他的道歉,衛洛再次盈盈一福,還了一禮。

    一禮過後,衛洛再向著數十萬軍士,向著前面和左右兩側三個方向,各自盈盈一福後,清脆地說道:「妾一婦人,行事偏頗,實有無禮無當之處,為人任性,多傷丈夫之心。諸位堂堂丈夫,望能恕妾之過!」

    軍士們嗡嗡議論起來。

    喧囂中,衛洛曼步跨下了橫木。

    她坐在戰車上,一抬頭,便對上了公子涇陵的目光。

    四目相對,這一次,衛洛卻沒有倉促移開視線。她便這麼直直地,坦然的,疲憊中隱帶著滄桑憐憫地盯著他,盯著他。

    在她的目光下,公子涇陵緩緩的,緩緩地移開了視線。

    他的目光一移開,衛洛便重新戴上了木面具。

    喧囂聲中,議論聲中。

    戰鼓聲再響!

    戰鼓聲漸漸的由舒緩轉為急促,由沉靜轉為轟烈。

    眾軍士一凜,人人清醒過來,這還是戰場!馬上又要大戰了!

    公子吾咬著牙,緊緊地盯著晉軍,這一次,他不能再喊停戰了。縱使士氣已消。

    鼓聲越來越急促,沉悶了!

    戰爭,一觸即發!

    衛洛緊緊地握著手中的長戈,一瞬不瞬地盯著前方。這時,所有的晉卒都如她一樣,所有的楚人也都嚴肅起來。

    鼓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急促。

    當鼓聲響過三遍後,一身火紅鎧甲的公子涇陵站了起來,

    他舉起手中的長戈,向著公子吾頭一低,略略躬身。

    臉色鐵青的公子吾也站了起來,他也向著公子涇陵頭一低,略略躬身。

    行禮完畢。

    本來停止了的鼓聲,突然再次響起。

    這一次的鼓聲,與剛才又不同了。

    這次的鼓聲,又轉為舒緩,只是舒緩中,帶著重重壓迫,含著隱隱煞氣。

    鼓聲中,公子涇陵的戰車開始緩緩推動。

    他這一動,整個晉軍也跟著動了起來。

    而楚國公子吾的戰車,這時也在推進。

    驀地,鼓聲大作!

    「咚咚咚咚——」殺氣騰騰的鼓聲中,一身紅色鎧甲,站得筆直筆直,如同戰神降臨的公子涇陵,舌綻春雷,猛然暴喝一聲,「殺——」

    一喝既出,戰車加速。

    以公子涇陵為中心,晉人的戰車如長刀一樣,重重地撞向了公子吾的車隊。

    公子涇陵這一動,晉人的車隊便顯出了一種嚴格的紀律性。灰塵滾滾中,馬蹄翻飛中,竟是沒有一個晉軍發出半點聲音!

    除了公子涇陵。

    衛洛轉頭一看,突然發現。每一個晉人的嘴裡,都含著一根木頭!

    難怪他們沒有半點聲音了。

    這沒有聲音的隊伍,這橫衝直撞的戰車,這一瞬間,便如地獄中鑽出來的魔鬼一般,與大呼小叫的楚人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身紅色鎧甲的公子涇陵,此時已帶著他的近衛隊刺入了公子吾的身側。戰車相撞,長戈橫飛!

    衛洛的戰車,緊緊跟在他的身後。

    隨著她的戰車如尖刀一樣刺入公子吾的車陣後,她已無暇四處觀看了。

    她揮動著手中的長戈,重重地挑開了一個楚軍的盾,戈尖一伸一探,便帶出了漫天的血雨!

    這時的她,心神寧靜,整個人都沉浸在殺戮當中。

    而她周圍的軍士,也沒有心思想到,她不過是一婦人。

    戰車如同絞肉機一樣,重重地切入,長戈翻飛,戟尖森森,抬頭轉眼,都是一遍漫天血雨。

    一心一意只管著殺戮,防止被殺戮的衛洛,渾然忘記了時間流逝。

    當楚軍退兵的鼓聲響起時,她清楚地聽到了公子涇陵的沉喝聲,「舞旗!全力追擊!」

    「稟公子,聯軍已然趕至!」

    「善!記得一鼓作氣,凡是楚人的停戰要求一概不理!」

    「諾!」

    在戰意不多,士氣不振的楚人向後退兵時,一面倒的殺戮正式開始了。

    公子涇陵,以及隨後趕到的齊秦大軍,如排山倒海之勢,沉沉地壓向不斷後退的楚軍。

    鮮血四濺,肢體橫飛中,衛洛沒有注意到,不管她的戰車衝到了哪裡,她的身邊,始終有那個紅色的,宛如殺神降世的身影。

    一直都有。

    這一場大戰,直打到日落西山時,楚人已經是全線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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