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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晉都新田 第六十六章 涇陵公子的威懾 文 / 林家成

    第六十六章涇陵公子的威懾

    果然是華辰剛始。

    最後一縷殘陽開始沉入天際,紅透了半邊天空的艷色開始洗去,淡去,漸漸的只留下一抹而開的縷縷紅絲。

    幾乎是涇陵公子的聲音落地,便是無數火把同時點起。騰騰燃燒的火把光中,一隊宮樂者吹笙,弄竽,敲鼓,吹簫,迤邐而來。

    幾乎是片刻間,眾公子所坐的草地上,已是百點火光同亮,數十舞姬同時翩然而至。

    舞姬們穿著類似裙子的袍服,**光裸,腳踝上繫著銅鈴,隨著她們的腰肢扭動,那鈴聲悠然響起,節奏分明而輕快。

    在舞姬們的兩側,是兩隊手持塌,抬著幾,捧著食盒的侍婢,這些侍婢足有上百,如蝴蝶一般穿行而來。

    居然這麼大的陣勢!

    眾公子面面相覷,同時轉頭看向涇陵公子。

    在他們的愕然注目中,涇陵公子慵懶地站了起來,他沒有戴冠,只是以玉束髮,隨著他這一站起,青絲如雲一樣披洩在他寬闊的肩膀上,黑髮,黑袍,山稜般的五官上帶著懶懶的笑。

    這一切,竟顯得無比的華麗。是的,是華麗,一種天生富貴而衍生的華麗。

    涇陵公子手持著四方青樽,臉上淺淺而笑,他目視著眾公子,朗朗笑道:「華辰美景,難得有遠客相宴。涇陵不才,特備酒宴歌姬湊樂。」他說到這裡,略頓了頓,語氣加重了一分,「然,酒和美人又豈能顯出我輩風采?太子衍乃秦侯最重之人,我四兄,五兄亦有不凡之才。因此,我特在此廣設塌幾,相請各位公子相隨的賢士食客就坐。今我晉之才識之士,與秦之才識之士,也可一較高低。」

    他朗朗笑著,侃侃而談,眾公子還沒有反應過來,便發現自己的身後坐滿了賢士食客,轉眼間,剛才小小的宴酒談笑之所,變成了人聲鼎沸地論辯之地。

    論辯,是時人的習慣,上至貴公子,下至賤民,人人所好。這天地衍生,大道有一,然,小道卻在何方?每一個人都有太多的疑問想弄清楚。他們如同初生的孩童,對天地,對國家,對自身,對具體而微的疾病,習俗,乃至飲食,都充滿著好奇和求知慾。他們需要用爭辯來確立自己認知的正確與否。

    因此,對於論辯幾位秦人是一點也不陌生,可涇陵公子居然說也不說一聲便自顧地展開,這也末免太目中無人!

    秦公子贏衍杏眼微瞇,細細地打量著涇陵公子,一種隱隱的不安開始浮現。

    如這樣的貴公子出行,他們身邊的賢士食客是不會少的,每逢宴席也是會跟得很突然,那些食客們卻早就在別處安置,一叫便到。

    出乎衛洛意外的是,一直到六位秦使和二位公子的賢士食客劍師們都到齊了,涇陵公子屬下的食客才緩緩入席。

    坐在涇陵公子身後的食客,不過三人!而且,無一人是為世所知的名賢。

    眾人看著涇陵公子身後,看著那三個食客,他們在發現涇陵公子並沒有空的塌幾,也就是他那一方並不會再有賢士入席時,臉色都有點不好——這涇陵公子實是目中無人!他突然說是開席論辯,卻又只要三個無名之輩參與!這,這實在是欺人太甚!

    涇陵公子依然一臉懶洋洋的,微勾的唇角總是帶著笑,可那笑卻很淡,似是而非。

    他等所有人都入幾後,右手一揚,很隨意地揮了揮。隨著他這個動作一做,甚至不需他開口,穿行不休的歌姬侍婢樂姬,同時停下了動作,再無半點聲音傳出。

    這突然而來的安靜,使得秦方六人身後的眾食客賢士弄出的響動,特別的刺耳,也特別的沒有章法,顯出他們的主人沒有足夠的約束力和威嚴。

    涇陵公子笑了笑,磁性的聲音沉沉傳響,「諸公,今次宴議,乃破一題。」

    他居然說是有題要讓大伙討論,而不是任由各派諸家之人自相爭論。

    一時之間,食客賢士們也住了嘴,同時抬頭看向涇陵公子。這晉八公子涇陵行事太過欺人,一定要把他的氣焰壓下才妥!所以他們聽得很認真,準備通過爭論把這口氣出了。

    涇陵公子低沉的聲音繼續在響,「這一議,議題如下:若一國地處中原,與某夷狄之國相鄰。」他剛說到這裡,在場之人人人色變。涇陵公子這話說得太清楚,也太不客氣了。地處中原的那一國自是指他晉國,而夷狄之國自是指秦了。秦與西狄相鄰,數百年的交往中沾染了很多夷狄人才有的習性,經常被中原正統諸國所輕。而涇陵公子這句話,更是赤裸裸地嘲諷。

    涇陵公子依然笑容淡淡,墨眼如子夜般不可測,他繼續說道:「夷狄之國見中原之國一公子勢大,懼其不可制。欲姻其父兄以分化之。」

    這一下,全場鴉雀無聲了。眾秦人面面相覷,站在後面的秦國劍客甚至手握劍柄,肌肉賁起。

    涇陵公子一曬,舉斟一飲而起,他把酒斟一晃,向左右眾人朗聲問道:「敢問,此夷狄之國,該公子將如何待之?」

    示威!這是赤裸裸地示威!

    每一個秦人都臉色大變,無數雙目光看向秦太子贏衍,等著他的指示。

    連兩位晉公子也是臉上變色,事實上,他們也是這次秦使刻意籠絡,準備用來對付涇陵公子的主要人選之一。

    贏衍圓圓的,總是帶著三分笑意的臉上也變得陰沉了,他盯著涇陵,心思百轉。

    正如涇陵公子所說的那樣,這次他堂堂秦太子來晉,確是不懷好意。秦晉相鄰,晉又地處中原,佔有先天優勢。以前晉侯好酒色又耳根軟,秦國倒是沒有擔心過這位鄰居。可是這幾年來,眼看著公子涇陵長大,眼看著他雄才大略,擁披甲之士達十萬!

    有這樣的強鄰可不是好事,秦人想來想去,發現最好的法子便是內部分化晉人,令得他自行削弱。幸運的是這個公子涇陵因其過於強勢,亦深為晉侯和晉諸公子忌憚。於是他們便帶千金和絕色女子,並由太子贏衍親自攜二妹前來,欲將大妹嫁與晉侯,小妹嫁與晉太子,商量著共同對付公子涇陵之策。

    贏衍以為,自己做得很隱密了,應該不會為涇陵公子所警覺。就算他有所察覺,也不會這麼快。自己才到晉國多久?這公子涇陵就察覺了,他不但察覺了,還對詳情知曉得一清二楚,而且,他的反應這麼直接,這麼毫不掩飾,這麼的無所顧及!

    突然間,贏衍明白了,為什麼昨晚公子涇陵會殺了和姜公主,原來他在知道此事後,準備與他的父親公開對抗了!殺和姜之舉,實是示威!

    這時,涇陵公子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盯著贏衍,他朝贏衍晃了晃手中的空酒斟,左眉微挑,笑得十分優雅溫和,「太子衍以為如何?」

    贏衍片刻間,已恢復了笑容,他抬頭對上涇陵公子,笑道:「昔舜何人也?坐擁天下,弟頑母毒,亦欣然以德德之。衍不才,不知公子何意。」

    贏衍這個回答,完全是牛頭不對馬嘴。可是在座的都明白,秦太子衍是在跟公子涇陵說,如舜那樣的聖君,即使面對頑石般的弟弟,惡毒的後母,也只能以德來感化他們。你涇陵縱然手擁雄兵,縱然知道我與你的父兄聯合要對付你。可你又能如何?你難道敢不孝不德?

    贏衍的聲音剛落,涇陵公子突然仰頭放聲長笑起來。

    他的笑聲十分響亮,在空蕩的島嶼上遠遠傳出,他的笑聲也十分囂張,十分的不可一世。

    大笑聲剛起,便戛然而止。涇陵公子冷冷地盯了一眼贏衍,徐徐持壺,給自己斟酒,在黃濁的酒水汩汩入斟時,他淡淡地說道:「舜?與舜何干?我觀秦地肥沃廣闊,甚是合意。」

    他的聲音很淡,很平和,可他剛說到這裡,眾秦人便齊刷刷地臉色大變。秦公子贏衍更是刷地站了起來,雙手扶幾,怒視著涇陵公子,急喝道:「你敢?」

    贏衍的聲音實在有點急,有點亂,此次來晉之事很重要,他自以為隱密工作做得不錯,也以為公子涇陵才戴冠不久,年紀還小,可以欺之。他和他的食客賢士,他的父侯大臣,都沒有想到,會引來公子涇陵直接宣戰!

    他居然直接宣戰!

    他居然一點也不準備知會晉侯,更不在乎晉國諸臣的說法想法,憑一已心意直接宣戰!

    難不成,整個晉國,竟是無一人能牽絆他?人不能牽絆他,言論道德也不能牽絆他?

    這人,好大的膽!

    贏衍在大怒之後,突然間,一種後怕襲來!公子涇陵是真的不把晉侯放在眼中,不把他的兄弟們放在眼中!他完全地為所欲為!

    如果真的大戰一起,自己這個落入了他手中的秦太子,豈不是會成為人質?秦晉之戰因已而起,父侯豈不是會以為,自己辦事無能?

    種種不安,種種顧慮,一股腦兒湧出他的心中。

    想著想著,贏衍已經臉白如紙,扶在几上的雙手也開始顫抖起來。

    不知不覺中,秦之劍客紛紛向他們的太子靠近,擁在他左右,保護著他。劍客們手扶劍柄,環目四顧,已擺出一言不合便拔劍出擊的架式。

    歌舞姬們表演還沒有開始,宴席上便已劍拔弩張了!

    這一切,涇陵公子彷彿沒有看到,他依然笑得好生優雅。白淨修長的手撫過幾上青樽,他眼也不抬,似是好笑地說道:「太子怎地站立不穩?莫非昨晚眉姬太過熱情,令得太子腿軟矣?」

    沒有人聽得進他的取笑,所有秦人還在緊盯著他。

    涇陵公子持斟輕抿一口,接過侍婢遞來的手帕輕輕拭了嘴角,然後,他放下酒斟,頭也不抬,淡淡地說道:「玩鬧而已,太子過慮了。秦晉相鄰,能結永好實是兩國之福。涇陵替父侯和太子歡喜之至。」

    他嘴裡說著歡喜,表情卻看不出半點歡喜的樣子。

    不過,贏衍已鬆了一口氣,他最怕的便是成為涇陵公子的人質,現在他這麼說,那便是揭過此事。

    贏衍扶著幾,慢慢地坐了下來,他這時思潮起伏:只要一出了涇陵府,我便馬上回國,以最快的速度回國!至於與晉侯和晉太子所商量的事,才說了個開始,還沒有定論呢!不用再考慮了———當事人公子涇陵已經都曉得了,還有什麼好商量的?

    至於兩個妹子,既已帶來了就先丟在晉國暫住吧,聯姻之事他日再議。

    重新坐好的贏衍,揮手令得劍客們退下。

    這一場宴席,到了這個時候便已人人神不守舍了。涇陵公子也不在意,他坐在首位,優雅地飲著酒,揮手令得舞樂開始。

    舞姬們麻木地跳著舞,樂音雖響,宴中卻無笑聲人語聲傳出,安靜得詭異。

    也不知涇陵公子怎麼想的,他愣是把這場無人飲樂的宴席一直維持到了深夜。當他終於揮手說道宴席散去時,眾秦人的衣袍已是汗了又干,干了又汗。

    而他們離去時,更是腳步匆匆,急急惶惶,哪裡還有半點剛來時的從容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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