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稱「符字」、「墨?」、「丹書」。道教法術一。符?是符和?的合稱。符指書寫於黃色紙、帛上的筆畫屈曲、似字非字、似圖非圖的符號、圖形;?指記錄於諸符間的天神名諱秘文,一般也書寫於黃色紙、帛上。道教聲稱,符?是天神的文字,是傳達天神意旨的符信,用它可以召神劾鬼,降妖鎮魔,治病除災。
符?術導源於巫覡,始見於東漢。《後漢書?方術傳》載:「河南有?聖卿,善為丹書符,劾厭殺鬼神而使命之。」又記:費長房向賣藥翁(被稱為壺公)學道,賣藥翁「為作一符,曰:『以此主地上鬼神。』……遂能醫療眾病,鞭笞百鬼,及驅使社公」。「後失其符,為眾鬼所殺。」
道教在長期傳習符?術的過程中,創造了紛繁的符?道法,造作了眾多的符書。所創符?難以數計符?樣式千奇百怪。歸納起來主要有如下四類:
(一)覆文。多數由二個以上小字組合而成,少數由多道橫豎曲扭的筆畫組合成形。主要見於《太平經》。
(二)雲篆。據說是天神顯現的天書,實即模仿天空雲氣變幻形狀或古篆籀體而造作的符?。主要見於《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
(三)靈符、寶符。由更為繁複的圈點線條構成的圖形。
(四)符圖。由天神形象與符文結為一體的符?。這類符?也很多,在古墓葬發掘中,亦曾發現過這類符?。
道教符?使用十分廣泛。有用於為人治病者:或丹書符?於紙,燒化後溶於水中,讓病人飲下;或將符?緘封,令病人佩帶。有用於驅鬼鎮邪者:或佩帶身上,或貼於寢門上。有用於救災止害者:或將符?投河堤潰決處以止水患,或書符召將以解除旱災等。至於道士作齋醮法事,更離不開符?,或書符於章表,上奏天神;或用符召將請神,令其殺鬼;或用符關照冥府,煉度亡魂。整個壇場內外,張貼、懸掛各式符?。
符?術的思想基礎是鬼神信仰,稱其有召神劾鬼、鎮魔降妖之功效者,自不可信,而用以治病偶爾稱有「小驗」者,也並非其驅逐了致病之「鬼」,可能別有原因。據推測,某些病本輕微的患者,因相信符?,飲符水後,造成一種鬼已驅去、病已脫身的心理態勢。這類似於醫學上的心理療法,起作用的不是符?本身,而是符?所引發的積極心理狀態,促使人體調動防禦機制克服了疾病。另一種可能是氣功的作用。
如某些書符道士有很好的內煉工夫,書符時運氣於符上,以之治病,而產生一定療效。現代氣功已經證明能治某些疾病,這種以符載氣治病的方法,或許對某些病人有效。道書所謂「符無正形,以氣而靈」,正是指此。
道教中符?、雷法等與現代氣功外氣作用有相似之處。
符?是道教教法中的重要部分,通常指記錄有關天官功曹、十方神仙名屬、召役神吏、施行法術的牒文,又因為法?牒文中必有相關的符圖,所以稱為符?。道教符?的創始歷來依托太上老君,實際開創於張道陵五斗米道,經北魏寇謙之改革,至隋唐以來逐漸完善,形成一整套百餘種有次序的符?授受法要,一直影響到明清以後。
祛邪禳災是道教符?最基本、最核心的內容。從最初的《正一盟威法?》到最高境界的《上清派法?》,幾乎都是以此為鵠的。這一內容,表達了人類在大自然中的呼喊,他們依托於這類手法,增強自己的信心和力量。我們大可不必輕視這類舉動,其實類似的行為在世界上的許多民族和宗教中都存在,這實際上是人類最樸素、最原初的宗教情感之一。這種情感的特性,決定了宗教從民間起步,並最終深深根植在人們常識中的一種特殊的心理反映。這一特點在道教中反映得十分具體而明顯。
佩帶符?蘊涵著豐富的象徵意義。符?授受後,都要求獲得者整日佩帶在身,而不同的符?授受對於佩帶的時節及部位都有著十分嚴格的規定和區別。佩帶符?,表示了一種象徵、一種轉變,一種神靈護佑的象徵,一種從世俗到神聖的轉變。獲得這樣一個符?,表示一種新的生命模式已經誕生,獲得者在符?的傳授中獲得了神聖的秘密,顯示了他要努力去成為一個神聖理想中的「那個人」。從這樣一個象徵的含義中,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從最初的入教,到一步步的修行中,符?的授受成為最重要的一個前提,一個台階,如果跨上這個台階,也就意味著開始步入神聖的境界中了。
在道教教法中,符?還是對宇宙創始的再現。如「正一盟威混沌元命赤?」,「混沌」指人類媾胎受氣時的形態,宛如宇宙創始階段。通過符?的傳授和再現,表達了一種對宇宙起源的再現,打破了先前混沌的世界,為我們確立了一個有序的、有意義的世界,使得我們在這種勻質的空間中找到了一個斷裂點,從而勾畫出世界的模式來。同時,請符?實際上意味著定期地與神聖同在。如奉請童子?者,須於五臘日(《雲笈七簽》曰:正月一日為天臘,五月五日為地臘,七月七日為道德臘,十月一日為民歲臘,十二月正臘日為王侯臘)。通過特定的時期與神聖相會,滿足並恢復那種生機盎然的存在狀態,是對「神聖存在」的定期光顧。
符?是對生命的宗教表述。《正一修真略儀》中提到:「人稟陰陽正氣,三元五運,萬象必全,由心而正。心正則神精不虧,與我為一,然後全日月之明,合五靈之本,故能死生無變於己。由是煥照群陰,威伏六賊,是謂正一盟威。」這是一種對生命的謳歌,表達了那種天人合一的最佳生命狀態和一種環抱宇宙、戰天進斗地的生命力量。
【附錄?回憶父親還珠樓主---觀賢、觀鼎】
一、虎年驚夢寤生遭嫌
四川省長壽縣(今重慶市長壽縣)鳳凰街上,有一座雅致幽靜的院落,這是當地有名的李家祠堂的一部分。二十世紀第一個虎年--一九○二年農曆二月二十八日,父親還珠樓主(原名李善基,後名李壽民)便誕生在這裡。
說起父親的生辰屬相,有一件事情,雖不算大,卻也算得上是他降生的「序曲」,對父親一生的事業都有影響。
那年,祖母懷胎十月,預產期已過了,還不見動靜,心中不免暗暗焦慮起來。她每天求神拜佛,虔誠禱告,還是平靜如故。一日黃昏,祖母獨坐窗前,只見爬滿院牆的爬山虎枝——&網——遠,足以令石水生香,我以為你就是這種堅貞不渝的女子!……」父親欣喜地意識到,此番播種的愛情是可以收穫的。後來,他們果然戰勝了外祖父的百般阻撓,結為百年之好。
我們的外祖父也是四川省長壽縣人。憑著精明強幹,以小本起家,在天津開辦大中銀行,分行開遍南北十三大城市。這位富豪的子女多,需要教育,父親便應聘登門施教。
起初,由於是同鄉加才子,父親頗得外祖父器重。可是父親和母親相戀的事被外祖父知道後,他的臉就全變了。他先喚去母親,以「門不當,戶不對」,且「師生相戀,敗壞家風」為由進行訓斥,無效;又「請」去父親,企圖誘之以利:「只要李先生肯與小女一刀兩斷,要多少錢不成問題。」父親則針鋒相對:「只要二小姐親自表示同我斷絕關係,我立即遠走高飛,永不登門,又何言『錢』字呢?請莫要大小看人了!」一番話,「噎」得這位董事長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第二天,父親冒著風雪去孫公館授課,被僕人拒於大門之外:「李先生不必來了!」
外祖父的阻撓,並沒有能夠斷絕父親和母親的交往。他們想出一個妙策來繼續感情的交流,那就是利用外祖父去銀行乘坐的汽車傳遞情書。每天在外祖父上車前,母親將信用橡皮膏貼在汽車牌背面;待外祖父在銀行門前下車後,父親便悄悄將信取走。同樣,父親給母親寫信寄情,也用這個辦法。說來可笑,外祖父上下班的汽車,竟成了父親和母親傳情遞意的「郵車」了。自然,還要感謝三姨孫經儀,這辦法的首次運用,全靠她出的主意呢。人們只知父親是武俠小說作家,不知他還寫過言情小說,其中有一部叫做《輪蹄》,便是以這段生活經歷為素材提煉而成的。
四、官司打贏《蜀山》問世
輪蹄傳情,未能長久。母親天天繞著汽車轉,引起開車師傅的疑心。他把猜疑報告給外祖父後,矛盾迅速激化了。
一天,母親又到汽車牌後取信被外祖父當場抓住。外祖父把母親帶到書房,必欲問個究竟。母親便索性鼓起勇氣表白心跡,並提出與父親結婚的請求。外祖父聽罷,不由怒火中繞,一記耳光,把母親打倒在地。母親自幼喪母,從小到大,還從未受過這樣的委屈。她在自己的房間裡,哭了半夜,想了半夜。越想越心酸,越想越氣憤,終於橫下一條心。第二天凌晨,她只帶一身換洗的衣服和一塊錢車錢,就毅然決然離家出走了。
母親的出走,在孫公館引起軒然大波,社會上也鬧得滿城風雨。盛怒中的外祖父,先是重金買通英國工部局,把父親投入監獄。這件事被父親的好友段茂瀾得知,便設法營救。段茂瀾是留英學生。經他從中斡旋,父親很快即被釋放。但外祖父不肯罷休,以「拐帶良家婦女」為罪名,又把父親送進監獄。
一九三○年十一月的一天,天津市地方法院開庭審判父親所謂「拐帶良家婦女」一案,成為當時轟動津門的新聞。這一天,各報記者蜂擁而至,外祖父顧及身份沒有出席,而由大舅孫經濤作他的代表。原告提訟後,父親正欲答辯,旁聽席前有一、女子突然高喊:「請等一等!」眾人順著喊聲望去,原來是孫二小姐孫經洵出庭作證來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她理直氣壯地質問原告:「我今年二十四歲,早已長大成人,完全可以自主;我和李壽民也是情投意合,自願結合,怎麼能說『拐帶』?」這一問,原告竟成被告,那位孫大少爺蔫頭搭腦,再也說不出話來。
官司打贏了,但我們的父母並沒有馬上成親。父親這樣想:母親敢於走出優裕的家庭,跟自己過窮苦的日子,確實很不簡單。為了報答母親的深情厚意,自己一定要想辦法多攢些錢,把婚事辦得隆重些。就這樣,婚禮一直拖到1932年才舉行。說來也巧,就在這時機會來了。當時天津有一張《天風報》,每日要連載兩部小說,其中一部已經刊載完畢,一時尚無新作續上。報社社長沙大風正為此事急得團團轉,偶然聞知父親的文筆優美,便親自找上門來,問父親能不能盡快拿出作品來,稿酬可以從優。父親接受稿約後,連夜趕寫出幾十段文字,那就是《蜀山劍俠傳》的前幾回。《蜀山》問世前夕,父親和母親商量用什麼筆名,母親忽然想起文珠,想到父親對她的思念,就說:「我知道你心中有座樓,那裡面藏著一顆珠子,就用『還珠樓主』作筆名吧!」父親感佩地望著母親,半天才說出一句話:「經詢,我絕不會辜負你的情意!」
《蜀山劍俠傳》連載後,《天風報》發行量成倍增長。本來父親打算攢夠了結婚費用即行打住的,現在欲罷不能了,熱心的讀者在天天等著看下文呢,不能以臨時觀點草率從事了。細心的讀者會發現,《蜀山》共五十五集,後五十集要比前五集嚴謹得多那正是經過全面地調整和佈置的結果啊。
五、津門赴宴吐箸制敵
父親以武俠小說名世,不少人猜想他必定精通武術,常有一些讀者來信請教習武之道;還有一些武林中人從南北各地趕來,請求切磋武藝,甚至要求父親同他們一試身手。但是,朋友們似乎忽略了這樣一點:父親筆下的「劍俠」,主要是大膽的想像和誇張,而不是寫實。
那麼,父親對武術一竅不通嗎?倒也不是。他練過太極拳、少林拳、八卦掌,練五式梅花拳,還可以上樁子呢。我們小時候,父親曾帶我們在院子裡練「一炷香」,就是練「騎馬蹲襠式」,蹲時燃一根香,直到香頭燃盡才站起來。不過父親絕談不上「精通」二字。那些熱心的求教者,往往是掃興而歸。倒是「別有用心」的父親從他們的言談比劃中得到不少教益,隨後用於他的「武俠」描寫中去。
如果父親有點本領的話,那不在武功而在氣功。由於他從小曾隨峨眉老道練過,以後又堅持鍛煉,未曾間斷,在這方面還真有些「特異功能」呢!
提到父親的氣功,有件往事可供讀者一粟:母親因不甘受家庭禁錮而出走後,外祖父曾僱傭一夥青皮打手,企圖「教訓教訓」父親。那伙青皮的頭子姓馬,人稱「馬五爺」,是個專門欺壓善良的傢伙。他手下有幾十個徒弟,都是以打架鬥毆為業的流氓。他們聽說父親是寫武俠小說的,以為父親會武術,未敢輕舉妄動,就採取「先禮後兵」的方式,請父親赴宴論武,待探清虛實之後再作主張。
這真可說是一出「鴻門宴」。席間,馬五師徒輪番向父親進行挑釁和試探。僕人端上來一隻雞,馬五的大弟子便罵罵咧咧:「這叫嘛玩藝兒!也不剁一剁,囫圇個兒地端上來,叫人怎麼張嘴?」邊罵,邊用銀筷子去「剪」雞。隨著了一陣「咯吱」聲,那隻雞連骨帶肉被「剪」成寸斷。父親見他顧盼得意的樣於,覺得十分可笑,沒有理他。他以為父親軟弱可欺,說一聲「請」,便夾了一塊雞骨頭遞過來。出於禮數,父親端起一隻碟子相迎。豈料那塊雞骨頭遞到碟子上方,對方竟不肯松筷子,他斜睨著父親說:「這年月,日子不好混。沒本事,骨頭也啃不著。」父親淡然一笑,拾起面前那副筷子,慢慢插入對方筷子的縫隙,運氣於指,只輕輕一撥,那塊雞骨頭便「咯登」掉落在自己的碟子裡。
馬五見弟子「栽」了,再也沉不住氣。順手夾起一片火腿,逕伸至父親的唇邊。這一招確實厲害:看你敢不敢張嘴?不張嘴,表明你膽小無能,你就「栽」了;張嘴,他就可以在你口中搗牙戳喉,不死必傷。果然,父親剛一張口,那雙長長的銀箸便直插進去。可是,這時父親已運力於齒,將箸頭牢牢咬住,再一發功,箸頭即被切斷。接著,父親輕輕一吐,只聽「錚錚」兩聲,被咬斷的箸頭,像兩根寸把長的釘子,真戳戳地釘在桌面上。一時間,弄得馬五一個滿面羞慚,忙賠不是。
多年後,父親談起這件事,只是說:「其實,這也沒有什麼『神』的。人體內本來蘊蓄著無限的氣力,只要把它集中於一點,奇跡就會發生。就像一根釘子,看起來很平常,當力量集於釘尖時,它就可以穿透很堅硬的物體。」
六、涉足梨園結義綺霞
綺霞,是京劇表演藝術家尚小雲先生的表字。提起父親與尚先生的結識、交往,也算得上梨園中的一段佳話。
父親自幼喜愛家鄉的川劇,來到天津以後,很快又迷上了京劇。那時,他隻身一人,工作操勞之餘,唯一的去處就是戲園子。起初只是消遣消遣,漸漸竟著了「魔」,再也離不開了。特別是尚小雲的戲,剛健挺拔,瀟灑大方,節奏鮮明,鏗鏘有力,最符合父親的性格愛好和欣賞趣味。每逢尚先生登台獻藝,他都場場必到。平時,父親省吃儉用。看尚小雲的戲,他卻不惜高價,非買前排票不可。有時手頭寬裕了點兒,他就「包座兒」,乾脆一次買下整月的票。父親看戲,不但著迷,且能入境,聽到妙處或是看到絕處,他會忘乎所以地領頭給「好」,一下子引出滿堂彩聲。不斷地玩味體驗的結果,京劇藝術的三味居然讓他感悟到了。
一次,父親在春和大戲院包了一個三排座兒。每天開鑼前,父親便著一件藍布長衫坐在那裡了。想不到,父親的熱誠,竟引起了這位藝術家的注意。尚小雲一邊在台上演唱,一邊琢磨著:「台底下這位穿藍大褂的是誰?我的戲,他怎麼一場不落呀?」一天,父親在聚精會神地看戲,一個茶房送過一碗茶來,說,「這是尚老闆讓送的。他請您散戲後到後台敘敘。」戲一散,父親連忙到後台拜望尚先生。三言兩語之後,尚先生便請父親談談對其表演藝術的看法。父親沒想到這位譽滿南北的一代名伶如此謙虛但減,感動之餘,也就以誠相見,他說:「一般人只知武戲要文唱,卻不知文戲要武唱。其實,它們道理是一個,就是講究動靜、冷熱、剛柔、急緩的結合。武戲文唱,可避免過『火』;文戲武唱,可防止太『溫』。不『火』不『溫』,入情入理,才是好戲。尚老闆的表演,能夠做到文戲武唱,這正是秀出班行的獨到之處。若是再多排一些可供『武唱』的文戲,那就更好了。」尚小雲非常高興,緊緊握著父親的手說:「李先生所言極是。但不知李先生肯不肯屈尊為尚某寫些本子?」父親答應試試看。二人雖系初交,卻一見如故,頓成莫逆。
不久,父親就給尚小雲送來了他新編的劇本《漢明妃》。這個本子既注意強調王昭君隻身出塞的情意,捨身和番的氣概,又充分考慮突出尚小雲洪亮高亢的嗓音,深厚紮實的武功,從而給扮演者提供一個發揮藝術才能和特長的自由天地。此後,父親實際上成了尚小雲先生的特約編劇。尚小雲組織的「重慶社」,排演過一系列新劇目,其中諸如《墨黛》、《卓文君》、《林四娘》、《青城十九俠》等,都是父親編寫的。
一九三二年春天,父親與尚小雲拜結為金蘭之好。這種親密的關係保持了幾十年,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尚小雲的長子長春、次子長麟組建新寧京劇團時,父親還熱心地為他們寫本子呢。
七、身陷囹圄志行如初
《蜀山劍俠傳》在《天風報》連載後,不久即由天津勵力印書局結集出版。書局老闆劉匯臣是寧波人,辦事精明而又果斷。他料定還珠樓主的讀者會越來越多,便與父親談妥,把與《蜀山》同時寫就的《青城十九俠》、《雲海爭奇記》、《柳湖俠隱》等書,都包攬下來,獨家刊行。父親得到一筆可觀的稿酬後,便托人在北京東單東觀音寺買下一所房子,舉家遷京,專事寫作。到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時,父親已是名噪京津的文人了。
利用文人做「御用工具」,這是歷來侵略者的慣伎。日本人很快就盯了上父親。先是漢奸周大文登門求見,請父親到敵電台任職。接著擔任華北教育總署督辦的周作人又來勸說。均遭到父親的拒絕。他說:「我是寫小說的,旁的不會幹。」父親不識「抬舉」,自然惹惱了日本人。偏巧這時有一個姓徐的出版商,看到父親的書銷路好,油水大,想把版權從勵力印書局奪過來。但父親是個講仗義、重感情的人,儘管徐老闆肯出高價,也沒有答應他。徐老闆懷恨在心,托他的在日本人那裡當翻譯的親戚,要求「治治李壽民」。
一天晚上,父親和幾個朋友應邀到宣武門草廠胡同顧家吃飯。酒菜上桌,大家正欲把盞舉箸,突然響起一陣砸門聲。顧先生剛剛拉開門閂,便衝進一隊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帶走,統統的!」率隊的一聲喝令,屋子裡的人全被押上了汽車,連當時在場的名伶張君秋先生也未能倖免。當天深夜,日本憲兵還到東觀音寺去抄了我們的家。這時,母親才知道父親出事了!
父親和友人被捕後,大家都很著急。尤其是張君秋,因為他演出的戲碼已經排出,廣和樓正等著他上戲呢。父親心裡明白,這回八成是衝自己來的,朋友們都受連累了。於是他就想法安慰張君秋,說自己會算命,按張君秋先生的生辰八字和氣色,絕不至於走「背」,不出三五天,即可平安回家。果然,張君秋在第三天被允許取保釋放,其他人也被陸續保釋。只有父親因「涉嫌重慶分子」,在看守所裡受了七十多天的難。在那令人髮指的日子裡,日本人百般折磨父親,鞭笞、灌涼水,甚至向眼裡揉辣椒面,還惡毒他說:「你們四川人不是喜歡辣子嗎?」在酷刑面前,父親並不是沒有動搖。事後回憶這段遭際,他曾坦率地承認,有幾次簡直就要挺不住了,但終於還是「熬」了過來,因為他還沒有忘記:自己是人,不是狗,絕不能答應給日本人做事!
後來父親被釋放,一是因為有個日軍大佐聽說父親諳星相,會算卜,便前來問卜,不料他的身世遭遇竟被言中;二是因為母親和親友們多方奔走,托人找到華北軍部裡的熟人,而他們之中又有幾個《蜀山》迷;最主要的則是因為父親並非什麼「重慶分子」,而是一個不問政治的人。
七十多天的鐵窗生活,極大地損害了父親的健康,特別是他的眼睛;抄家時還丟失了三部小說手稿,不得不重新寫過。值得慶幸的是,父親畢竟沒有玷污「中國人」這個偉大而神聖的名字。
八、筆墨耕耘風靡上海
父親出獄時,原來十分健壯的身體已經虛弱得不成樣子了。在家調養了幾個月,稍見康復,便隻身南下,到上海去另謀生路。
初到上海,父親賣了一個時期的字。他從小跟祖父學書法,寫得一筆遒勁瀟灑的行書,真草隸篆也都頗具功底。但也只能維持自己一人的生活,無法養家,以致母親不得不賣掉東觀音寺那所房子,拖兒帶女搬到史家胡同東羅圈去住。
後來,上海正氣書局老闆陸宗植先生聽說《蜀山》作者在滬賣字,立即尋到父親棲身的亭子間,噓寒問暖之後,將父親接到老垃圾橋挽陸家暫住。雙方在飯桌上敲定,父親的全部著作由正氣書局獨家出版,寫一本出一本,稿酬從優。於是,父親又重操舊業,收入也很快豐厚起來。抗戰勝利後,父親把全家接到上海,在西藏路遠東飯店包了幾個房間住下。在那裡,我親眼看到父親進入創作**的情景。
那時,父親每日要寫二萬字,書局每隔十天就出一本書。陸老闆催稿催得特別緊。父親則因子女眾多,負擔很重,加之他又有「煙霞」癖,離不開鴉片,只有拚命地寫作,才能支付浩繁的開銷。但是,父親的眼睛在日本憲兵隊看守所受到損傷後,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寫蠅頭小字了,只好請秘書筆錄由他口授的文字。每天吃過午飯,噴雲吐霧之後,他便意興大發,文思如潮,在房間裡踱著步子口授小說。兩個秘書輪換著休息,他卻要一直「說」到深夜。有時半夜醒來,還聽見他在說「笑和尚」、「齊霞兒」(均為作品中人物)呢!就這樣,日復一日,《蜀山》之外,父親又寫出了《虎爪山王》、《大俠狄龍子》、《大漠英雄》、《黑孩兒》、《黑螞蟻》、《天山飛俠》等數十部小說,隨著父親著作的陸續出版,上海灘出現了「還珠熱」。當時《蜀山》等書每本印數上萬,仍不能滿足需要。記得遠東飯店附近有一書攤,早上擺出十餘冊《蜀山》,下午就售光了。更有一些熱情的讀者,或登門拜訪,或設宴相邀,或要求贈書題字,或懇請合影留念,令人感動卻應接不暇。自然,也有一些好事者,為了「扎檯面」、「吃得開」,就打起「還珠」的招牌。那時舞台上演連台本京劇《蜀山劍俠傳》,本與父親無涉,海報和文告上卻赫然寫著「還珠樓主親自編導」。
一位正在研究中國武俠小說的天津朋友說:「武俠小說最受人喜愛,又最受人鄙視;喜愛它的人並不認真看重它,鄙視它的人又常為它廢寢忘食。」這種奇怪的現象確實是存在的,究竟是什麼緣故呢?
九、翁婿相見破鏡難圓
父親成名以後,一些親戚朋友對他的態度變了。其中,變化最大的就是我們的外祖父。十多年後,不知是人老心善了呢,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竟萌動起「承認親事」的念頭來了。
當時外祖父家住北京真武廟一號,那是一座屋宇寬敞、池苑秀美、中西合壁的建築。外祖父先派大舅經濤前來說合,並欲把母親和我們幾個孩子接到那裡去。母親知道真武廟條件優越舒適,卻不肯離開東羅圈的破瓦寒窯一步。接著,外祖父又讓三姨經儀給父親往上海寫信,邀父親來北京相聚。三姨在父親和母親婚戀的過程中,始終持同情態度,父親覺得不好對她硬頂,便以「文債在身,不好擅離」為由婉言謝絕。
我們全家南下不久,外祖父也趕來上海。他讓任上海大中銀行總經理的表舅王爾藩出面,向父親表示,打算把上海的親友都請來,在國際飯店豐澤樓擺上十桌酒席,舉行盛宴認親儀式。父親聽了,不由一笑,說:「這場家庭糾葛並不是什麼體面、光彩的事情,何必要大事張揚?事情已經過去多年,我看還是算了吧。」可是,坐在一旁的母親這時動情了。她想,凡事不過三,外祖父三次來請,事實上已經三認其錯,何況,老人家已經年過六旬,再不同意,就有悖情理了。於是,她轉而勸父親道:「就依了老人家吧。過分的鋪排沒有必要,可以找安靜點的地方……」話還未講完,表舅馬上接過來說:「要得!要得!就在我家可好?」父親素來敬重患難與共的夫人,看到她已點頭答應,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一九四六年夏日的一天,父親和母親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到建國西路懿園表舅家去見外祖父。那天,父親特意穿上當年在天津孫公館做家庭教師時穿的舊長衫,這與外祖父那身做工考究、熠熠閃光的絲綢褲褂,恰成鮮明對比,新舊貴賤懸殊,顯得極不協調。當時我們並不明白,就去問父親,他不回答,只說了一句:「小孩子家,莫問!」後來一想,父親這樣做,或許是借此表明自己「寵辱不驚」的心志吧。
翁婿相認,外祖父給父親送了見面禮,父親給外祖父磕了頭。僅此而已,事後各走各的路,彼此很少往來。要說父親排斥富貴,倒也不是。那些於危難中幫助過父親的人,像三姨經儀、六姨經樓、八姨經華、十五姨經信,父親總是耿耿於懷,念念不忘。在一起時,父親常陪她們看戲、打牌,給他們講新寫好的小說情節,請她們吃自己燒的拿手好菜,就跟親兄妹一般。數十年人間滄桑,聽說諸姨大多數漂泊海外,假如你們有機會讀到甥兒寫的這篇小文,當會親切地憶及父親吧?
十、峨眉采秀青城探幽
《蜀山》的讀者,常常津津樂道於書中的寫景造境,什麼冰峰雪崩的「月兒島」啦,變幻多姿的「靜瓊谷」啦,奇花競放的「繡瓊原」啦,諸如此類的景物描寫,在他們心頭似乎構成了一幅幅色彩鮮明的圖畫。或問:還珠樓主筆底煙雲染自何方呢?這裡且述其要。
登山,是父親青少年時代一大樂事。雄偉高大的泰山,奇拔險峻的華山,綿延千里的祁連山,橫列如屏的點蒼山,都留下過他的足跡。而對他來說,印象最深、影響最大的山,則莫過於峨眉、青城了。
這兩座天下名山,早在父親七歲那年,祖父就帶他上去過。以後又爬過多次,父親在筆記中曾反覆提及「三上峨眉,四登青城」之事。他能夠做成這番「業績」,還多虧了王二爺哩。
王二爺和我們家是干親。這位秀才一肚子的詩書,卻終於未能發達。一九一二年,曾祖母辭世錦裡,祖父帶著當時只有十歲的父親前往奔喪,離去時把他留下給曾祖父「寬心」,這樣王二爺便做了父親的家庭教師。
王二爺很推崇陸游「功夫在詩外」的主張,反對整天閉門讀書。他經常鼓勵父親「須行千里路」,並興致勃勃地帶父親去爬山。
在父親心目中,王二爺不僅是一位可敬可親的導師,而且是一位最佳「導遊」。對峨眉、青城的一寺一洞,乃至一木一石,都非常熟悉。攀峨眉,何處可望日出雲海,何處可觀奇花異卉,何處可賞朗月飛流,何處可沐林嵐霧雨;上青城,何處覽勝最盡人意,何處探幽最饒野趣,何處駐足最富仙氣……他都有自己切身的感受和理解,說道起來如數家珍。正是在他的引導下采秀探幽,父親才逐漸熟悉了峨眉、青城的真面目。
那王二爺「導遊」,還特別注意對人文景觀的介紹、講解。峨眉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青城亦有「天下第五名山」之譽,古跡名勝極多。每到一處,王二爺都有一段「龍門陣」擺出來給父親聽:「遇仙寺」內,他講述一求仙者得到仙人幫助,乘其所贈竹杖,化龍返回鄉里的奇遇;「白龍洞」前,他敘說那白娘子苦心孤詣,修煉千年,而終於得道的經歷;「麻姑池」畔,他描繪絕代美麗的仙女麻姑,自天外飄然而降,臨池浴丹的情景……就這樣,一個繪聲繪色地「擺」,一個凝神屏息地聽,美麗動人的傳說、故事附著於自然景物之上,令秀者愈秀,幽者愈幽,險者愈險,奇者愈奇,真是觸處成趣,無一不妙了。
早年在峨眉山上,王二爺還結識了好多和尚、道士,後來攜父親上山,就一一為他引見。其中,父親最佩服的是仙峰禪院裡的一個和尚,他有一身好功夫,能揮掌碎石,踢腿斷木,隨意吐口口水,便可將硬紙板射穿。父親的氣功,就曾得到他的指點。自然,那裡的環境也是極其誘人的。禪院背負危崖,遠離塵寰,深邃幽寂,清涼宜人,且有花開如白鴿展翅之鴿子樹可供觀賞,有活蹦亂跳前來討食之猴群可供挑逗,是父親最歡喜的去處。在這兩座大山的懷抱裡,父親搜尋著,探訪著,採擷著,終於有一天,把他從這裡得到的全部收穫載上想像的翅膀,於是,讀者便讀到了《蜀山劍俠傳》和《青城十九俠》。
世道滄桑,人的樂趣也不會一成不變。成家之後,父親的興致由青山綠水轉向樽俎庖廚,這或許是讀者所始料未及的吧?
十一、美食之家其樂融融
一九三三年,父親編的京劇《酒丐》(即台灣影片《大醉俠》所本),由名丑——&網——閒自得地在家中做些吃食,和親人一道品品口味,是他在緊張筆耕之餘的一大嗜好。他又非常好客,客人來了,他總願下廚房露兩手,以博得高朋讚許為快。我們家幾度遷徙,從北京到上海,到蘇州,再回到北京,處處都有一些親友來家中「打牙祭」。見面一聲:「又流口水了!」父親便熱情地張羅起來。我們小時候最盼望兩件事:一是父親停筆;一是賓客臨門。因為我們又可以吃到美味佳餚了。
父親對烹調的自覺追求,是他到上海以後的事。十里洋場的上海灘,集中了全國各地的飲食派別:新雅菜館的粵菜,取材廣泛,花色新異;梅龍鎮酒家的川菜,調味講究,濃而入味;上海老飯店的滬菜,湯鹵醇厚,鹹淡適口;老正興的錫菜,新鮮脆嫩,味濃帶甜;老半齋的揚菜,選料精美,刀工細緻……在品嚐諸家拿手好菜並加以比較之後,父親愈發感覺到中國烹調作為一門「藝術」的美妙。一九四六年夏,他終於按捺不住自己,忙裡偷閒,以一個美食家的口味和眼光,一個廚師的感受和體驗,編出《名菜譜》,交由北新書局出版。本來他還打算寫一本關於中國烹調術的理論專著,可惜時間不允許,否則,他完全有可能對此作出融會貫通的闡釋的。
父親作為家裡的「掌勺人」,帶給我們許多快樂,也「熏」陶了我們的興趣。我們兄弟姐妹六人都會炒幾個菜,特別是五妹觀淑、六弟觀洪,他們配製整桌酒席,竟與真正廚師不分軒輕。前幾年,京劇藝術家張君秋舉行家宴,還請觀淑去主廚呢。
十二、停筆輟耕姑蘇教子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我們全家住在蘇州。由於武俠小說暫停出版,大半輩子埋頭寫作、無暇顧及子女教育的父親,這時有了管教我們的工夫,而我們也算是由此得到了一點「家學」。
記得一次,父親給我們講宋詞。那首小令描寫惡鬼在墳場出現的情景,有兩句寫道:「鬼火一現,露出桃花面。」父親問:「誰能用一個更好的詞語,把『桃花』換下來?」我們略一思索,便七嘴八舌搶著回答:「青白」、「兇惡」、「猙獰」……父親只是一個勁地搖頭。大家正在納悶,父親風趣地說:「誰都知道做菜要放鹽,若是菜已經夠鹹了,再撤一把鹽,又會怎樣呢?鬼本來就是兇惡的,你們再加上一些『兇惡』的字眼,惡上加惡,反倒乏力了。這首詞的妙處,就在於給惡鬼畫一幅『桃花面』,一丑一美,兩相對比,鬼的陰鷙可怕情狀便出現在我們面前了。」
事隔不久,父親帶我們去開明戲院看越劇《梁祝》。回來的路上,他故意問:「《樓台會》一場,祝英台有句唱,叫做『強顏歡笑上樓台』。為什麼一定要『歡笑』呢?用『哭哭啼啼』、『悲悲切切』不是更好嗎?」我們一下子想起了「桃花面」,異口同聲回答:「鹹上加鹹--?了!」頓時,小巷裡響起了愉快的笑聲。不知當時父親是不是有心的,我們長大以後才明白,父親的「東拉西扯」竟是藝術哲學呢!
在學習上,父親從不勉強我們學甚麼,他認為,人各有志,亦各有長,應該順其自然,發展所長。但在為人處事上,他卻要求我們必須誠實、勇敢。莫看父親同我們平等相處,甚至可以騎到他脖子上去,要是有誰違反了這兩條「家規」,那可不得了。
觀鼎小時候很調皮,經常擾亂課堂秩序,都念五年級了,還沒有加入少先隊。一天中午,他忽然戴著紅領巾回來了,進門就對父親說:「買足球吧!」原來父子訂有「協議」:何時觀鼎入隊,獎勵足球一隻。父親二話沒說,跑到百貨公司買回一隻小型足球。哪知正要「頒獎」,一位小同學找上門來:「還我紅領巾!」想不到觀鼎脖子上的紅領巾是硬「借」來的。父親一怒之下,打了他二十板子,責令他用打腫的手送還紅領巾。晚上,父親把全家召集到一起,嚴厲地批評觀鼎說:「謊言終難長久,說謊的人,不該讓他達到目的!」說罷,舉刀把那只嶄新的足球砍成兩半。
說也奇怪,有時我們犯了過失,看來必罰無疑,父親倒並不怎麼計較。一天,我們和鄰家幾個孩子瞄上一隻空船,趁主人去街裡購物的當兒,跳上去把它撐走了。本想玩一會就回來,哪知越玩越興奮,漸漸忘乎所以,到大家七手八腳地把船「劃」回來時,天色已晚,農民伯伯正在岸上罵街呢!這種「罪過」,依了母親是要「重罰」的,我們也都做好挨打的準備。不料父親竟反轉來替我們求情:「小娃娃敢撐船出城,遇到困難還能『同舟共濟』,不簡單!下不為例吧!」
可惜,正當我們茅塞初啟時,父親要離開蘇州了。一九五○年秋,上海天蟾京劇團成立,特聘父親為該團總編導。他看到自己的事業已是一片『柳暗花明』,便風塵僕僕地走馬上任了。
十三、執導京滬粉墨登場
上海天贍京劇團雖然年輕,卻也行當齊全,人才濟濟,如譚派傳人譚元壽,青衣新秀李麗芳,都是撐得起大檯面的「台柱子」。他們正盼著上演新戲,父親便趕到了。
父親到上海後,住進天贍舞台三樓一間斗室,僅有一張寫字檯,一把椅子,一張木板床。就在這間簡陋的房間裡,父親「日夜兼程」,創作、改編出一個個劇本:《雪斗》、《白蛇傳》、《岳飛傳》……
這些戲,「站在今天看昨天」,對傳統劇目和歷史題材予以重新審視,溝通了歷史人物與當代人某些相關的思想感情,因而受到觀眾的歡迎。特別是《岳飛傳》,父親把這個以生為主的劇目,改編成生旦並重的戲,既表現岳飛誓死抗金的英雄品格及其歷史局限,又突出岳母深明大義的美德對他的影響,從而說明了岳飛性格形成、發展之必然。
一九五二年初,軍委總政文化部決定成立京劇團,專函邀請父親去北京擔任編導,他便辭去待遇優厚的職務,欣然北上。
入伍後,父親遇到兩大難題。一是經濟收入落差太大。在上海,他每月至少也有上千元的進項,而現在,他拿一百五十元已經算是「高薪」了。父親是大手大腳慣了的,又有那麼多子女,怎麼辦?團裡領導早想好了解決辦法--破例允許他在團外兼職。這樣,父親又在張君秋領導的北京京劇三團和北京市戲曲編導委員會,分別兼任編導和委員,均得到相當高的報酬。一人身兼三職,領取三份薪金,這在當時是絕無僅有的。二是鴉片斷源。他在過去染上的「煙霞癖」,直到五十年代初還在糾纏、折磨著他。在上海,他熟人多,多少還能抽上幾口;到了北京,鴉片絕跡,連煙味也聞不上了。沒辦法,只能強忍著。
一天,總政文化部王同志來訪,一進門,見父親蜷縮在沙發裡,渾身發抖,還以為他病了,忙說:「請醫生看看吧?」父親心裡緊張,一邊硬撐著站起來,一邊說:「不用麻煩……」話未說完,又倒在沙發上。母親是個痛快人,見此情景,便說:「莫要瞞了,講出來吧!」於是真相大白。組織上知道父親舊習未除,非但沒有歧視他,反而鼓勵他,把他送到當時最好的醫院--協和醫院。三個月後,父親的舊習便根除了。
擺脫了瘤習的困擾,父親顯得格外精神煥發,便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創作。他和團裡同事親密合作,改編整理了《秋江》、《打漁殺家》、《抗金兵》等一系列劇目,還大膽進行戲曲改革,成為最早取消自報家門、引子、定場詩等傳統手法的編導之一。
父親耽於京劇藝術,從不吝惜氣力,有時還要逢場做戲呢。一次晚會,《女起解》中飾崇公道的演員突然發病,舞台監督正在犯愁,父親已經換了裝,準備出場了。可是,他「哎嘿」一聲剛上場,便引起哄堂大笑。原來父親只顧醞釀感情,竟忘了戴「吊搭」(髯口)。幸好他靈機一動,現編了兩句:「這個世道哇,真叫人氣惱!一氣能把你鬍子氣掉。」觀眾安靜了,他就光著臉演下去。快到太原府了,他又編新詞兒,對蘇三說:「你等著,我瞅瞅前面是甚麼地方了。」邊說邊走,來到上場門,迅速接過「吊搭」,往臉上一掛。轉回身來,再添幾句:「蘇三哪,太原府總算到嘍。走了好幾個月,我鬍子都長出一把來啦……」他的沉著、機智贏得了觀眾的讚賞,劇場裡響起熱烈的掌聲。
十四、欣游西北激情難已
一九五四年,總政京劇團撤銷,大部分演員轉入寧夏京劇團。父親則留在北京,成了名副其實的「坐家」。當時,田漢對父親說:「這樣或許於你更合適些。」果然,他「坐」在家裡並未清閒。在「百花齊放」的氛圍中,父親所諳熟的「章回體」又找到了生長的土壤。一九五五年,上海《新聞日報》連載了他的章回歷史小說《岳飛傳》,受到國內讀者的關注。接著,應中國新聞社之約,他又連續推出《劇孟》、《遊俠郭解》兩部長篇。一九五六年,昆曲《十五貫》的演出引起轟動。劇作突出調查研究重要性的主題,令他激動不已。於是,他又在反覆閱讀劇本及有關資料的基礎上,調動起自己江南生活的經驗,寫成章回小說《十五貫》,交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
父親一面埋頭寫作,一面對理論學習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記得那年黃藥眠教授主編的《文藝理論學習參考資料》剛剛出版,他便購回連夜翻閱,以後又多次研讀,字裡行間畫著各種符號標記,「天」上「地」下記著每次閱讀的感受體會。當時,戲劇家阿甲正跟蘇聯專家學習體驗派表演理論,父親得知,便請這位好友來家轉授。每逢週末阿甲一到,他即停筆請教,殷切之態可掬,彷彿一個小學生。學習理論的結果,大大提高了父親藝術創作的自覺性。我們看到,一向自視甚高的父親,漸漸變得謙虛起來。一次,觀賢批評他由越劇《梁祝》移植的京劇《南山化蝶》,說這個劇本旦角戲大多,小生戲太少,有點「重女輕男」。他聽了,連聲承認「有道理」,還檢討說:「舊時編戲有個毛病,就是只顧因人設戲,而很少考慮內容的需要。我就有這個毛病。」
一九五六年夏,父親隨中國文聯組織的「作家藝術家西北參觀團」赴大西北訪問。參觀團由著名詩人馮至任團長。路上,祖國的大好河山和淳樸勤勞的人民,給父親以巨大鼓舞,登山臨水,進廠下礦,他每每詩興大發,吟哦不已。游終南山,遙望群峰如翠,他頓覺置身「畫屏錦繡中」而喜不自勝;登少陵原,瞻仰「而今廟貌新」的杜公祠,他竟產生「詩聖招我來」的感受,甚至想像與杜工部「把盞鳳凰台」;登上建設中的劉家峽水電站大壩,激發了他「欲借千峰作彩筆」的創作衝動……每一處,都在增強他對歷史與現實的理解;每一處,都在加深他對祖國和人民的感情。
從大西北歸來,父親即雄心勃勃地制訂出創作計劃:在深入生活的基礎上,以章回體寫一部名為《勘探姑娘》的長篇;與阿甲合作,編導幾台反映現實生活的京劇……但是,還未及付諸實踐,「反右」鬥爭就開始了。
十五,「躍進」聲中一病不起
一九五七年四月,中國**內部整風開始後,《光明日報》、《文匯報》、《新民晚報》的記者紛紛登門採訪。他們問父親:對**有什麼看法,對黨的文藝有什麼意見?是否希望重新出版解放前的舊作?等等。父親一一婉謝了他們,沒有提什麼意見。
倒不是父親有什麼預見,他這樣做的主要原因,在於他是一個極重情義的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文藝界的一些領導人,像周揚、田漢、夏衍、陽翰笙等,在思想上,創作上,乃至在生活上,都曾給父親許多鼓勵和幫助。父親的雜記簿裡,就有這樣一頁接受資助的記錄:鄧(初民)副省長:四百元,壽昌(田漢)公:二百元,陽翰(笙)老:三百元……在父親的心目中,他們既是朋友,又是於自己有恩的人,十分可敬可親。莫說自己沒有什麼委屈,即使受了委屈,也可以慢慢向他們訴說,何必一定要公之於眾呢?至於重新出版舊作,父親倒是有些想法。比如《蜀山劍俠傳》卷帙浩繁,可否出個刪節本?但他又覺得這時提出此事,似有見利忘義之嫌,終於沒有開口。
「反右」之後,緊接著就是全民「大躍進」。既然這「躍進」是「全民」的,文學創作自然也不能例外。一九五八年六月初,父親抱回來一大摞舊戲本子,說「這十五出戲,要在兩個月裡整理出來」。從此,他每天坐在寫字檯前,攻苦食淡,直到深夜仍不得休息。一天下午,名畫家董壽平來訪。他將一本雜誌遞給父親,關切他說:「看看吧。『反右』餘波未平,聽說還有補劃的『右派』呢,你要好自為之啊!」客人離去後,父親打開那本雜誌一看,懵了。我們見父親臉色不好,連忙過去看他手裡的雜誌,上面一行黑體標題赫然入目:《不許還珠樓主繼續放毒》,這篇文章揮舞著「棍子」,從《蜀山》批到《劇孟》,大有置人於死地之勢。父親歎了口氣,沒說什麼,晚上繼續整理劇目。次日清晨,我們見他趴在寫字檯上,以為他又睡著了,就按慣例給他披上一件衣服,然後上學去。萬萬沒有想到,當我們回到家裡時,父親已經躺在北京醫學院附屬醫院的病床上了。
父親由腦溢血造成左偏癱,生活不能自理,這就苦了母親。特別是父親出院後,一切都靠她操持料理。餵水餵飯她不嫌煩,端屎端尿她不嫌髒,翻身擦背她不嫌累。我們擔心母親拖垮了身子,總想幫她一把。母親卻唯恐影響了我們的學習,盡量不用我們。她說:「你們的爸爸服侍我二十多年,讓我多伺候伺候他吧!」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父親在床上躺了兩年半,竟連一點褥瘡都沒有生過。更令人難忘的是,在母親的撫慰下,父親竟又萌生起創作長篇歷史小說《杜甫》的念頭來。
說到《杜甫》的創作,應該感謝現在任澳門市政府廳賈梅士博物院副院長趙文房教授。當時,他是科學院歷史所青年研究人員,也在北醫住院,慕名請教,不意與父親結為忘年之交。父親出院後,趙先生亦常來家中問候,《杜甫》一書的參考資料即為其所提供。
一九六○年二月,父親躺在床上,開始口授《杜甫》,由秘書侯增記錄。斷斷續續,到一九六一年二月,終於完成了作品初稿。當侯增用工整的鋼筆小楷,錄下關於杜甫「窮愁潦倒,病死舟中」那一段描寫時,父親對母親說:「二小姐,我也要走了。你多保重!」果然,到了第三天,即二月二十一日,父親溢然離開了人間,享年五十九歲,恰與杜甫同壽。
錄自《人民日報》(海外版)1988年3月15日一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