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戊戌(10)
夜,好長,似乎這一夜,特別長。
淡無煙,月掛天,清風一縷,幾絲柔腸。
孚郡王府精緻的小院中,宛如額黃玉般的光透過樹影,婆娑如淚痕。秀瑩輕倚欄杆,望著天上的月兒。
「格格,你身子還虛,縱是夏日,晚間的風也經不住。」桃香推開門,將一件絲質斗篷披在秀瑩身上。
秀瑩沒反應,依舊凝望天邊月。
桃香微微一顫,看了秀瑩一眼,輕歎一聲,回屋去了。
一縷黑雲緩慢的行進,從缺了一角的月中滑過。
秀瑩咳嗽起來,如玉的手指摀住了檀口。
「月解重圓,星訴離別……」秀瑩眼中泛起了淚光,「為何……為何你我同處京城,卻似一陣煙雲?」
「錯了,我錯了……」
風吹過,烏黑的髮絲撩動著臉頰,兩行清淚,卻不由而出。
「魂牽夢繫幾重樓,輕綢飛揚幾重溝。與君白馬夢千秋,卻依闌干空自愁。」
秀瑩向後靠了靠,任憑淚水洗去了淡妝,「心悅君兮,君豈知?心奈何兮,君負意……你只是,帶走了你想要的,我留下的,不過是怨,還有恨……明日來臨,今夜的淚,誰在乎,誰知曉……」
「青山不似昨日花,年年歲歲紅顏衰。」
月下欄杆,秀瑩輕聲吟著,淚不停歇。
「格格在為誰流淚?」窗前,桃香望著那羸弱消瘦的人影,心中充滿了疑惑。她只知道,那個人,絕不是載振。
一筆揮毫,墨跡龍飛鳳舞。
宣紙之上,字體剛硬,透著霸氣。
「大人,好字!」書桌前,一個身著長衫的瘦削男子讚道。
「見笑了。」袁世凱放下筆,笑道:「在子問先生面前賣弄書法,無疑是以卵擊石,狼與虎鬥。」
「哦?」胡余胡眼中一閃,望著宣紙上的字跡,「此字筆鋒有力,卻行雲流水,足見大人已胸有成竹,子問不才,妄問一句,明日之後,大人作何打算?」
袁世凱起身,負手走到窗前,望著紫禁城的方向。
胡余胡拿起了那張字,仔細端詳著,燭火的光在墨跡上跳動,如同他閃爍不停的眼瞳。
「此字何解?」袁世凱開口了。
胡余胡心裡一顫,「大人要問什麼?」
袁世凱笑了一聲,「當然是前程。」
胡余胡吸了口氣,「大人帝王星下凡,您的前程,子問不敢亂言。」
「有何不敢?」袁世凱轉身,滿臉笑意,「那你就隨便說說,反正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
胡余胡眼中一亮,隨即露出笑意,「大人果真已有了計較,子問倒是成了笑話。」
「笑話?人家一卦卜前程,你是一卦卜生死,如果你鬍子問都成了笑話,天下間那些修習奇門異術的人,可就連笑話都不如了。」袁世凱笑望著胡余胡,「說罷,長夜漫漫,你我找些樂子也好,今夜,我是睡不著了。」
「好!」胡余胡將宣紙攤開,指著上面的字,「大人寫這個字,正好應了你和趙青山。」
袁世凱沒說話,眼中卻波動起來。
「狼!」胡余胡抬頭,「大人寫這個字,左邊偏旁為獸,右邊為良。此含義就深了。」說到這裡,卻沒有繼續說下去,似是有些猶豫。
「但說無妨。」袁世凱看出了胡余胡的想法。
胡余胡想了想,還是說:「左邊的獸字旁,就是趙青山,而右邊的良,就是大人您……」
「哦?」袁世凱走了過去,望著自己寫的「狼」字,眼神波動得更厲害。
胡余胡卻不說了,呼吸變得有點沉重。
袁世凱看了他一眼,「先生心中已有結論,為何不明言?」
胡余胡忽的退了一步,長揖下身,「先請大人明言。」
袁世凱望著他,眼神漸漸銳利,幾秒鐘後,突然笑了:「子問先生若非為我效力,我還真有點擔心。」
胡余胡直起身,突然跪下,重重磕了個頭,然後起身,神情嚴肅:「子問今年已過而立,因長窺天機,故命不長久,尋龍千里,只為求一明主,解我國土之難,此乃子問畢生之願,子問既已為大人效命,自當竭盡全力。」
袁世凱凝視著胡余胡,半晌,轉身走到書桌後的櫃子前,打開最中間的一格,拿出了一張黃色的詔書。
「子問先生,請過目。」袁世凱將詔書放在了書桌上。
「莫非這是……」胡余胡很驚訝。
「太后密旨。」袁世凱淡淡的道。
銀色的光掠過,如同夜空中一顆流星。那是一個吊墜,銀質十字架吊墜。
卡,瞄準鏡裝在了槍身上。
「凌峰,感覺怎麼樣?」趙千在一旁道。
凌峰端起槍,右眼對著瞄準鏡,銀色十字架吊墜從他解開的衣領中掉出,在胸前輕輕晃動。
「師傅,這不是您的槍嗎,我記得這把槍您留給了邁克室長作為研究。」凌峰開口了。他往往幾天都不說一句話,如不是和趙千單獨在這院子裡,也不會說這麼長的句子。而且他從不叫趙千大帥,只叫師傅。
「邁克已經記錄下了這把槍的零件數據,也畫好了分解圖,所以上次羅西順便就帶來了。這槍叫g22,現在開始,它屬於你了,不過你要記住,只剩下四發子彈。」趙千道。
「只有四發?」凌峰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疑慮,「射程是多少?」
「足夠了。」趙千望著他,「你信不信自己?」
凌峰微微一愣,因為趙千看著自己的眼光是那樣熾熱。
啪,雙腳併攏,左手提槍,右手敬禮,「我只信師傅。還有天主。」
「我很榮幸,也很欣慰。」趙千挺直的身體就像一把刀,「在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心中,我和天主大人站在了同樣的位置。」
凌峰極其罕見的笑了一下,冷若冰霜的眼中飛速流過一抹暖意。
「不過……」趙千深深吸了口氣,「你不能信我,在狙擊的過程中,你只能把自己融入到槍中,把自己的靈魂交給瞄準鏡,交給你的冷靜,還有自信。記住,必須是絕對的自信,否則,你就是失敗的獵人,而失敗的結果,很可能就是沒命,不止是你的,還有你隊友的。」
凌峰看著手中的狙擊槍,月光,槍身金屬的光澤,還有十字架吊墜的銀光,悄然混合在一起。
「自信,一定要自信,我的徒弟,我最欣賞的射手。」趙千緩緩抬起右手,指尖碰到了太陽穴,「明天,必須成功,這是命令。」
「是!」凌峰目光中透著狂熱,還有無比的堅定。
「去休息,不管用什麼方法,讓自己放鬆。」趙千嘴角揚起一抹笑意。
凌峰深深凝望了趙千一眼,轉身離去。
呼,趙千出了口氣,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月,然後點燃了一支煙。抽了幾口,回過頭,望著石桌上一個黃色的卷軸,眼中,是難以言喻的神色。
詔書。和袁世凱一樣的詔書。太后密旨。
胡余胡的手在顫。
「如何?」袁世凱還是淡淡的笑。
「大人……」胡余胡顫抖著放下了密旨,「您是故意的。那個狼字,您是故意寫給子問看的。」
袁世凱點點頭,「話雖如此,可子問先生的才華還是讓慰亭大開眼界。」
「子問以為……」胡余胡定了定神,「大人寫個狼字,是寓意趙青山,因為大人是群山之王,而那趙青山,則是荒原中奔跑的狼。」
「你說的也沒錯。」袁世凱倒了兩杯茶,「先生請用茶。」
胡余胡沒有喝,「狼字一分為二,左邊為獸,右邊為良。明祖朱元璋擅改尊序,實為逆天,自諸子以來,理應右為尊,而不是左為尊。所以,獸是趙青山,而良,是大人。」
「你怎麼知道我在他之上,萬一不是呢?左為尊,咱們可都用了幾百年了。」袁世凱道。
胡余胡正色道:「天命學說,不可亂改,子問剛剛看過密旨之中的內容,更加確定了大人乃真龍之命!大人雖是故意寫了個狼字,卻暗合了命理循環,明日一過,趙青山為千夫所指,成為亡命孤獸,而大人則成為忠良,得了天下仕子的心!大人本就勢盛,如此一進一退,那趙青山雖是貪狼孤星,卻再難與大人爭鋒!」
袁世凱端起了茶盞,輕輕喝了一口。放下茶盞的同時,突然朗聲大笑!
「子問啊子問,好一個孤獸與忠良!」袁世凱抓起了密旨,猛地打開,望著上面的字,笑聲更大,「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一群激進的清流搞得一次維新變法,就是天賜給我的良機!不動一兵一卒,只需要坐在這裡,就可執掌天下大權!子問,我現在徹底相信了,你說的天命!」
唰,袁世凱合上了密旨,收起笑聲,雙目如電。
看到袁世凱的神態,胡余胡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寒意,雙膝不覺有些發軟。彭,他跪下了,竟朝袁世凱行了朝拜帝王的禮!
「天命如此,大人必得江山,登上皇座,九五之尊!」
袁世凱聽到胡余胡的話,渾身一顫,望了手中密旨一眼,眼神動了動,露出笑意,伸手扶起了胡余胡,「還望先生輔佐慰亭才是。」
「不敢。」胡余胡忙道,「子問必效犬馬之勞。」
袁世凱笑道:「如將來真如子問先生所說,那先生就是金口良言,慰亭記得。」
胡余胡明白袁世凱此話的含意,直說不敢不敢。
袁世凱擺手,「哪有什麼不敢的,縱觀上下幾千年,歷朝歷代,開國元勳都是一世榮華。」
胡余胡不再言語,心中卻猛跳一下——開國元勳?一世榮華?難吶,功高蓋主,兔死狗烹才是帝王之道。
不過……胡余胡的目光又落在了那道密旨上。
明日過後,貪狼再難與帝王星爭鋒,一頭孤獸,為天下唾罵,又豈能成事?
此刻,胡余胡腦海中出現了那雙比狼還要亮的眼睛,以及那張笑起來很好看的臉。
我沒有選錯……這袁世凱的確是帝王之命,得了天時地利人和,三才盡歸他的命數,以後的路,應該是一帆風順。
胡余胡心中漸漸平靜。
可不知為什麼,那雙眼睛,那雙自己看不透的卻如一頭覓食的狼的眼睛,就像影子一樣在心底深處徘徊。
會否……還有變數?
畢竟貪狼與帝星爭鋒,乃千古難遇的奇相。
胡余胡本已篤定的心裡,又不由自主的冒出了一絲疑惑,就像針尖一樣,紮在心底,緩緩的蔓延。
他回頭,望著窗外的月。
天明之後,便有答案了。
胡余胡深深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