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降的數萬綠營浙兵在總兵方國安死後眾龍無首,一盤散沙,紛紛放下武器投降。浙閩總督張存仁戰死後,他的所部遼兵除了戰死,投降的,大部分隨孔有德逃出城外。徐鴻只是追到塘棲就收兵回城。所謂窮寇莫追,孔有德部是遼兵精銳,逼急了也會反咬一口的。
城內的混亂只是從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開始,一直繼續到黃昏,就開始漸漸平息了,只是除了在清河坊內,憑著坊牆頑抗的數百名滿兵。為了避免無謂的死傷,負責攻城索敵的李元胤調來十數門破虜炮,把清河坊轟得稀巴爛,這支滿兵葬送在殘垣斷壁之下後,這杭州城內,終於徹底清靜了。
太陽落山之前,高旭在三百旭衛隊的護衛下,途經舊時南宋時的御街,向杭州省城的府衙進發。
儘管以前的旭衛隊已擴編為旭衛鎮了,但高旭的旭衛親兵仍然保持著三百人的數量。這三百人都是整個旭衛鎮中的精華力量,個個是百里挑一的勁卒,無論是火銃射擊,還是近手搏擊,都是出類拔萃之輩。
在三百旭衛的簇擁下,高旭一身戎裝,騎著白馬,行走在御街上,高調地招搖過市。無數的杭州城民趨之若鶩,奔走呼喊,來到御街,一睹這個傳說中的救世主的風采。
高旭躊躇滿志之餘,不得不說,身為勝利者,解放者,萬眾矚目者,那種救民於水火的感覺真的很好。
經過長長的御街,好不容易來到府衙。
作為浙閩總督張存仁的總督府,是城內交戰的重災區。同盟軍遇到頑敵慣來喜歡用火炮說話,所以,總督府的大門早已經被轟得不成樣子,他本人的屍首也掛在府衙門口示眾。
總督府內,早就經過夏完淳的清場。他作為浦東軍區的總教官,這次領著三個新兵加強預備營近一萬人馬入浙,按編制算,可以算得上一個新兵鎮。儘管在職務上已經能獨擋一面,但是夏完淳只要在隨高旭出征,還是習慣原來的勤務員角色。
夏完淳一邊隨著高旭的步伐走著,一邊呈報道:「督帥,府衙內院的錢糧堆積如山,珠寶玉器也是不計其數,屬下已派人封存了,只待專人來清點數量。」
要說起來,打戰是最耗錢的生意,要養一支精兵,需要巨額的錢糧軍需支撐。去年高旭要不是在福建搜刮鄭氏大量的錢財,還有壟斷了海上貿易的商道,以及向華商會籌集的光復資金,就根本養不起已經擴軍到十萬之數的同盟軍,儘管其中七成只是浦東軍區脫產出來的新兵。
當然,戰爭只要打勝了,也是最掙錢的。
浙江本是繁華之地,去年張存仁領兵渡過錢塘江淪陷了金華、紹興、寧波諸府,戰利品自然搜刮極多,再加上為了解決滿清入主中原困頓的財政,張存仁奉命加緊了對杭州竭澤而漁的掠奪。但是當浙江全省的財稅錢糧集中到杭州時,京杭大運河卻是讓同盟軍截斷了,這些錢糧一時就滯留在杭州。如今到是便宜了高旭,又大發了一筆戰爭財。
高旭心想,看樣子又要請老丈人沈廷揚出馬了。他作為同盟會行政司的司理長,同時也是同盟會財政的大管家。地方行政上的建設資金,以及同盟軍的建軍資金,都要由會庫支出。同盟會會庫資金雖然雄厚,但一大半來自華商會的借貸。所以,沈廷揚老喟歎華商會那批以高氏為首的奸商才是同盟會的真正主人。
這次在杭州的收穫,想必會讓老丈人老懷開慰的。
另外,浙江不同於蘇松地區,明朝的官紳階層在反抗剃髮令中摧殘了大半。將來光復浙江之後,如何應付複雜的局面,也需要沈廷揚這個有資歷的積年老吏。在同盟會高層中,論資歷論背景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沈廷揚這個老官宦了,其他不是高旭、閻應元、徐玉揚這樣的草根,就是顧炎武這樣屢試不中的落弟秀才。
夏完淳又道:「督帥,除了在張存仁的總督府我們斬獲了大量錢糧外,又在孔有德的兵營繳獲了大量的火銃火炮,以及我軍急需的火藥。」
孔有德所部本是滿清中的神機營,以火器聞名。這次他倉皇出城,軍需自是遺落了大半。這些遼東兵手中的火銃雖然是舊式的鳥銃,但都是精工製作,不會炸膛。
高旭道:「府衙內的錢糧,嚴加看管,若有瀆職者以軍法處置。那些火銃挑選一批能用的,先裝備一個新兵營。火炮由炮兵營統領楚應麟去接收,至於火藥,也分撥各營……」
「……派人回崇明報捷,請沈司理來杭州主事。」
「……晚上命各營主將來府衙開會。」
「……還有亭林和南雷先生(顧炎武、黃宗羲的號)也一起請來議事。」
高旭說罷,登上府衙內的一處高塔,望著這個夜幕臨下的三百年前的杭城,久久出神。
這又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
這幾年,對於杭州來說,與絕大多數的城池一樣,都是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時代。
甲申事變時,帝都北京淪陷於李闖,忠烈帝崇禎殉國,就在杭州城民不勝唏噓的時候,突聞荼毒北地的滿清兵入關,李闖潰敗,滿清問鼎中原,接著南京又有弘光稱帝,劃江而治。但是弘光帝安樂了一年,清兵就下江南,揚州屠城八十萬的殘暴,像夢魘一樣籠罩在江南大地的每個角落。
晚明時期,社會各個階層的積弊叢生,統治階級文官愛錢,武將惜命,對於底層民眾來說,反正食肉者鄙,換了誰做皇帝都一樣,總要交稅過日子。況且杭州是煙花勝地,充斥著靡靡之音,歷來有「西湖歌舞幾時休,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傳統。
於是,當逃亡在杭州的潞王獻城投降時,杭州很平靜。
剃髮令下時,杭州還是很平靜。
平靜得麻木不仁。
在西湖邊,文人們頂著一頭金錢鼠尾對著那些滿清權貴在吟詩。
詩的韻律裡儘是帶著奴性的媚態。
當魯監國在紹興開廟建朝是,杭州城內不乏有些充滿著期待的目光越過錢塘江。
但是去年,清兵分兩路渡江,半年功夫,浙江各個府縣紛紛淪陷。魯王也流亡海上。
於是杭州又仍舊平靜著,麻木著。
麻木得幾乎絕望了。
杭州,在物質仍然是天堂,但在精神上,已經沉淪在荒漠之中。
但是杭州位於水陸要衝,中外走集,百貨聚齊,是明代著名的工商城市。儘管因為滿清朝廷的肆意壓搾,工商業已處於低潮,可是仍然有一些新的產品流通進來。
比如玻璃鏡,比如捲煙,它們被稱之為崇明貨,出自高氏工坊,有一個共同的品名叫做「中華」。
晚上時,杭州城內的某些愛沉思的男人們會撫摸著煙盒上的「中華」兩字,吸一口中華捲煙,然後羞愧地扯扯腦門後金錢鼠尾的髮辮,一夜無眠。早晨時,用那比銅鏡清晰萬倍的玻璃鏡子,察看著自己憔悴的臉面,翻過鏡子,背後又雕刻著似乎燙手的「中華」兩字。
剃髮易服之後,都算是滿清主子的奴才了。
中華,這兩個字,在殘酷的現實中,輕如鴻毛;但在期待中,又似乎重於泰山。
隨著這些崇明高氏工坊出產的中華牌產品流通進來的,還有一些讓人欣喜若狂的訊息,比如崛起於江陰抗戰的同盟軍,在吳淞、福州兩戰中大破滿清鐵騎,整個蘇松地區都成為光復區。
甚至那傳說中的同盟會活動,已悄悄地滲透到杭州城的某些角落。因為有時候,那些激動人心的標語會在一夜之間刷遍了杭州城大街小巷的每片牆壁——「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又或者與滿清宣傳「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針鋒相對的:「留頭不留辮,留辮不留頭!」
白天清兵擦除了標語,晚上那些神秘的同盟會成員又重新刷上了。
接著,清兵逮捕了一批又一批號稱「會賊」的同盟會黨人,斬首棄市,屍首懸掛城門示眾。
但是各式各樣的反清標語仍然每天繼續著。
在大街小巷尋覓反清標語,在城頭觀看「會賊」棄市,不知不覺成為杭州城民生活中的一部分。
對於杭州城民來說,在越來越洶湧的暗流中,這生活,終究開始不平靜起來。
過了年,到了正月下旬,隨著傳說中的同盟會會長總理、同盟軍督帥高旭領著他屢次大破滿清鐵騎的旭衛鎮親征杭州時,這暗流終於成為一股怒潮,沖激到杭州城下。
在這股激流下,攝於同盟軍的赫赫威名,杭州的民心在燥熱中開始沸騰,而守城的清兵卻開始在恐懼中顫抖。
這一次,杭州城民沒有失望。
同盟軍在正月二十五日一夜之間光復了杭州,到了次日黎明,滿清兵戈未息之中,一面傳說中的青天白日中華旗,就開始飄揚在杭州的各個城門上。
那些號稱為「青天兵」、「四維軍」的同盟軍戰士,邁著嚴整的步伐,一隊隊開進城內搜索殘敵。他們的形象與傳說中的沒有二樣,一色留著削髮明志的小平頭,戴著鐵鍋一樣的鋼帽,帽上烙印著青天白日徽章,身穿著掛著稱之為國之四維「禮義廉恥」四個布袋的藏青色同盟服,腳上穿著油黑發亮的牛皮鞋,人人精神抖擻,個個彪悍無比。
他們端著新式的火銃,銃口上的刺刀散發著凌厲的光芒。他們軍紀嚴明,絕不擾民,絕不趁著戰亂燒殺搶掠,遇到真韃子就當場格殺,絕不留情。
這是一支與眾不同的軍隊。
他們的著裝風格完全與清兵和明軍不同,他們的氣質更是洋溢著一股進取不撥的銳氣,充滿著一種看不見摸不著但事實上存在著的榮譽感。
這種風格與氣質,猶如一股中秋的錢江潮一般,衝進這座在清兵屠刀下麻木了將近兩年的城池,沖刷去沉浮在杭州城上空中那股靡爛的氣息。
杭城男人們某些骨子裡的東西,在這種怒潮中復甦了。
他們或許沒有江陰男人那種反抗剃髮時的捨生取義,他們或許在西湖那萎靡的山水秀色中失去了血性,但他們也曾有漢家男兒的尊嚴!
這個夜晚,在同盟軍嘹亮的槍聲中,在民眾勝利的歡呼中,他們終於不再猶疑,他們篤定地舉起了剪刀,他們伸向那根充滿著恥辱性的金錢鼠尾,他們剪下那只醜陋的辮子!
這時,他們只有一個心聲——
「讓這只醜陋的辮子見鬼去吧,明天,我重新做回一個錚錚漢家男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