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決戰吳淞(4)
時值正午,雖然艷陽高照,但陽光似乎被那沙場濃郁的殺戮氣息浸漬得以至有幾份陰冷。一陣陣江風從吳淞城東畔的江岸掠過來,連綿不斷地吹散半空中的黑火藥硝煙,露出西城之外慘烈無比的屠場來。
所謂慈不掌兵,來到大明短短的幾個月,高旭經過數場大戰的歷練,對於大場面的死亡已經司空見慣。儘管如此,行進在滿地屍首的戰線上,那衝鼻而來的血腥味仍然讓他難以忍受。往往這個時候,他總下意識地蹲下,從地上撥起幾根細嫩的草徑,放在嘴裡慢慢地嚼著,品味著那苦澀的草汁,直至麻木了舌尖,麻木了那幾乎崩斷的神經。
有時候,麻木也是一種冷靜。
蹲下之時,高旭的眼光掠及身旁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蒙古騎士。他正瞪著無神的雙眼,側臥在沙地上,胸前有明顯的幾個彈洞,鮮血染紅了身下的細沙。他的戰馬正立在身邊,用嘴輕輕地推著已死的主人,偶爾抬起頭,仰頭啾啾地叫了數聲,一直不肯離去。
高旭瞧了那騎士一下,伸出手,抹上他那死不瞑目的雙眼,猶如抹去一代天嬌成吉思汗的那份殘存的榮光。
戰況的進程比計劃中的還要順利,旭衛鎮的戰線已經從吳淞城守城火炮的護翼下,向前推進到城前一里處,已在守城火炮有效射程的臨界點。這向前推進的一里路程,見證了旭衛鎮純火器戰術的成功,高旭從初時的忐忑,蛻變到現在真正胸有成竹的自信。
對於同盟軍來說,上到締造者高旭,下到普通士兵,所有人的軍事素質都算是野路子出身。正如這次與尼堪部的決戰,身為戰術的制定者,高旭也只是摸著石頭過河。幸好暫時來說,一切正如高旭期望的那樣,憑著城下城上火炮的壓倒性優勢,初次亮相的排槍槍斃戰術就震撼人心。
三匹哨騎來到高旭的面前,領首的年輕傳令官翻身而下。夏完淳先向高旭行了一個同盟軍擊胸軍禮,然後大聲道:「報告督帥,各部人馬已經到達指定位置。」
所謂玉不琢不成器,夏完淳這個經歷家破人亡的江南才子,從嘉定屠城之後追隨高旭,棄文從武,經過數月來軍營生涯的磨礪,原先的小白臉已曬得黝黑,以前那種怨天尤人的文人思維,已轉化為激進的救亡圖存行動,成為高旭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事業的堅定支持者。
在同盟軍中,作旗幟的中華旗已經成為一種軍隊和精神的象徵,而不是傳遞那些複雜的旗語。臨戰時的命令和聯絡都依靠傳令兵。身為高旭勤務兵的夏完淳擔任戰時聯絡官,收集戰場信息以及傳達高旭的最高指令。
各部的確已到達指定陣地。徐鴻領著旭衛鎮已經在離城一里停下戰線的推進,重新列隊,命令士兵檢查火槍,預備裝填火藥。楚應麟也吆喝著火炮營到達旭衛鎮的前沿,佈置新的火炮陣地。徐玉揚的瘋子營已經從北門出城,到達旭衛鎮的北翼陣地;羅子牛部從西門出城,到達旭衛鎮的後翼;項真達的驃騎營則從南門出城,到達旭衛鎮的南翼。
旭衛鎮在前,鐵一鎮拱衛側後,在吳淞城的西郊集結成一個一萬五千人的方陣。敵我雙方的陣地相隔也只有三里多的路程。
高旭望了望前方正在調兵遣將組織再一次進攻的清軍陣地,又轉頭向南,問夏完淳:「吳淞江上有什麼動靜?」
夏完淳道:「水師陸戰營的趙統領已奉命封鎖了吳淞江下游水域。一刻前,趙統領派人來報,鎮守上海縣的綠營參將李元胤已領其部三千人馬,向北進軍,預計半個時辰後到達吳淞江南岸,其部有強渡吳淞江的跡象。」
高旭點點頭,對於李元胤的動向,有鄔含蓄情報處的秘密渠道掌控,道:「命趙統領按計劃行事,黃昏時分留出缺口。」
夏完淳又道:「剛收到嘉定急報,今早蘇州守將李率泰領三千多人馬從蘇州城出發,經水路直趨嘉定,預計黃昏時分兵臨嘉定城下。其中主力為漢軍正藍旗三百餘人,餘部皆為綠營兵。」
高旭聽罷,不由得皺皺眉。嘉定光復之後,鐵一鎮的主力開赴吳淞與旭衛鎮合殲尼堪部,只有魯無巧的輜重營留守。李率泰是有名的漢旗軍將領,其人頗具兵略,趁著同盟軍主力集結在吳淞與尼堪決戰,他便想揪住這個空檔來收復嘉定。
與尼堪的決戰在即,高旭現在肯定不會分兵馳援,在蘇松戰局中,只要擊破了尼堪的滿清主力,除非多鐸或者博洛大軍駕到,光是李率泰翻不了蘇松的局面。
高旭想了一下,道:「傳令,命魯統領堅壁清野,固守待援。」
高旭話聲剛落,突聽前方清軍陣線前戰鼓大起,舉眼望去,只見一萬餘綠營步兵推著盾車在前,二千滿清騎兵督後,全軍一股腦地壓上來。尼堪初戰失利之後,以他狂燥的脾氣,現在開始孤注一擲,打算一決勝負了。
就技術而言,敵我雙方的火炮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只是在性能上的發展方向不同而已。
旭衛鎮剛剛憑著犀利的火力擊破了蒙古騎射的神話,這不意味著在火炮技術上,同盟軍有跨躍性的優勢。清軍也有火炮,而且是重達二噸左右的紅夷大炮,並且是那種鐵皮銅芯的神威大將軍炮。那數門紅夷大炮佈置在離吳淞城六里之遙的土台上,每隔一段時間,就向吳淞城方向吐出一口火柱,重達數十斤的實心炮彈,其動能和破壞力極其兇猛。
紅夷大炮的射程和火力都有了,奈何命中率並不稱心如意。在六里之遙接近有效射程極限的距離上,就算最合格的炮手也只能漫射而已。
為什麼尼堪要把紅夷大炮的陣地佈置得這麼遠?
當初尼堪對紅夷大炮破城寄以了極大的期望,把紅夷大炮推到吳淞城下的二里處,近距離轟炸吳淞城。但面對那稜堡化的低矮厚實的城牆,紅夷大炮只是徒勞地給吳淞城撓癢癢,想轟塌城牆簡直不可能。而且紅夷大炮的裝卸費時費力,最後尼堪就索性把紅夷大炮佈置在離城六里的清軍大營的營口,高築了一些土台,當成守營炮火。
尼堪向來沒有把大炮用於野戰的意識。以尼堪的想法,大炮只用於攻城,只有漢人這些懦夫才會把火炮用於野戰。再說,以尼堪的武勇,在野戰中大破這些鄉兵水賊,用得著火炮麼?爺的二千滿清鐵騎一衝,勝負即定了。
在旭衛鎮覆滅馬喇希的一千蒙古騎兵之後,尼堪這時已意識到了火炮在野戰中的威力,但要把那些紅夷大炮佈置到陣前與旭衛鎮的火炮對轟,紅夷大炮長達二個時辰的裝卸,黃花菜都涼了。
只是尼堪望著身後轟隆隆的紅夷大炮,仍然向吳淞城的上空毫無目標地漫射,不由轉頭對一個隨身戈什道:「告訴炮台上的那些蠢貨,把炮口壓低一點,這吳淞城下有一萬多水賊,總得給爺也轟爛幾個。」
在尼堪的帳下,本來有三萬多綠營清兵,除了在吳淞城下化作炮灰的,除了在黃渡、嘉定兩戰之後倖存的,如今只有一萬出頭,而且這支綠營軍的兩個首領,田雄在嘉定被同盟軍俘殺,馬得功又因怯戰被尼堪斬首示眾,可使得綠營軍軍心動盪。就算是一堆爛柿子,也需要一個骨幹。尼堪最後任命了一個曹姓副將為首,扔了塊抬籍入旗的骨頭,那曹參將就鐵心想在新朝裡搏個花樣前程了。
這個時期,一個「高貴」的滿清旗籍,對於像曹參將這樣賣身求榮的南明將領來說,是難以拒絕的。加入滿清旗籍,就是意味著成為新朝裡的一等公民,錦繡前程在向他招手。
於是,那曹參將領著一萬綠營兵,在身後滿清督戰隊的弓弦下,硬著頭皮向前衝。
敢有後顧者斬!
這可不是句笑話,初入關的滿清八旗還沒有被關內的花花江山腐化墜落,戰鬥力強,而且軍紀極為嚴明。至少對於時人來說,觀感的確如此。對於那些出身南明軍的綠營兵來說,更是畏滿如虎。況且身在尼堪這樣有著貝勒身份的,又有屠夫之稱的帳下,更是馬虎不得。
如果前進是個死,那麼後退也是死。
就算敢躊躇不前,要是讓眼尖的督戰隊看到,一箭也是當場射死。
就算是避開了督戰隊的耳目,但是身後跟著貝勒爺二千虎狼般擇人面噬的滿清鐵騎!
尼堪就這樣趕著一萬炮灰頂在前頭,他的二千鐵騎緊隨其後,只要有機可乘,尼堪就凶狠地撲上前去……楚應麟立在前沿的炮兵陣地上,望著二里開外排著密集方陣的一萬綠營兵慢騰騰地壓上來。還在火炮射程之外,胖子悠悠地吸了一口捲煙,愜意地吐出一煙圈。經過剛才旭衛鎮的初戰,胖子已經完全進入了炮兵統領的角色。
其實成為一個炮兵將領也不錯,雖然沒有後勤營統領那些安穩,但至少比步兵營或者騎兵營的統領要好,因為炮兵營貌似頂在戰線前沿,但打的不是肉搏戰。只要在射程之內完成炮擊任務,一等敵人近身之後,那就不是炮兵的事,而是那火槍兵,或者刀盾手這種近戰兵種的事了。
但要論真正的愜意,楚應麟不由回頭看了一眼中軍,望了望騎在一匹通體雪白的戰馬上,舉著望遠鏡察看敵情的昔日損友高旭。想當初,倆人在常州城內一樣的混吃等死,這不過是過了數月而已,倆人的地位已是天壤之別了。唉,老子頂在第一線流血流汗,這小子只是穩坐中軍,就能坐享其成。這人與人差別為什麼就這麼大呢。
胖子雖然腹誹,但一不小與高旭不經意射來的目光一觸,心中不由一跳,忙的轉回頭。
胖子心想,那傢伙的目光似乎平平淡淡的,咋的就帶著一點莫名其妙的威壓,竟然讓老子的肥肉都抖得有點打結來著?
楚應麟悻悻然地盯著前方,強行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努力地睜著他的小眼睛,腦中本能地作出距離估算,計量單位從習慣的幾丈幾步轉換為高旭在軍中推行的新式米制單位,然後舉起手,大聲吆喝道:「一千二百米,預備!」
「一千一百米,預備!」
「一千米,預備!」
大破虜炮的精確射程是在六百米左右。但是現在目標不是快速移動的騎兵,而是密密麻麻的步兵陣營,只要在有效射程內直射,就能命中目標。
當清軍進入大破虜炮的有效射程之內時,楚應麟就大聲喝道:「大破虜,九個檔距,放!」
高旭位立中軍,騎著戰馬,舉著高氏工坊出品的優質望遠鏡,目光追隨著一顆重達十一斤左右的實心炮彈的飛行軌跡,看著它似乎慢悠悠地砸進綠營兵密集的步兵陣內,只是所到之處,它毫不容情地切割所遇到的一切肢體——包括腦袋、手臂以及大腿,灑出一路四處飛濺的鮮血,再加上綠營兵扭曲驚駭的面容,痛失肢體之後哀嚎時絕望的神色,構成一副慘烈無比的畫面……聽到身旁傳來幾聲嘔吐聲,高旭轉過頭,卻見一個身穿漢服的年輕書生在捂著嘴在吐。看著高旭投來的目光,沈從文不好意思地笑笑。身為高旭的小舅子,沈從文在父親的授意下成為高旭的親隨。這次甚至跟著高旭來戰場上體驗生活。
雖然同是書生,沈從文倒比夏完淳「嬌氣」得多。這大約沒有像夏完淳那樣經歷家破人亡的苦難,經歷慘絕人寰的嘉定屠城,也沒有在崇明的同盟軍基地受過軍訓,所以,初次上陣,面對血腥的場面,在老兵的眼裡,沈從文難免顯得嬌生慣養。
當然,沈從文還沒有成為一個同盟軍軍人的覺悟,甚至沒有按照旭衛鎮的慣例削髮明志,也沒有身穿同盟軍軍裝,而是作為一個看客置身在沙場之中。
要不是沈從文有著督帥小舅子的身份,身邊的旭衛鎮軍士說不定會露出鄙視的目光。一旁的夏完淳倒是安慰地拍拍他的肩,關切地向他笑笑,低聲道:「第一次都這樣。」
沈從文問道:「你不覺得難受麼?」
夏完淳頓時想起死在滿清韃子屠刀下的親人,聞著飄灑而來的血腥,深深在吸了一口,道:「不,一點都不難受……因為有些東西必須要用血去洗。」
沈從文有點茫然地望著在血腥與金戈聲中陶醉的好友。
隨著綠營軍的進軍在督戰隊的威逼下到達五、六米百時,十幾門小破虜炮也一同開始轟鳴。那頂著前方的盾車在實心彈的撞擊下,猶如紙糊的一般支離破碎。
訓練有素的旭衛鎮炮兵能以每分鐘二至三發的速度發射炮彈。當更多的炮彈砸在清軍陣營中,火炮強大的殺傷力所帶來的威懾力,使得恐慌開始在綠營軍中絕望地蔓延。
這個時候,就算清軍的督戰隊如何狠下殺手,也難以抑制已經膽寒的綠營兵的退卻。
「爛泥,爛貨,爛柿子……一堆爛東西!」
當尼堪望著陣前的綠營兵在戰線上停滯不前,轉瞬之間就有一哄而散的可能時,不由得氣急大罵。
尼堪發洩了一下蓬勃的怒火,平復了一下心情,又對身邊的一個戈什親兵道:「前去告訴那個姓曹的,要是他今日破陣,本貝勒爺賞金千兩,在豫親王面前,保他的富貴榮華。」
但沒過多久,親兵就來回報,姓曹的,死了。
尼堪恨恨地吐了一下口水,罵道:「爛泥一撮!」
數千綠營兵龜縮在幾十面破爛盾車之後,離同盟軍相跟五百步的距離上,苦苦地挨著猛烈的火炮,向前是火炮,往後是利箭,根本是進退不得。
「駐足者斬!後顧者斬!」
尼堪咬著牙大聲喝道,然後對一旁的滿將阿哈道:「命令我部將士,利箭上弦,從後陣開始,凡是擋路的爛柿子,全部無差別漫射,這些爛柿子要麼死在身前的炮火下,要麼死在身後的利箭下,今日爺也要讓這群爛貨耗光那高家賊子最後的一顆炮彈!……就算是一群豬,爺今日也要把他們全趕到前面去填坑……」
在吳淞城以西的六里處,是清軍大營的駐紮地。
在營外,有一個高達二米左右的土台,上面架設著數門清軍的攻城重炮——紅夷大炮。自從紅夷大炮無法撼動吳淞城的厚實城牆之後,尼堪就對這些笨重的傢伙們棄之如敝屐。大軍出戰,也由著這些重炮擺在營房之外。
作為炮長,老薑已有十來年的資歷。他曾經是毛文龍的部下,因不平於毛帥被袁崇煥所斬,後來隨三順王降清。所謂薑是老的辣,老薑的火炮操作技術頗為精湛,相距六里,能瞄準並打到吳淞城頭的,就只有他與徒弟小莊操作的這門大炮。
小莊是一個神色靦腆的小伙子。三年前,老薑見他倒在路旁,奄奄一息,便救了他。老薑無子,見小莊憨厚老實,便認他作義子,也收他為徒弟。
就在老薑悠然地吸著旱煙的時候,只見貝勒爺尼堪的一個戈什親衛騎著快馬來到營前,抬著頭,指著炮台上的老薑這一干炮手,吐著白沫罵道:「你們這些天殺的狗奴才,真是瞎了你們的狗眼,沒看到吳淞城下有成千上萬的水賊麼,怎麼還是盡往城上放空炮,天天在浪費彈藥……貝勒爺有令,讓你壓低炮口,對準那些水賊狠狠地打!」
老薑無動於衷地聽罷那戈什的怒罵,對於這些滿清主子的斥責,他早已經麻木了。這些天,老薑得了風寒,身體不適,炮長之責暫時由小莊擔任。小莊已深得老薑的真傳,對於火炮的操作技術已讓老薑極為放心。
「小莊,聽見沒有?」
「聽見了。」
老薑咳嗽了幾下,打著呵欠,迷糊著臉,看著小莊調低幾門火炮的仰角,然後便是紅夷火炮連續的震響。老妾無聊地望著實心彈飛掠而去的軌跡,正要再打著呵欠,突然「啊」的一聲跳了一下,衝到小莊面前,大聲道:「天啊,臭小子,你做了什麼啊?!」
小莊轉回頭,仍然一臉的憨實,無辜,小心翼翼地道:「師父,看來炮口壓得太低了……」
半空中,幾顆巨大無比的實心炮彈向三里前的清軍陣營砸去,數息之間,就砸開了幾道血路,猶如在一塊稻田中,犁出了幾道血紅的溝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