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目睽睽之下,共尉被陳樂引進了陳府,一直向裡走了好幾進院子,陳樂才停住了腳步。「大人,家父正在和人說話,敢請大人在我這裡稍微休息片刻。等家父處理了那邊的事情,再過來陪大人說話。」
共尉心情大好,他無所謂的揮揮手,能進陳府已經是意外了,還有陳樂來親迎,他覺得倍有面子,當然不會在乎再等待片刻。他四處打量了一下,見院子裡很簡潔,沒有普通人家的富麗堂皇,便笑道:「陳兄果然是不屑功名利祿的高人,這院子打理得鬧中取靜,頗為雅致,讓人有出塵之感。」
陳樂哈哈一笑,搖著頭說道:「共大人謬讚了,我只是懶得裝飾,哪裡談得上雅致。共大人,請隨我來,我有些小物件,想請大人指點一二。」
共尉連連搖頭,他雖然不服氣那些貴族、名士的牛氣,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認,說到底,他就是個俗人。詩書禮樂,那是一竅不通,琴棋之類的陶冶情操的雅事,他也是兩眼一摸黑。陳樂如果請他看這些,他肯定是除了搖頭還是搖頭。不過,當他看到陳樂房裡擺了滿滿一架子的東西時,他頓時呆住了,隨即像是一個守財奴看到了金山一樣,急不可耐的撲了上去。
整整一面牆大的架子上,擺滿了各種精巧的小模型,有水車、馬車等用具,有雲梯、巢車、沖車等戰具,甚至還有一段小小的城牆。這裡簡直是個機械博物館。
「大人,可還入得眼麼?」陳樂見共尉一副狂喜的模樣,帶著三分得意的說道。共尉回過頭,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帶微笑的陳樂,忽然哈哈大笑:「陳兄,我看錯你了。我以為你是個道家,沒想到你卻是個墨家子弟。」
陳樂眼中光芒一閃,隨即又淡然的笑著搖了搖頭:「共大人說笑了,其實,我也不是個墨家子弟,至少,我比起共大人來,不是個正宗的墨家子弟。」
「我?」共尉愣住了,他有些茫然的笑道:「我只是個武夫,可不是什麼墨家子弟。」
「你不是?」陳樂也愣住了,他轉過身,嚴肅的上下打量著共尉,臉上的笑容慢慢的消失了。
「我不是墨家子弟,雖然我很崇拜墨子,可是我的確不是墨家子弟。」共尉肯定的點點頭,又接著說道:「陳兄應該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墨家中人。」
「且。師尊說得對,我果然不是個合格的墨家行事弟子,手藝還過得去,眼光就差得太遠了。」陳樂啼笑皆非,他自我解嘲的笑了一聲:「我見共大人武藝超群,又通曉百工之術,又有我墨家兼愛之心,就以為大人是我墨家中人了。沒想到,卻是一個誤會。」
共尉哈哈一笑:「原來陳兄去迎我,是以為同門到了啊。這麼說來,我雖然不是墨家子弟,倒是佔了墨家一個大便宜。哈哈哈……」
陳樂也笑了,他揮揮手,大度的說道:「大人雖然不是墨家子弟,可是行事與我墨家頗有相合之處,也算是天下同道,何必拘泥於是否是門中之人。大人,你通曉百工,還請點評一下我的這些東西。」陳樂並不是個完全的墨家子弟,但是他在技藝上的水平,的確是出類拔萃的。原本以為共尉是同門,現在見搞錯了,就不想再多談門中的事情,轉而說這些模型。
共尉笑了笑,他雖然是未來人,但是不是學的機械,基本的原理他懂,但是具體到一些細節,他就說不上來了。看著這些滿架的模型,他連口稱讚,謹慎的指出幾個模型所用的原理,以及一些模型尚可改進的地方,比如投石機,他知道現在用的投石機使用人力拖曳,比起後來的用重物作動力的投石機,就有些相形見絀。
但是他沒有想到,他以為很平常的那些原理,在陳樂的耳中聽來,卻是如醍醐灌頂。陳樂的手藝那是沒話說,但是要說到理論,他離共尉就差一大截了。很快,他就被共尉隨口提起的槓桿理論,滑輪理論,扭距理論給吸引住了。本來有些顯擺的心思頓時變成了迫切的求知慾。
兩人說得興起,不知不覺的已經到了亥時初刻。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鬍鬚花白的圓臉華服老者走到門前,見兩人擺弄著那些模型促膝而談,正說得火熱,不禁微微一笑,輕咳了一聲。
說得正開心的共尉和陳樂一聽,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起身行禮。陳老爺子緩步走到案前,瞟了一眼案上已經被折散的模型,然後撩起衣擺,恭恭敬敬的給共尉行了一個大禮。
共尉嚇了一跳,連忙從席上挪開,還了一禮:「老丈,共尉年少,不敢當老丈如此大禮。」
「大人。」陳老爺子按住共尉,正色說道:「大人,老朽這一拜,是為謝大人救小女一命,請大人不要推辭。老朽本當早日登門致謝,只是一直忙於這些俗務,未能抽出時間,心中實在慚愧。今日大人親臨寒舍,老朽焉能不謝過大人。」
共尉愣了一下,好一會兒這才想起自己似乎曾經救過陳姬一命。他只得勉強受了陳老爺子半禮,然後才直起身來,以子侄禮相待。陳老爺子見共尉雖然禮數不周,但是神情恭敬,卻沒有半點虛偽造作,心中暗自點頭,一面讓人上酒菜,一面說道:「家中客人頗多,累大人久等,老朽失禮了。大人,請用些酒菜,我們一邊吃一邊談。」
「老丈有命,尉焉敢不從。」在陳老爺子那發自天然的貴族派頭面前,共尉有些拘謹起來。陳老爺子見了,哈哈一笑,用手撥弄了一下案上的模型。「大人對這些微末之藝也有研究?」
「不敢。」共尉先躬了一躬,又正色說道:「尉不才,出身農夫,沒有接受過聖人教誨,有失禮之處,還請老丈見諒。」
陳老爺子見他說得鄭重,倒有些意外,他重新打量了共尉一會,微微一笑:「共大人有話請講,老朽洗耳恭聽。」
「老丈,尉,不認為這是微末之藝。相反,尉認為,這是真正能體現聖人大道的具體表現。」共尉正色說道。他知道,和這些貴族打交道,如果沒有點真材實料,根本不會被他們看重。自己是有事要求他的,如果不能獲得他的尊重,那開口求人就難了。
「哦?」陳老爺子十分詫異,他對兒子偷偷摸摸的做這些東西本來就不贊同,來往的人大部分也都說這些都是末藝,與大道無關,忽然聽到共尉這麼鄭重的說,這才是真正體現聖人大道的具體表現,他頓時來了興趣。他端起酒杯向共尉示意了一下:「願聞其詳。」
共尉舉杯過眉心,還了一禮,然後一飲而盡,咂著嘴品了品酒,這才說道:「敢問老丈,三皇五帝,何為三皇?」
陳老爺子沉吟了片刻,這才摸著鬍子說:「這個麼,說法很多,有說是天皇、地皇、泰皇的,也有說是伏羲、神農、黃帝的,還有說是燧人、伏羲、神農的,很難說得清。」
共尉微微一笑:「不錯,三皇究竟為何,古今多有說法。不過,伏羲、神農為古之聖人,卻是大家都能承認的。」
「不錯。」陳老爺子扶著鬍鬚笑了。
「伏羲氏,又稱皰犧氏,他就是因為發明了宰殺牲畜,解決了民生問題,才被尊稱為王的。神農氏嘗百草,為民療疾苦,也因此被尊為王,他們都是因為技藝造福人民,才登上王位,何以這些技藝,反成了末藝?」
「這……」陳老爺子一下子愣住了,他想了片刻,反駁道:「共大人此言差矣,他們為王,是因為他們有道,而不是因為他們的技藝。」
「那何以以他們的技藝相名呢?」共尉不卑不亢。不等陳老爺子反駁,他又說道:「尉不才,這些天略讀了些論語,論語裡有一句子貢問夫子的話。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可見,只有給百姓帶來好處的人,才能稱之為聖人。那麼,什麼才能給百姓帶來好處呢?難道光憑著說說話就行嗎?紡織能解決百姓的衣,種稻、種麥能解決百姓的住,砌房蓋屋能解決百姓的住,有馬有車能解決百姓的行,哪一樣不是技藝才能做到的?難道聖人是憑著嘴巴造福於民的嗎?」
陳老爺子無言以對,過了半天,才說道:「這些……都是術,不是道。」
共尉搖了搖頭:「老丈,就算這些是術不是道吧。那麼我們可以打個比方,術是皮,道是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一個整天空口論道的人,卻無法給百姓帶來實利,又如何能實現他的大道呢?術以道弘,道以術存,兩者密不可分,又何以崇道而貶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