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十天下大亂上
任你踏遍十丈軟紅。
任你遨遊九霄穹宇。
任你絕世芳華,任你蓋世英豪。
怎堪得過天道蒼蒼,命性茫茫?
待無生無華時,一切種種,不墮不休。
高台之上,梵天大師微闔雙目,撥動手中琉璃念珠,輕緩念誦:「凡諸般相,皆是虛妄,若見有相無相,則見如來。凡身相無色,則無身相,則無形,則無生超脫,不惹不淨,是為真如。凡有身相無身相,則是如來。」
一時梵音大作,彷彿是在超脫,是在渡化。
鬥法台上,一切有無,一切榮華,已盡去時,便只有一雙身影,寂靜而立,一時之間,整個玄天道場之上,都徹底寂了聲,直到天地之間響起一片輕音,如梵唱,如道吟,如妖魔邪祟作聲嗚咽,直到那聲音如嚎啕咆哮,竟是天地同悲。
凡能置生死於度外者,便是大功果,大造化,天地為之慷慨悲歌。
慕華靜靜地坐了下去。
荊無命也緩緩地端坐在鬥法台上。
周洛直覺手足冰冷,有種寂寥的悲愴,從深心深處迸發出來,悵然若失,待微微側首時,已見得身旁的雲如仙子淚盈於睫,終於難堪其重,重重滴落,滑在如花嬌顏上,悲意油然而生,片刻不能收止。
枯萎的顏色在慕華的眉宇髮梢間,迅速滋生,須臾之間,竟生華髮。這是生命在凋零,生機在枯乾。他的對面,端坐著的荊無命,也是一般無二。
嗆啷!嗆啷!
他與荊無命的本命法寶,圓輪與彎峰齊齊跌落,發出清澈聲響,如宣言,如低唱。這聲響催動無數心弦,包括許多人。周洛便覺心頭一澀,好似被剝離了一層,分外傷創。他的腦海中,便只剩下兩個字:「坐忘。」
佛門謂之「涅槃」、「圓寂」,道家謂之「坐忘」、「羽化」。
無非由生入死。
周洛便見雲如仙子的眉眼之間,零落的水珠淅淅瀝瀝,打落一抹殘花,異樣淒麗。她攏於袖中的素手緊緊攥握,指甲刺入掌心,血水很快將素白的道衣袖袍染出大朵大朵的鮮艷。
那諸多高層大人物所在的高台上,也是一陣異動。梵天大師的梵唱,越發清朗卻更低沉,久久不休,他與阿陀大師身後的大梵般若寺諸多比丘,也齊聲低誦起來,阿陀大師修閉口禪,慈眉輕拂,眸中閃過憫色,不住撥動法珠。
「竟是要雙雙坐化了麼?」真一仙姑美眸中掠過驚色。似她這等人物,曾經滄海,巫山除卻,什麼不曾見識過,卻也一時為之驚攝,訝然不已。
正元子瞥了一眼荊無生教主,這位一向冷然枯漠,彷彿無生無死的教主,此時仍舊一如既往。
正元子強自壓抑,許久乃道:「各人自有天命,自有其道。」
他話音未落,便聽玄天道場上,猛地響起一聲泣血的嘶喊,歇斯底里,撕心裂肺,慘不忍聞。一道刺目的劍光沖天而起,如雲貫空,急劇震盪,如那女子慘烈的喊聲一般驚人:「君死我豈生,今且同歸去!」
周洛猛覺身邊劍意凜然,寒攝人心,他與雲霞、冷夜、赤煌等人都不能抵擋,立刻便被這可怕的劍意排擠開來,便見那雲如仙子赫然端坐下來,一如鬥法台上的慕華,只把玉手一點,掌心染血,噴出劍光,攪動一天雲水,驟然撕裂下來,竟然要自絕於此。
「不可!」周洛大駭,間不容髮之際,已伸手猛抓,要去攝了雲如仙子的劍光,救她性命,卻哪裡能夠抓攝得住這等絕命的劍光。那種生死同歸的大意志,他只是微微感觸,便已心驚膽顫到了極點,斷然攝拿不住。
高台之上,天雲道師自然也是大吼一聲,就要撲擊阻擋,卻更是遠水難解近火。眼見紅顏凋殘在即,忽見那鬥法台上,倏忽一道刺破蒼穹的長虹,驟然飆起,卻是一道正元天罡氣,其中端坐一尊元神,與慕華別無二致,風輕雲淡,飄然風度,此刻卻猛作疾色,一步踏出,剎時電光火石,其速度達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一把抓來,竟超越一切,直抓到了雲如仙子的頭頂之上,一把扼住了刺殺下來的自絕一劍。
「我尚未死,你便要去了麼?」
慕華的天罡元神一觸即收,那元神之手本是精氣所凝,不是血肉,而此時扼住了雲如仙子的自絕一劍,喀嚓一聲抓成了粉碎流光,他的元神之手上卻留下一片血跡斑斑。
鬥法台上,慕華霍然站起,卻已是一頭斑駁,竟然是在坐忘將死的邊緣,生生地又回轉過來。並且,他頭頂之上的天罡元神,浩氣茫茫,分明已經有了一種一劫圓滿,又一劫來臨的劫數運轉味道。
他居然在這種情形之下,堪破迷障,徹底得踏破了紅塵煉心之外劫,踏入到了真劫境中期的境界。
大約,便是那一聲歇斯底里的嘶喊,終於撞擊了他的心靈,明悟了紅塵之真意。
只是,在他的對面,那兀自端坐著的青衣女子,又如何堪破這一劫?
慕華本是早已斬斷了情絲,處於真劫境初期的巔峰,然而當局者迷,不到這樣的時刻,萬萬不能夠真正明悟情劫之真意。直至方纔那一剎那,他才徹底堪破。
同樣處於這一境界的修士,不知凡幾,能夠真正堪破的,也不知有幾人。
此時的周洛,霎時心中歡喜起來,卻又想到,大約堪不破這一劫的人,還有不知多少。譬如鬥法台上那個青衣女子。卻不知這樣的人,肅殺清冷,又怎生渡這一朝紅塵。
雲如仙子喜極而泣,這一刻,直想飛將上去,與那人相擁而泣,求一個長相廝守。
而慕華卻已輕微地歎息了一聲,看著荊無命,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憫,澀然說道:「荊無命,卻不知,你的心中所執,又是何人?」
此時的荊無命,竟已滿目清泓,蕭瑟到了極致,終於滑落,打濕了面紗,卻不知能否打動某一顆心靈,唯有一雙清冷的眸子,定定地望向遠處的高台,流露出難言的愁苦與戀慕。她遮面的青紗,忽地滑落,剎時漫天一清,那淒美冷然的麗色,這時彷彿已沒有半分意義,只因她原本從不願意讓人知曉,此時曝於天日之下,仍不得為她心中那人所悅。
同樣是處於羽化的邊緣,慕華生生地走了回來。
她卻不能夠。
「你便只為我心慟一瞬,也不能夠麼?」青衣女子哀愁低語,渾然沒有了半絲殺伐決斷的色彩,滿面滿目只有疏落的淚水,淒苦的哀容。這一刻,大約才是天地都為之悲慼了。
可是那人,依舊不為所動,便連一聲歎息,都不能有。
荊無命忽然如同癡狂了一般,長嘯一聲,淒慘道:「我早知如此,你所愛者,唯有你所殺之妻!你連她尚且殺得,何況是要你為我哀歎一聲?你便連一絲憐憫,都不願給我,我今日死,也是為你所殺!」
登時間,滿場皆驚!
沒有人能夠知道,荊無命這個絕世女子,她心中所負的情劫,居然便是在為她授道的那個人,那個在天玄世界威名赫赫,為肅道心,不惜殺妻的西方紫羅峽紫羅大教教主,荊無生的身上!
梵天大師這位敦厚的佛門大師也作厲色,怒意難抑道:「荊教主,你竟是冷血至此?你只須得一句言語,便能救得她……」
荊無生教主卻並不為所動,依舊如故,彷彿從他心中吹起勁風,使他目中晃過短暫虛影,旋即隱匿,再無其他。
一尊森然的元神,騰起在荊無命的頭頂,乃是西方紫羅大教一脈的殺戮元神,最是殺戮無雙,森然凌厲,此時騰出,卻已有了凋落之色,卻不是迎擊慕華,而是與她的本身一樣,滿面淚痕,淒慘冷笑,竟然猛地一震,化為一抹慘烈到極致的寒芒,凶狠撲擊出去,不偏不倚,直撲遠處高台之上的荊無生教主!
頓時之間,眾人皆驚。
而正當是時,忽地一個極冷的笑音響起,迴盪在太玄峰上,甚至於是瀰漫到了整個玄天宮太玄山三十六峰。
「好個苦情之女兒!師弟,這女兒,正可作你收的那小輩的道侶呢,你看如何?」
難以名狀的景象,呈現在太玄峰漫無邊際的天穹上,那是一片無垠的長雲,呈現出來一種生機枯萎的昏黃之色,其中忽地有一支遮天蔽日的巨大手掌,撕裂蒼穹,涵蓋四野,囊括日月,破滅寰宇地降臨了下來,待到了太玄峰玄天道場之上,那高台上的許多大人物早已驚覺,紛紛厲吼,齊齊出手!
「何方神聖?還不現身……」
正元子吼嘯著舉手逆天,只手掃蕩,立刻元氣橫貫長空,猛烈一攝,也化一尊遮天蔽日的大手,就與那枯黃大手兇猛交擊!
只是一撞!
枯黃大手一觸即收,而正元子立足的高台,已是立刻四分五裂,正元子本人渾身劇震,逆血長噴,其他諸多高手也已出手,祭出一尊尊元氣大手追殺過去,而那大手卻是一把翻轉,兜轉過來,當頭撲壓到了鬥法台上,虛手一攝,已將荊無命的真身與元神統統攝拿,拿在掌心。
旋即,這大手反手一壓,竟彈出一枚拇指,彷彿天之印鑒,無可匹敵,挾裹滾滾大力,暴壓下來,直接壓至慕華當頭!
「小兒,情劫之後,當是殺劫!這便是你的殺劫!」
慕華剛剛晉陞到真劫境中期,三大外劫之二的「殺劫」之境界,卻未想,殺劫立刻降臨!
「不好……」
「師兄!」
這陡然出現的神秘人物,只以一尊大手,便橫掃當場,無論如何,卻是已經難以企及了。
然而這時,卻有一個淒然決絕的聲音,驟然響起。
「願我之身,贖君之命。
願我之死,得君之生。
生死情劫,系諸於君。
我今且去,陰靈空桑。
三生三世,九幽不悔……」
慕華瞿然色變:「情劫換命大術?!」
然則他的眼前,已只有一片飄零的白色裙裾垂落下來,耳畔惟余那冷笑之音:「又是個為情所困,罔顧死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