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9章自帶乾糧的六分黨
今日國舅大都督這般做派,卻是把諸土司嚇了一跳,像是狡猾如孟艮土司刁無楓,心中未免就想,這小國舅做事有張有弛,方纔那個場面,他還能拉下臉來說自己多有不是,若是換了自己,一個超品的侯爵,可肯麼?
換位一想,我一個侯爵,給三品宣慰使說本侯多有不到之處本侯不夠老成這類的話,多數怕是不肯的……如此一想,背後就要出白毛汗了。
不過,這等狡獪的人物,到底罕見,大多數土司離開大都督行轅,忍不住就想,咱們人多勢眾,到底讓那小國舅說了綿軟話兒,也是,這南邊,少不了我等世襲罔替的土司,朝廷也奈何我等不得,那小國舅,算個球囊……
至於石柱馬千乘,一路上癡癡呆呆,卻是不知道在想什麼,旁的土司雖然暗中瞧不起他,但表面功夫還是做的,未免要說馬賢侄少年聰慧,方才故意露怯,果然讓那小國舅伏低做小……馬土司少年英武,只是對方仗著火器厲害,不算真本事……
土司們受朝廷徵召,是來平叛的,雲南兵備道怕這些人在昆明城中亂來,指定他們都在城南駐紮,當初初代黔國公依柳紮營,最終連綿一片成了沐王府,天朝都講究一個坐北朝南的風水吉凶,故此大都督行轅在東北向,土司們在西南向,一路穿城而過,路上行人紛紛避讓。
這些土司兵,民間俗稱狼兵,明人筆記中有土司兵最不宜調,其擾中國甚於胡虜。嘉靖間倭警,調陽麻兵,調瓦氏狼兵,俱貽害東南最慘,而終不得其用。這類感歎。
不過,能稱為狼兵,這戰鬥力實在也頗為可觀,明中後期,狼兵威名,可止小兒夜啼,歷史上魔炮無雙袁督師也曾經發出給我五千狼兵,三年收復遼東的豪言,大有後世網絡吐槽版借我三千城管,復我浩蕩中華的味道。
明季幾乎公認,狼兵雄於天下,衝鋒陷陣悍不畏死,但是他們不入朝廷軍籍,性質類似於僱傭兵,不發軍餉銀子,只給一個月六分銀子的所謂行糧。後世五百年網絡有所謂自帶乾糧的五毛黨,意思是說在網絡上每發一個歌功頌德的帖子,政府就給五毛錢。
那麼這時候的狼兵,他們為朝廷打仗只拿每月六分銀子,完全就是自帶乾糧的六分黨,這戰鬥力,就相當之可觀了。
故此狼兵到了地方上往往禍害地方,百姓苦不堪言。
這也就是在昆明城,黔國公家坐鎮雲南兩百年,對土司們還是頗有威懾力,狼兵不敢亂來,換了別的地方,狼兵一過,保管是雞飛狗跳,大姑娘小媳婦又跑又跳……
不過,這時候的雲貴川煙瘴蠻荒之地,土司們對於能出來撈油水,還是很有興趣的,再則說了,窮廟還富方丈呢,手底下狼兵拿六分銀子不假,但這些土司官,一個個哪一個不是肥的流油,故此多頗有戀棧不去的心思。
像是昆明,對南北直隸來講,實在是沒什麼大特色的城市,萬曆年,整個大明的人口集中在南直隸、浙江、江西三省,這三省佔據天下人口一半,把這三省刨去,再仔細算一算,雲貴地區到底有多少漢人人口,實在是可想而知的事情,昆明若在南北直隸,大抵連一個上等縣都排不上,但在雲貴,實在已經是大城市了。
故此這些土司們能進昆明城,當真看花了眼,巴不得這平叛能多平個幾年,大家也能多落些銀子和實惠。
回到駐紮之所,眾土司心有靈犀地,並未回自己的駐紮之地,而是起哄讓馬千乘請大家吃酒,馬千乘雖然信心受到打擊,可到底年輕,這會子已經有些恢復過來,這時候他也明白了,這些土司們,沒一個好人,都是想拿自己來做出頭鳥,有心不請,但架不住別人人多嘴雜,年輕人又好一個面子,終究還是讓那司記官王春帶著人去置辦酒席,送到駐紮之所來。
石柱宣慰司是土司中出名的富庶地方,有鉛礦和伴生銀礦,故此馬千乘這才底氣十足,認為自己就該是眾土司之首,只是這時候卻也曉得了,在座的土司們都是老狐狸,還是一毛不拔的老狐狸,自己未免還是稚嫩了,若不然,如何能受到今日這般折辱……
他一想到那小國舅慢條斯理對他說話的嘴臉,一股子怒氣就不由自主地竄了上來,可是,一想到那個小國舅的長腿弟子,心中忍不住就又燒起一把火來。
到了晚間,酒菜送了過來,眾人紛紛落座,這時候恰好木邦土司王姑蘇也回了駐所,馬千乘想起他給自己解圍,首先站了起來給他道了謝。
王姑蘇面帶憂色,先是搖了搖手,隨即,在馬千乘請他落座後忍不住就唉聲歎氣。
「王世叔,何故如此?」馬千乘忍不住就問他。
王姑蘇抬頭瞧了他一眼,突然就怔怔垂淚,大哭道:「想我木邦宣慰使司,自洪武爺開國置軍民宣慰司,迄今兩百多年,如今日漸黯淡,先是被緬甸所侵,今日又被那小國舅強行索要我女兒,我真是愧對先祖啊!」
眾人瞧他嚎啕大哭,卻是忍不住面面相覷,王姑蘇的妻子是一個拉傑普特,梵語便是王族之後,不過此時正是蒙古人帖木兒建立的莫臥兒王朝的鼎盛時期,莫臥兒王朝如今正在和拉傑普特聯盟打仗,許多拉傑普特投靠莫臥兒王朝,成了曼薩布達爾也就是諸侯,其中自然也有不肯投降的,王姑蘇的妻子便來自失敗的拉傑普特,是一個極其出眾的美人。
用後世比較容易理解的方式來說,王姑蘇的老婆就是一個印度剎帝利,屬於白種雅利安人,高鼻深目,淡藍色眼瞳,而王姑蘇的女兒,則更勝一籌,是土司中出名的美人,尤其一頭火紅色的頭髮,雖然看起來怪異,不過土司們比較重口味,都認為是吉祥的象徵。
要不是因為木邦宣慰司一直是諸土司中比較強盛的土司,說不定早就有人強硬要求下聘禮拜他王姑蘇做老岳丈了,即便如今王姑蘇因為被緬甸攻打,他手底下卻也有三千象兵,任誰想動他,都要考慮考慮,牙口夠不夠好。
王姑蘇被緬甸攻打,兒子都不要了,只帶了老婆和女兒出走,可想而知他有多寵愛老婆女兒,如今猛一聽說那小國舅索要他的女兒,有人心中忍不住幸災樂禍,嘴上還要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姑蘇老哥你正好再生一個女兒這般話語。
砰一聲,王姑蘇使勁一拍桌子,當即騰一下站了起來,瞪著眼珠子就惡狠狠瞧著那說風涼話的傢伙,「信不信老子帶三千象兵踏破你的營寨?」
木邦和孟養都是老牌強大的土司,俗話說,餓死的駱駝比馬大,爛船還有三斤釘,這王姑蘇出名的讀書土司,歷來對人都是客客氣氣的,當然,也可以理解成笑面虎,嘴上喊哥哥腰裡掏傢伙,他這一發怒,頓時就把人給嚇住了,那人臉色蒼白趕緊搖手,「姑蘇老哥,小弟我開玩笑,開玩笑的……」
他瞧王姑蘇臉色猶自不善,趕緊起身,自罰了三杯酒,旁邊又有別的土司相勸,王姑蘇這才悻悻然坐了下來。
旁邊馬千乘到底念叨他的好兒,起身就敬了他一杯酒,他哭喪著臉,拉著馬千乘就說了許多話,酒到酣處,馬千乘突然就一拍桌子,大聲吼道:「莫不如,咱們就反了他。」
原本鬧哄哄的人群頓時就靜了下來。
馬千乘話說出口,其實也有些後悔,歷來這南邊造反作亂的,就沒一個成事的,幾乎都是剛豎起反旗就被朝廷一反手給滅了,可一想到那個長腿高妹,心中忍不住一熱,當下一咬牙就道:「那小國舅今日能如此折辱我馬千乘,又公然向木邦王世叔索要女兒,明日未嘗就不能折辱你,討要你的女兒……」
乓啷一聲,王姑蘇起身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大聲就喊道:「諸公,我有一言,不吐不快,請諸公聆聽。當他羞辱石柱土司的時候,我沒有站出來,我想我反正不是石柱土司;當他羞辱木邦土司的時候,我也沒有站出來,我想我反正不是木邦土司;當他羞辱孟養土司的時候,我還沒有站出來,我想我反正不是孟養土司;當他羞辱孟密土司的時候,我依然沒有站出來,我想我反正不是孟密土司;後來,他來羞辱我的時候,這時候已經沒有人能夠站出來為我說話了……」
這話一說,頓時一股子悲憤之氣就瀰漫了開來。
不管怎麼說,這時候雲貴川的土司們雖然互相也有打生打死的時候,但總的來講還是同氣連枝的,若不然,前些年岳鳳作亂,為何那麼多土司附賊?最後還是雲南巡撫簫思學一力主張招撫,先招撫了為禍最烈的孟養和木邦,別的土司這才紛紛投降。
乓啷!
一個黑臉土司把酒杯摔在地上,騰一下起身就大聲道:「姑蘇老哥說的對,以前黔國公從未如此對待過我們,今日諸位也瞧到了,那小國舅是如何折辱馬賢侄的,最後他假模假樣,貓哭耗子一般說了幾句綿軟話,我們大夥兒卻是被糊弄住了……我瞧馬賢侄說的在理,咱們反了他,只要把他的腦袋一砍,朝廷最後還不是要招撫我們,若不然,這偌大雲貴川,誰來鎮壓當地苗、洞、溪、寨?」
這黑臉土司正是孟養土司刀三牛,他老爹刀木丹暴虐,在當地大肆收刮,又親自帶著妻子歸附朝廷,奉上大象和珠寶,結果當地部落不堪他暴虐,起兵把他老爹給滅了,他雖然在朝廷的扶持下又做了土司,可心底卻認為,朝廷是害他老爹的罪魁禍首,故此當初岳鳳作亂,他第一個就跳出來反對朝廷,發象兵一萬出查理江(怒江),結果被鄧子龍設下伏兵,打得是丟盔卸甲,狼奔豕突,最後不得不第一個又歸附了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