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好不容易勃起了一把,要廷杖雒於仁,可終究還是沒能成,次輔王錫爵王閣老求了情,最終黜了他官職,奪三代誥命,終身不得起復。
按說,雒於仁要謝謝王閣老了?非也,雒於仁當朝破口大罵,「王錫爵,你這老賊……」張牙舞爪就要撲上來,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
後世天朝寶島立法委打架血流滿面,跟大明一比,還不夠瞧,大明朝堂上可是有文臣怒起來就搶了站班的金吾衛的武器,掄起來就砸,孝宗皇帝的小舅子都曾經在朝堂上被打過,打完了,群臣還要吹捧,打得好,皇帝也不得不捏鼻子忍了,為什麼,這叫國有諍臣,是開明盛世的象徵……用後世的話說,就叫做——民煮。
雒於仁潑婦一般撲過去,對於朝堂上群臣來說,不過爾爾,大家都是久經沙場的,尤其是六科給事中和御史道,這些官員若沒在朝堂上打過架,哪裡說得起嘴來?總要捲起袖子掄過拳頭,大家才視你為同僚,你日後也好說嘴,就好像後世混黑的小混混得意洋洋展示傷疤一般:吶!看見沒有,我肚子上這一刀,是被西瓜刀砍的,當時我在跟缽蘭街老大幹架……
雒於仁這般不要顏面,那也是有緣由的,他那麼不要命地大罵皇帝,大罵鄭貴妃,大罵鄭國舅,求的是名,被廷杖有什麼打緊的,只要不死,日後就是濃墨重彩的一筆資歷。誰也無法忽視。海瑞為何能從一個舉人出身的讀書人一直做官做到正二品的都御史?不就是大罵了世宗皇帝麼!
這世上,有的人好名,有的人好利,有的人好色,你要真以為好名的清流就比好利的貪官和好色的紈褲高一等,那可就錯了,名利枷鎖,彼此彼此,大家都是一路貨色好不好。
王錫爵看似求情,可是。貶官,終身不得起復,奪三代誥命,這。還不如一死啊!
用武俠小說的說法,這就是廢掉武功,那真是比死還惡毒。
雒於仁能不瘋狂麼!
不過他終究是沒能如何王錫爵,早就被旁邊幾個金吾衛拖住,死狗一般往外頭拖去。
「王錫爵,老賊……呸!你不得好死……」
雒於仁淒厲的聲音漸遠,王錫爵不緊不慢從懷中摸出一方手帕來,彎腰把袍角上痰唾給擦拭了,他自恃風儀,從來不肯在外表風度上頭失卻了。當然,這也是大明高官們的主流,像是張居正,連史書上都要留下他喜歡熏香的文字。
不管是張居正還是王錫爵,他們都是閣老,而不是擼起袖子打頭陣的馬前卒給事中們,這風儀,還是要的。
「陛下,總有這等為了求名不管不顧的狂悖之徒,不值為其動怒。」王錫爵反過來還要安慰萬曆。旁邊那些清流們臉色難看,可這時候卻無法求情,王錫爵是閣老,是次輔,而雒於仁做的的確有些出格了。再說了,清流也不是傻子。萬曆這時候正在氣頭上,何必去捅這馬蜂窩。
後來的清流翹楚,復社領袖張溥,死後連收屍的人都沒有,他的那些同道清流們,都忙著去呵剛上任的大學士周延儒的卵子,還是歷史上有名的權奸馬瑤草給張溥收的屍,扶棺千里,辦了喪事……
正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
不得不說,王錫爵是個合格的政客,董其昌嗤笑他在閣老位置上久了,只曉得仗勢欺人,這話,也不算全對,都做到閣老了,難不成還如那些給事中們一般,擼起袖子打群架不成?只消輕飄飄一句話,也不知道多少人願意為閣老去打頭陣呢!
他原本還要看鄭國舅的笑話,可如今一瞧,勢頭不對,當即就轉了風向跳出來,好似他跟鄭國舅是一體的一般。
「鄭都督之才,五百年難得一見,霍嫖姚當年封狼居胥,為千年武人至高,跟鄭都督一比,卻也未免小了……這正是我朝萬世不拔之基業象徵,世宗許漕運夾帶,穆宗開海,兩帝與民休息,終有陛下之德……」他到底是榜眼出身,吹捧起皇帝起來,也不遜色。
世宗嘉靖皇帝允許漕運夾帶私貨,從那以後,南北漕運一發不可收拾,這個意思,有點像是後世天朝改革初期,一開始那些偷偷摸摸做生意的,叫做倒爺,等領導人說,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商業市場頓時蓬勃,世宗皇帝幹的就是這個事兒,大明商業蓬勃,嘉靖功不可沒。
而嘉靖的兒子穆宗隆慶皇帝開海,則更進一步了,科技就是生產力,南方頓時富庶不可收拾,甚至隱隱然敢跟朝廷叫板,這便是隆慶的功勞了。
王錫爵說這爺兒倆,顯然是講漢朝文景之治的典故,又說霍去病,自然是轉著彎兒誇萬曆武功之盛要超過漢武帝,萬曆那是受過嚴格系統的太子教育的,腹中著實有文化,這麼淺顯的吹捧,自然是聽得真真的,心裡頭這才痛快:王錫爵到底是榜眼出身,還是有見識的。
王閣老把萬曆吹捧了一陣子,話音一轉,就說:「莫不如,試開海上鈔關?以鄭都督全權其事,陛下以為可否?」
這海上鈔關,那不就是商稅麼,幾個清流剛要跳腳,**星、鄒元標、顧憲成卻用眼神示意,靜觀其變。
這幾位在歷史上留下偌大名頭,自然是不傻的,先前他們要皇帝辦鄭國舅的罪,如今皇帝來了個推手,把責任全部推到了朝臣頭上了。
要知道,有明一朝,蒙古一直是朝廷最大的心病,兀良哈三衛降而復叛,叛而復降,沒完沒了,瓦剌、韃靼動不動寇邊,時不時就打到北京城下。雖然攻不下北京城。可巍巍皇明,讓敵人如此在京城外頭縱馬,顏面何存?
朝廷好不容易招降俺答汗,邊關算是消停了,等俺答汗一死,其子黃台吉想娶繼母三娘子,三娘子不肯,帶著兩萬人跑了,還是朝廷專門派出大臣去勸說三娘子,三娘子這才回了歸化城。民間多有譏諷的,但朝廷也有朝廷的難處,蒙古一亂,邊關糜爛。那銀子真是潑水一般使出去。
朝廷有銀子麼?九邊軍餉每年數百萬,勉強維持罷了,哪裡還有銀子。
所以甭看群臣跳得歡,真要辦了鄭國舅,土默特和察哈爾兩部可是剛剛進京,若是當即叛亂了,到時候,那些跳著腳要辦鄭國舅的,肯定就會被扔出去背黑鍋,當做逼反蒙古的替罪羊。
大家跳得歡。只是因為私利,現如今,這朝堂上,誰家家裡頭沒做買賣的?無數大儒都說了,經商亦是善流,只要不是自己親自去做買賣,讓家裡頭人去經營,那是不妨事的,鄭國舅要火中取炭,剜他們的肉。補朝廷的瘡疤,他們自然不肯。
可是,銀子到底沒有腦袋珍貴,如今皇帝一反手把責任給扣在他們頭上,要銀子還是要腦袋?
像是雒於仁這樣的官場愣頭青。那畢竟是少數。
故此,一時間。朝堂上竟是沒聲音了。
「海關?」萬曆自言自語了一句,抬眼看了看下面,「諸位臣工以為如何?議一議啊!」
這時候,一直沒出聲的董其昌終於站了出來,「陛下,臣以為,王閣老格局未免太小。」
董其昌這句話,王錫爵聽了頓時一滯,喉頭一甜,差點兒吐血,狠狠瞪了董其昌一眼,董其昌可不買賬,你是榜眼,我是探花,大家差也差不到哪兒去,你不過年齒大些,為政也就那幾個手段,不足一觀。
「陛下,臣以為,試海上鈔關,格局未免太小,為何不試寧波一府?」董其昌挺胸大聲,話語卻是叫群臣側目。
「陛下,這不合祖制。」董其昌這等話,對某些人來說,自然是大逆不道的,自然是有人跳出來。
董其昌不屑一顧,「祖制?祖制商人還是賤民呢!如今這朝堂上濟濟一堂,有多少人家中是商賈出身?」
許國許閣老首先就是老臉一紅,差一點兒就跳出來大罵董其昌,老夫好歹也是閣老,不帶這麼指著鼻子罵人的。
這句話真是大殺器,敢於說自己家中跟商賈無關的,整個朝堂上真沒幾個,嘉靖年的時候,地方封疆大吏們就開始上書紛紛叫苦,說百姓不安於農桑,紛紛為商賈事,等到了現在,這可是萬曆年了,把地方封疆們的奏章拿出來看看,幾乎沒有一個省不叫苦,為什麼?百姓不肯老老實實務農,一個個都要去經商。
這就像是後世天朝,改革初期,還有官員收糧食給農民打白條不給錢的事兒,但等改革深化,對不起,地方上都沒人種糧食了,壯勞力全出門打工去了,你打白條?你想想辦法求爺爺告奶奶把壯勞力弄回來再說罷!
所以,大明這時候真是陷入死循環了,不收商稅,農民越來越少,朝廷越來越窮,收商稅,士大夫們叫喚,說朝廷與民爭利,偌大的財政壓力,拚命地壓在山陝等北方數省農民頭上,農民不造反才怪了。
只看看後世天朝,全面取消農業稅的時候,全國全票贊成,反對0票,棄權1票。
只有變,你不變,就是死路一條。
董其昌拐彎罵人,罵完了,只舉了一根手指頭,朝堂上就全沒話說了,「試寧波一府,每年賦稅要達到全國的一半,試行三年,若妥當,五十年不變,如此,朝廷的銀子當可緩一口氣。」
試一府,賦稅達到全國一半,這話,也就董其昌有這個底氣說了,他這話一說,朝堂上先就被這個全國賦稅一半給嚇住了,頓時一句話沒有。
說到底,這年月,誰不知道銀子是好東西,朝廷天天吵,說白了不就是缺銀子麼?有銀子誰吵啊!至於試寧波一府,嗨!死道友不死貧道,咱們也不是寧波府的人啊!
不過。有些人率先反省了過來。不對,這不對啊!
要知道,張居正改革,史載,私家日富,公家日貧,和後世倒賣國有資產有一比,總之,有錢人越來越多了,當然了。表面來看,財政壓力似乎也一下沒有了,每年賦稅也達到四百多萬兩白銀。
看起來財政沒壓力不代表真沒壓力,別的不說。你得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黃河不能決口,邊關不能有戰事,一旦有一點差池,這銀子就不夠使喚。
這就像是錢鍾書的小說裡頭寫的家庭一般,雖然窮,卻恰恰好,剛夠能掩飾窮
這種的一半,聽起來唬人。可實際上意義不大啊!
有心人一算,這豈不是說,那鄭國舅只要每年掏兩百多萬兩銀子,寧波府和海上就由著讓他為所欲為了?
「董玄宰。」有人陰陽怪氣就說,「這豈不是說,那鄭國舅只消掏兩百多萬兩銀子,就成了一字並肩王了?」
這一字並肩王,那是話本裡頭的說話,正經朝廷哪兒有那說法,這人分明就是挑撥離間的。與此同時,朝堂上眾人紛紛就反應過來了,對啊!那鄭國舅在海外扶桑每年銀山都能挖一百萬兩銀子,帶著全國一幫花魁,唱唱曲兒。就是幾百萬幾百萬的撈銀子,全國賦稅的一半。對別人來說或許很多,但對鄭國舅來講,那真是,不是錢啊!
大殿內頓時嗡嗡嗡交頭接耳之聲一片。
董其昌突然大怒一喝,「奉勸某些鬼鬼祟祟不敢當面說話的人,實幹興邦,空談誤國,不要在朝堂上做攪屎棍,自己不做事,就要把屎尿攪一攪,也不讓別人做事,聖賢書讀到狗身上去了。」
他挺胸往殿中一站,轉身背對著萬曆帝,張口衝下,霸氣十足大喊道:「看我口型,臥槽泥馬勒戈壁,不要以為某是探花就不會罵人。」
朝堂袞袞諸公真是目瞪口呆,堂堂一榜探花,居然罵出這等話來,真真是,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
萬曆在上頭撲哧一下就笑了。
一直不開口裝泥菩薩的老好人申時行不得不開口呵斥董其昌,「住口,成何體統,真真有辱斯文……」
實際上,董其昌這句罵,才真真是攪屎棍,一下就把朝堂上攪亂了,大家都是讀書人,要臉面的,你指著大家罵臥槽泥馬勒戈壁,這誰受得了?這群嘲功夫一下子就把仇恨值拉成滿值,一個個破口大罵,首輔申時行也制止不了,朝堂上亂成一團。
哄亂了許久,董其昌大喊了一句,「一年五百萬兩。」
五百萬,這已經超過張居正掌權時候的全國賦稅收入了,群臣雖然也都是讀過書的,也明白商稅肥厚,可是,還真就不相信商稅能收這麼多,你鄭國舅就算在海外有金山銀山,也經不住這麼挖的。
當然了,還是有聰明人,率先把漏洞給補上了,「不算那漕運改海的東印度公司的賦稅銀子。」
靜大香頭掌著的東印度公司實際上就是以前漕幫的擴大版,漕運之肥美,天下只要當官的,誰不知道,如今把這個漏洞一補,大多數人是不相信鄭國舅能在寧波一年折騰出五百萬兩白銀的。
你說你帶著花魁搞演唱會,那也不可能年年這麼撈,誰也不是傻子不是。
即便如此,禮部都有人跳了出來,「這教坊司名妓脫脫,是不是先還給咱們。」話裡話外,要把最後一個漏洞也補上。
董其昌心中冷笑,這些人,妄自出身商賈,卻不知道銀錢的真正威力。
一文不名的時候,賺錢極難,譬如乖官一開始,要靠賣話本為生,就那樣,賺點稿費,說實話還不抵富豪人家一頓飯錢,他帶著全家去寧波府的時候,全身家當,也就是時人筆記說豪富人家一飯抵千金都不到。
而有了銀子,錢滾錢,就容易多了,所以後世說第一桶金往往極血腥,就是說創業之艱難,有了第一個一百萬,再賺第二個一百萬,卻是容易得多了。
董其昌和乖官時間日後,常常辯論,深知其中利害。
打個比方,後世天朝,一個股市印花稅,就把全國的軍費都給買了單,非但如此,還有錢去搞航空事業,這可都是最燒錢的。
所以說,大明的商賈們,雖然有錢,時不時就一飯抵千金,但是他們對資本還是處於懵懂的瞭解,五百萬銀子,說個不好聽的,五千萬還差不多。
對於試行海上鈔關甚至試寧波府,大明的官員不是不能接受,要知道,隆慶皇帝開海的時候,一開始,也是試行,古人並不笨,大明人更是接受能力超強,別的不說,只看火器,就說那佛郎機炮,從一開始仿製到後來各式各樣的佛郎機炮,動不動就是幾十萬幾十萬的造,所以說,大明是最有蓬勃活力也是最能接受新鮮事物的朝代。
雖然對於鄭國舅,從一開始的拿問有司,變成了如今了試寧波府,鄭國舅全權其事,這其中變化之大,可以說是老母雞變成鴨,但是話又說回來了,這也不是不能接受,眼下亂局,總要了結,既然如此,何不讓那鄭國舅去折騰呢!
一年五百萬兩白銀,哼哼!
大多數官員心中冷笑,你以為你是誰?張江陵?
即便是張居正,隱形的皇帝一般,一年也不過就是折騰出了四百多萬兩白銀出來,就這,還被吹噓為世間再無張居正。
一時間,朝廷上全是冷笑,可是,董其昌何嘗不是在冷笑。
一群無知之輩。
眼瞧著乖官的事兒辦成如此,萬曆心中也極為高興,對於乖官,他還是有信心的,且不說乖官給他送的那些銀子,只說他一件事,搞大了三娘子的肚子,萬曆就覺得自家小舅子是五百年不出的人才,所以他對於五百萬兩的事兒是真沒放在心上。
他一高興,就準備賜宴,畢竟,這是大喜事不是。
至於朝堂上的每一句話傳到東廠督公張鯨耳中,張鯨臉上抽搐了下,忍不住歎氣,喃喃道:「這鄭國舅是真真成了氣候啦!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