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錫爵多年閣老做下來,極為會擺譜兒,冷聲就道:「你倒是清閒自在,可知道京師群情洶湧,都在彈劾你麼!」
聽王閣老這麼一說,乖官就把嘴巴一撇,很想大聲告訴他哥不在乎,不過他如今體統不同了,很多話不能隨口亂說,這便如國初楊士奇、楊榮、楊溥號稱三楊閣老,野史中多有說他們聯袂**,留下一段佳話,說白了就是圈子問題,三楊是一個圈內的。
好比後世所謂****門,人家自己也說了,大家都是圈內人,玩的瘋一點很正常,你們非要把我當聖女我可沒辦法,這個道理,是相差彷彿的,而乖官跟董其昌陳繼儒倒是什麼話都說,但他跟王錫爵顯然不是一個圈子的,交淺言深說的便是這種情況,故此他要端起一個體統來。
他雙手合攏在胸前,必恭必敬行了一個大禮,不管王喜鵲是出於什麼目的而來,人家大老遠從北京悄悄跑過來告訴你說群臣在彈劾你,你都得承那個情,這是做人的一個本分。
「不敢當長者如此垂顧,小子何以克當。」乖官一諾到底,禮節絲毫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不過,這個舉止還是把王喜鵲給噁心著了,瞧瞧,這小子稱呼自己什麼?長者。
這個長者,好似後世稱同志,稱先生,稱師傅,是屬於比較萬用的稱呼,大明對年紀大的人,大抵都是如此客氣的稱呼,可關鍵就是乖官太客氣了。之前乖官稱呼王喜鵲為王閣老,還可以說雙方初次見面的一種試探,用官場上的稱呼,不算失禮。
可王錫爵都擺出一副長輩嘴臉訓斥他說他清閒自在了,他卻還來一聲長者,這不是噁心人麼!
這其中道理比較繞嘴,不太好說得清楚。打個比方來說,老泰山跟女婿鬧矛盾,老泰山有心和解,但是又要端架子。有一次聽說女婿出了一點狀況,火急火燎地跑去女婿那兒,告訴女婿,你這小子,做事太不穩重了,得虧有我老人家,告訴你。這事兒啊!它應該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結果女婿不買賬,客客氣氣說,某某老先生,您真是太客氣了,還親自跑一趟……
換了哪個老泰山都得被氣死。
王錫爵的心理,大抵就是如此了,可乖官那是什麼人。能上了王錫爵的當麼!你王閣老倒是能自作多情,關鍵我,我搶了你女兒不代表我就是你家姑爺啊!
五柳長鬚無風自動。王錫爵一張白淨的臉皮漲紫,真真恨不得上去扇他一個大嘴巴子,這小子,太刁鑽太噁心人了,老夫我都放下架子親自跑到你的地盤上來了,也不在乎你身邊那麼多的女人,你還要怎樣?
從王閣老的角度來說,的確是放下身段了,可從乖官的角度來講,我跟你王閣老。可沒那份交情,咱們也不是翁婿,你可別擺出一副長輩嘴臉來。
兩人一時僵持住了,旁邊王錫爵家的管家王五那是跟國舅爺打過交道的,用古人的思維想法,那可就算是故交了。譬如官場上打秋風,一個舉人跑去某某官員處,哎呀年兄,我跟你家那個在江南某縣做知縣的族兄乃是故交……這個故交水可深了,很可能就是一面之緣,但是,被拜訪的人還不得不掏一筆銀子來,這便是時人的習俗。
王五登門給國舅爺送過朝鮮的貞慎翁主啊!這時候自然就能插上話兒,他往來的多有封疆大吏,那些封疆們也要客客氣氣稱呼他一聲賢弟,可他卻是不敢跟國舅爺擺譜兒,且先不說國舅爺很可能日後是姑爺,光是國舅爺的權勢,就足夠他卑躬屈膝了,趕緊腆著臉兒就道:「國舅爺,我家老爺深夜前來,到現在,一口湯水也還沒下肚子……」
他這話意思乖官自然是明白的,不過,他這會子卻是裝傻,「噢!卻是小子唐突了。」轉身就呵斥了菅谷梨沙幾句,菅谷梨沙可不懂裡頭的關門過節,被他說得眼眶兒都紅了,捏了捏裙甲甲葉子,眼淚水兒就在眼眶中打轉。
「還不速速去整治一桌席面來。」乖官假意呵斥,這在轉身笑著道:「下面人不懂規矩,見笑見笑。」
王錫爵被他氣得真真想拂袖而去,正在這時候從屏風後頭轉出一個穿撒進化裙子桃色背子的女子,襝衽盈盈一拜就道:「見過荊石公。」
來的自然是聞人奶奶,她這個稱呼,正是王錫爵所希望聽見的,古人相互之間稱字,稱號,譬如乖官,別人見著他官面上要叫大都督,要有些關係的,但是又還沒近到那一步的,就叫國舅爺,親近的就叫他鳳璋,仰慕的就會說,哎呀!可是玉散人。
荊石是王錫爵的號,加個公,表示的乃是尊敬,所以說,聞人奶奶那顆腦子真是閣老的腦子,一個稱呼,不說讓王錫爵轉嗔為喜,但頓時就讓王錫爵聽得入耳,臉上就和緩了起來,摸了摸鬍鬚,伸手就虛扶了一下,「不必多禮。」
兩顆閣老的腦子一碰撞,心有靈犀地,都沒有互相深究身份,聞人奶奶沒自稱自己是誰,王錫爵也不問,大家心知肚明,說開了就難堪了,這樣裝糊塗正好。
「荊石公乃是朝廷的柱石,士林的勳宿……」聞人奶奶先把王錫爵給誇成一朵花,一通馬屁下來,王錫爵臉色頓時就好看了,心說就說,聽說眼前這女子當初可是把大興縣令為難的不輕,果然是個有腦子的,這等人,拉攏在女兒身邊,倒是極妙。
內閣中以申時行、許國和王錫爵三人聲望最厚,申時行和皇上關係近,許國得了太后的親近,此外像是王家屏、沈鯉等,雖然資歷還略淺些,可誰敢保證,人家就沒背景呢!像是沈鯉,那也是做過皇帝的老師的。
王錫爵此人,用後世的話來講,就叫做中間派,非左也非右。像是張居正權勢炙手可熱的時候,因為家裡頭老爹死了,按照慣例那是要回家守孝的,當時百官拍張居正的馬屁。先是提出奪情,在張居正回家安葬父親的時候,又發起聲勢浩大的聯名,要求皇帝請張居正回朝處理政事,王錫爵就沒有聯名,而是回家了。
這就相當於站隊,別人都站隊了。他打了一個病假條子,說我家中老父生病,我要回家侍疾。
關鍵是接下來的事情,老張吃春藥掛掉了,這時候很多官員頓時轉臉,抨擊張居正,結果這位來一句江陵相業亦可觀,意思是說。張居正在內閣做首輔做的呱呱叫。
這不是打了百官的臉麼,所以說王錫爵是中間派,相對來講。為人做事還算得客觀。
可關鍵是,自古及今,官場上很難容得下中間派,你想不站隊,別人不管站在左邊,還是站在右邊的,都要恨你,這就如北宋的新黨和舊黨之爭,不管新黨上台還是舊黨執政,自然都看不慣中間騎牆的。
王錫爵就處於這麼一個微妙的位置。固然他是一榜榜眼出身,在天下也是孚大名的,可是肯買他賬的人不多。
這從他兒子的舉業就能一窺端倪,他兒子參加南直隸鄉試高中第一為解元,結果弄得一堆人彈劾他,大喊有黑幕。黑幕不黑幕且先不說,要知道,張居正的幾個兒子全是進士呢!申時行的兒子們也都是進士,怎麼別人就沒有因為兒子而被彈劾呢?
歷史上這位老王也是如此,因為萬曆朝立太子的國本之爭,他在中間和稀泥,弄出一個三王並封,結果百官嘩然,好多官員指著他鼻子罵,而皇帝也頗不滿意,老王你辦事不行嘛!
所以說,別看他端著架子而來,實際上,說難聽了,他就是來抱大腿的。
太后那邊靠不上去,皇帝那邊靠上去了也不低申時行、沈鯉這般皇帝老師正牌子出身,那麼,也就只有往德妃,當然如今是貴妃了,往鄭貴妃那邊靠了,再則說了,這世上,最厲害的風是什麼?不就是枕頭風麼!
如此想來,他自然就要得意,未免就要臆想一會兒,正所謂,生晉太傅,死謚文正,這乃是文人最高的追求,他只要略微低一低身段,那鄭國蕃還不得上趕著靠過來?這便靠上鄭貴妃的路子了,到時候,他王錫爵做上十年內閣首輔,死後朝廷謚個文正,如此,人生夫復何求?
只是,他千算萬算,都沒算到,這小子居然如此的不上道。
在他想來,他好歹也是正牌子的進士出身,堂堂榜眼,從庶吉士開始,一步步走到閣老,資歷威望無以復加,肯如此垂顧那小子,那小子還不得感激涕零,乖乖地湊過來,依照那小子臉皮的厚度,說不準,老泰山老丈人什麼的都能一頓亂叫,他王閣老也就捏著鼻子生受了,卻不想,這小子叫他長者。
這叫他情何以堪,如何不想罵人,真真是,七個金光閃閃七個大字,臥槽泥馬勒戈壁。
幸好這聞人氏識趣,若不然,他王閣老的臉面往哪兒放?
故此,他此刻對於聞人氏倒是好感極深了,這女子雖然身份不明不白的,說出去難聽,但是既然貴妃容了此女,想必是有緣由的,倒也不需要他多事,甚至還可以拉攏拉攏。
這邊聞人奶奶羅裙下暗中踩了乖官兩腳,乖官其實不是不明白王錫爵的心理,只是看不得對方的嘴臉,跟我跟前兒擺的什麼譜,難道我不知道朝廷群情洶湧要彈劾我?這本身就是我在釣魚,稀罕你王閣老跑過來跟我說那麼一聲麼?
不過,用後世偉人的話說,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這也算是一種政治需要,他被聞人奶奶踩了兩腳,也明白過來,政治麼,也就那回事,之前哪怕再大的矛盾,若是利益一致了,那麼,媾合起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只是他心裡頭有些歎氣,唉!當年拆王閣老家的宅子,那拆得是多麼意氣風發,那佛郎機炮去轟啊!如今是五軍都督府的都督了,做事反倒縮手縮腳了,真真是……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那些街面上耍狠踩人的,大抵是誰誰家的公子,哪裡見過真的高官出來踩人的。他以前只是國舅,可如今到底要被人稱一聲大都督,瓦剌韃靼都打了,幾十萬大軍也帶過了。若還要擺出紈褲嘴臉了,自然不妥的,當然了,日後若有什麼白龍魚服的機會,倒也可以玩上一兩把。
故此,雖然不說話,他不得不臉上堆起笑來。這時候旁邊聞人奶奶就對王錫爵道:「我家小侯爺年少,若有不到之處,荊石公作為長輩,也還請多多擔待……若是國丈知曉荊石公如此垂顧國舅,定然是大喜,卻是會親自登門拜訪荊石公。」
她說著,臉上一笑,轉首看了看乖官。又回轉來對王錫爵說道:「小侯爺雖然在士林間也有個人生若只如初見的的雅號,跟荊石公一榜榜眼相比,卻是要遜色多多。如此,日後還要荊石公多多指點小侯爺才是……」
接著,她又輕飄飄讚了幾句王錫爵的文章,說王錫爵文章真真可說是海內文宗,想必申時行申閣老也要略遜半籌……這麼一番話說下來,真有天花亂墜之妙,按說這馬屁拍得太也明顯,可架不住正好搔到了王錫爵的癢處,他和申時行是同年,會試的時候他是第一。按說一個狀元是跑不掉了,可廷試的時候他落了第二,申時行被點了頭名。
這種事兒,換誰都要一輩子心裡頭遺憾,這真真是半步之差啊!
若真是申時行文章多麼好也罷了,可這明顯不是。要知道會試的時候他才是第一,關鍵是申時行進了嘉靖皇帝的法眼,申時行小時候在舅舅家長大,當時還叫徐時行,他舅舅是個商人,自小也沒隱瞞他的身世。
像是春闈名次靠前的,錦衣衛肯定都會調查,這跟後世政治清白一個道理,當時嘉靖皇帝就覺得老申這個人人本分,比一般年輕人還知曉孝道,有了這麼一個緣故,這才在廷試的時候把他給提了上來,還給他恢復了申姓,所以說,在這事兒上王錫爵的確是有些冤屈的。
事實上,歷史上申時行謚號是文定,王錫爵謚號是文肅,老申的定字,其意大慮靜民,其實就是無為而治的意思,換個說法也可以叫碌碌,一般是給守成之臣的。
而肅字,剛德克就曰肅,也就比文正、文忠、文襄、文瑞這幾個謚號差,屬於美謚中的上謚。
所以王錫爵就被聞人奶奶一通馬屁拍得渾身舒坦,就如豬八戒吃了人生果一般,忍不住攬須微笑,方纔的壞心情立馬兒煙消雲散。
這時候,艙內匆匆就擺上了一桌小宴,雖然略微簡陋,卻也是八葷八素的溫火宴,乖官瞧王錫爵老臉上綻開了菊花,腹誹不已,老傢伙真是厚臉皮,不過臉上卻是帶笑,這時候就請王喜鵲做了上首尊位,自己在下首做了,聞人奶奶就打橫坐了相陪,至於王五,雖然封疆們都要叫他一聲賢弟,這時候卻萬萬不敢跟老爺坐在一個桌子上,只好在旁邊伺候了,還是聞人奶奶心思細縷,在旁邊單獨給他開了一個小桌,王五連連道謝,正好王錫爵也衝他使眼色,當下心領神會,就退了下去。
若是旁人,一個女子作陪,他王閣老肯定不願意的,但是話又說回來了,這種事情關鍵還得是看關係,關係好的,女人在旁邊作陪,那便是通家之好,以示親近,何況方才聞人奶奶一番話說得他是極為滿意,無形中就格外高看聞人奶奶一眼,故此,卻是主動做了一個一請就入座的姿態,算是給聞人***臉面,在聞人奶奶所請之下,還先吃了一杯酒,這才放下酒杯,這時候也不跟乖官兜圈子了,直接就道:「你可知道顧憲成帶著一幫官員聯名彈劾你!這還不算,關鍵是,國子監祭酒高啟愚亦聯了名,有他這一聯名,國子監群情激奮,你上次做事太也不老成……」
他說的是在國子監殺了監生皦生光的事兒,不過乖官並不在乎這事兒,那皦生光根本就是個潑皮無賴,居然敢來敲詐他,還一張嘴就是五萬兩銀子,當他的銀子是大風刮來的。
看他撇嘴,王錫爵自然曉得他所想,忍不住就道:「這個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時刻,你要麼不要動,要動就要連根剷起,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如何能如你這般,還悠哉游哉……」
「那荊石公認為該如何?」乖官忍不住就反問他,嫌我做的不好,你來啊!
王錫爵臉上一厲,「高啟愚有一個哥哥早年亡故,他奉養嫂嫂甚孝,後來他娶了妻子,他那妻子是極為厲害的,故此他就在馬姑娘胡同置辦了個宅子……」
聽他這般說話,乖官有些鬧不明白,這都什麼跟什麼啊!還是聞人氏聰慧,身子略微一側,低聲就告訴他,那馬姑娘胡同是教坊司的地盤。
乖官頓時恍然大悟,啊!明白了,這不就相當於水木清華的校長住在紅燈區麼,這是要說人家生活作風有問題,也算是老手段了,不過,老手段也是好手段嘛!
當下他就點了點頭,這個也不是不能做,雖然說他也不在乎彈劾,不過,高啟愚這麼不識相,讓他回家啃老米飯去,也行。
他正這麼想著,對面王錫爵一臉的戾色,「高啟愚一下獄,如鄒元標、顧憲成等一干人等,定會上書保奏……叔嫂通姦,乃是死罪,高啟愚一代宗師,那更要罪加一等,如此一來,定然可以把其人等一網打盡。」
乖官頓時張口結舌,臥槽,這也太狠了罷!到底是閣老,腦子就是跟正常人不一樣啊!我以為是**,你直接給人家定一個**,雖然都是男女關係,可這能一樣麼!旁邊聞人奶奶卻是微微頷首,似乎覺得王閣老這主意還算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