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議底定,等呂遠等人走了,單赤霞就把單思南又叫了回來,看著兒子,身形愈發挺拔,只是,臉上的稚氣卻是無論如何都掩蓋不掉的,心裡頭就歎氣,到底才十三歲,雖說乖官十二歲中了秀才,十三歲已經是天下知名,卻到底不好拿乖官給大頭來比較,只是,這孩子跟乖官身邊久了,處處要學著少爺的模樣……
想到此處,赤霞老爺又歎了一口氣,當年赤霞老爺的媳婦還是乖官他娘給張羅的,赤霞老爺是一個有擔當但是卻不太會說話的主兒,乖官他爹把受傷的他從草原上背回來,乖官他娘幫他張羅媳婦,這才有了單思南,讓他單家不至香火斷絕,對於赤霞老爺來將,說是恩重如山,都是輕的,雖然說赤霞老爺後來為鄭家也做了無數的事兒,尤其近十年來,可謂頂樑柱,若沒他,鄭家早不知道成什麼樣子了,可是……恩情難道可以論斤論兩的麼?
他或許訥與言辭,心裡頭卻明白透亮的很,道明閒公公從京師出來,若沒有御馬監和兵部的雙重文書,只憑借皇太后懿旨,那是萬無可能,大明朝抗旨的事兒多了,皇帝的旨意都不一定好使,何況皇太后的?那麼,也就只有一個可能,那位慈聖皇太后和內閣中某位大佬聯手了。
大明朝是有律法的,並無可能說一道懿旨下來,就能把大軍調回去,那也太把朝政當兒戲了,但是,有了內閣的意思,兵部的調令,大軍就不得不回去,難道兵部說,朝廷要跟蒙元議和,大軍原地駐紮,這還需要你統兵的將領同意?
所以,單赤霞這才裝木雕神像,默許大頭一刀把道明閒給殺了,若不然,以他的武功,怎麼也能擋住,救得道明閒公公一命。
不過,這的確算是抗旨了,武官還不同於文臣,文臣抗旨,天下都要挑起大拇指讚一聲,風骨高,但是武將抗旨,恐怕都要,怒斥為桀驁不馴,大明文貴武賤,歷來如此,這就好像後世,名人一個月不洗澡,叫做不拘小節,可普通人這麼幹,那就是邋遢。
所以,方才單赤霞說我來扛,其實真有路漫漫、骨錚錚的味道,而並不是如乖官,這種話若是乖官來講,必定是演戲。
看自家老爹半晌不說話,大頭有些糊塗,就問:「爹,怎麼了?」
單赤霞看看兒子,忽然臉上就露出笑來,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不錯,跟著少爺也算是歷練出來了,就是,眼神中殺氣還不夠。」大頭殺人,眼神中流露出的那種孩童式的殘忍,閱歷豐富的人都能瞧得出來,所以,聰明人並不會把他當一回事。
對於混跡官場的人來說,有隱忍又敢殺人的,這樣的人才可怕,隨隨便便殺人的,充其量,不過是一把好刀罷了,所以赤霞老爺說他眼神中殺氣不夠。
被自家老爹誇獎,大頭頓時喜滋滋的,「俺就是牢牢記住爹您的話,死人,才是最好的人。」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你讓單思南去做鄭國蕃那樣的事兒,學一輩子也學不來,東施效顰,說的就是類似道理。
看著兒子,赤霞老爺滿眼就是柔情,妻子就留下這個一個根苗,怎麼也要讓他長大成人,當下就正色道:「爹今天再傳授你一個天地間的大道理,這世上,本沒有路,走多了,就有了路……」
以大頭的年齡和閱歷,很難理解這句話,只能用懵懂的眼神看著自家老爹,單赤霞一笑,「像是少爺那樣做大名士,你不行,不過你只要堅信,緊緊握著手上的刀,眼睛看著前方,往前殺,擋路者死,前面自然就有路……」
這才是浙江兵劍法第一的殺神才能說得出口的話,若讓大頭去考慮什麼戰爭是政治的延續,考慮什麼人可以殺什麼人不可以殺,如果大頭能明白那樣的道理,那麼他在武學道路上就走不長,何況大頭又怎麼可能搞明白那麼深奧的道理,這等道理,即便是朝廷的那些大佬,誰又敢說自己真正搞明白了?
單赤霞自從知道鄭若彤成了德妃的那一天起,就已經有了覺悟,鄭家,要麼往後退,要麼往前走。
可是,隨著乖官日漸鋒芒畢露,德妃娘娘的名頭在官場上也越來越響,鄭家已經不能退了,只能往前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句話單赤霞未必會說,但道理他懂,依照德妃受寵愛的程度,日後一個皇貴妃是跑不掉的,古往今來,有多少皇貴妃和皇貴妃家人是得善終的?即便當時得了一個善終,以後終究是要清算的。
單赤霞是武人,未必知道多少皇貴妃的事兒,他所知道的,無非就是那些民間俗講故事裡頭的,自然是沒好下場,至於想當皇后,那個難度不是一般的大,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像是慈聖皇太后,要不是因為當初馮保覺得她好控制,未必就能上趕著給她上尊號。
但是,赤霞老爺就牢牢記住一點,權勢一時無兩的,基本會被清算,即便是嘉靖朝那位三孤冠蓋三公(太師、太傅、太保合稱三公,少師、少傅、少保合稱三孤,整個明代除陸炳外無人兼得)的陸炳陸指揮使,死後未免也要遭到清算,被削秩,奪其家產。
陸炳死了也不過就二十年剛出頭,赤霞老爺是記得清清楚楚的,陸家,最後是怎麼一個境況。
以乖官如今的架勢,赤霞老爺不覺得自家少爺能跑得出這個定論,那麼一來,要麼,日後若彤生下皇子,做太子,做皇帝,乖官就是親舅舅,這一代皇帝二十二歲,加上下一代皇帝,照拂鄭家五十年,也差不多了,至於太遠的,赤霞老爺也想不著,但是,如果若彤沒生下皇子,或者生下皇子了日後沒做太子,鄭家能保多少年平安,可真說不準。
所以,單赤霞很明白,鄭家,只能往前頭走,沒有退路,在往前走的路上,自然有各式各樣阻攔的人,自然就要殺人。
殺人這一條路,只要猶豫了,下場就是死,既然如此,就讓大頭做一把刀罷!一把絕世的刀,一把只有乖官能握的刀。
看著兒子,赤霞老爺眼中滿是憐愛,「你可明白了?」
大頭咧嘴一笑,「爹,你放心,少爺都說過了,俺以後肯定是震古爍今的武學大宗師,就像是橫推八百年無雙無對的張三豐祖師爺爺差不多……」他猶豫了一下,少年特有的熱血,還是讓他把下面的話說了出來,「少爺說,以後俺比爹你還厲害,這個可不是俺說的,是少爺說的。」
單赤霞忍不住就笑,心中泛起父子情深,伸手拍了拍他頭上那頂六瓣六稜鎏紫金的頭盔,彭彭直響,故意板下臉來,「臭小子,別忘記了,你跟乖官的劍法都是跟我學的,想勝過你爹我?再練二十年,再來說這話罷!出去。」
單思南吐了吐舌頭,轉身就跑出帳篷。
乖官的劍法,如今正處在一個很特別的階段,他跟那些劍廬老奉供比較起來,自然要顯得稚嫩,人家都是上戰場殺人無算的,但是他自從殺了前田慶次以後,陸陸續續又殺了幾個,膽氣就壯了起來,膽氣一壯,劍法都要格外精妙三分。
人,確實是適應性最強的動物,當初他想一想武備將軍副千戶那被砍得紅的白的一片的腦殼,都要想吐,如今一拔刀血濺五步,把人家砍得腸子內臟什麼的流了一地,他也能行若無事了。
看乖官殺人前後的轉變,再想想那位殺人超過六百的赤霞老爺,那神經得粗到什麼地步,天底下又有什麼人不可殺。
土蠻汗妒忌他整天躲在帳篷裡頭跟自己女兒在一起,他自己不好意思拉下臉來去問,就讓布延去責問,為何躲在帳中,乖官振振有詞,布延哥哥,難道你要我出去,告訴那些愛馬克頭人們,我是明廷的國舅大都督?
這話頓時就說得孛兒只斤.布延啞口無言,聖湖公主體恤這位自小就疼愛自己的哥哥,便要嗔怪一下,她如今被國舅爺開發出來,姿容身段愈發完美,讓乖官愛不釋手,果然張愛玲說的有道理,這走多了,愛情就出來了,兩人倒是如膠似漆,須臾也不得分的。
不過聖湖公主的所謂體恤,也不過就是嬌嗔一下,假假掐自己男人一把,重了還捨不得,布延瞧了,也只好苦笑了,俗話說,有了情郎忘了娘,何況自己這個哥哥呢!
總之,這時候的大漠上,暫時性處於一種微妙又極容易崩潰的平衡中,雙方都有幾次小規模的接觸戰爭。
從蒙古人的史書來說,土蠻汗無疑是一個雄才大略的君主,他對政治和經濟的許多改革,無疑是對當時蒙古的極大改變,譬如說,學大明那般徵收賦稅,而不是以前那樣向各部落攤派,又譬如說,他還築城,要是別人來攻打他的金帳王庭,那就需要攻城,難度頓時就要加大無數倍,當然了,漠南三娘子也築城,稱歸化城,這也是寶寶哈屯為何妒忌三娘子的一個原因。
而且,他對玩弄聯姻的手段也頗高明,他的弟弟威正達爾罕台吉就是娶的海西女直哈達部落的酋長王台之女,並且,兀良哈三衛,也就是大明說的朵顏三衛,表面上恭順與大明,但是實際上,一直在向土蠻汗納貢稱臣,這也是大明軍隊深入漠北後朵顏三衛為何趁機佔便宜的緣故,一來蒙古人有這樣的傳統習俗,二來,誰也不願意自己頭上有一個主子壓著,有這種良機,自然翻身咬一口才划算。
由於地理環境因素,海西女直幾乎都在向土蠻汗效忠,海西女直這時候還比建州女直要強大,之前的哈達酋長王台,執政手腕頗為不凡,施行的手段,大明嘉靖末年的時候,哈達部已經很是鼎盛,四周諸部落,他就開始自稱,是海西女直的霸主。
不管自稱什麼汗,這個時候,還是要向土蠻臣服的,故此土蠻揭竿一呼,手下各大萬戶、部落雲集,雖然未必真的就甘心受到土蠻的統治,這時候卻也抱著各種各樣的心思前來。
前些天,乖官還瞧見了海西女直的頭人蒙格布羅,是哈達汗王台的兒子,王台去年的時候死了,這個時代,一個頗厲害的頭領死了,往往會引起一個部落的崩潰,故此王台死後,還引起了女直諸部的好一陣廝殺,去年李成梁大軍出動,就是對當時打得一團糟的女直諸部進行調停,不聽話的,直接滅之。
蒙格布羅這廝還是奴兒哈赤的親戚,當然,女直諸部多有聯姻,即便是親戚,人腦子打出狗腦子,那也是稀鬆平常的。
他喬裝打扮起來躲在聖湖公主身邊,冷眼旁觀,對呼嘯而來的各大愛馬克頭人們更是私下調查,那些親大明的,那些凶殘成性的,那些動不動寇邊的,心裡頭都要有一本帳在,若不然,即便是殺光了草原上的人,終究還是要有旁人來佔據草原,故此,需要扶植親大明的頭人們,這,才是長遠之策。
不得不說,沉湎與愛情的女人是無腦子的,聖湖公主這種行為,放在蒙古人來看,叫做什麼,就不需多說了,不過,那些又和乖官何干,大明好,才是真的好。
就在這些時日,京師又往大漠深處派出了好幾支宣旨的天使隊伍,只是,依然音訊全無,這種局面,作為慈聖皇太后,那還有什麼能不知道的麼,更是氣得瑟瑟發抖,忍不住就痛罵乖官,「這能折騰的猴小子,好膽……等他進了京,哀家一定要叫他好看。」
前文說過,《西遊記》在大明朝是**,雖然有李卓吾這樣的大名士給西遊記寫過批,但西遊記依然是**,李太后叫乖官為能折騰的猴小子,可想而知,是多麼地恨乖官了。
「李進,讓你去辦的事兒,怎麼到現在也無音訊?」李太后不得不把手段放在京師乖官的那些扶桑女人身上了,總要剝一剝對方的臉面,才能消散自己胸中一顆抑鬱之氣。
「太后,這事兒也不好辦吶!」李進有些抱屈,自家姐姐說的容易,哪兒那麼好辦。
用後世的話說,乖官那些女人算外賓,歸鴻臚寺管,接下來,攛掇閒漢潑皮搗亂,這治安問題,歸順天府管,對方還有侍衛,一打起來,說不準,五城兵馬司也能插一手,這種事情,鬧大了,肯定就會三司會審,那麼,都察院、大理寺、刑部,缺一不可,你一個方面沒打點到,這事兒根本辦不來,譬如說,順天府尹根本不是皇太后的人,人家是兩榜進士,讀書人,講風骨,你皇太后說讓我辦什麼事兒?我就得辦什麼事兒?簡直是笑話。
他甚至內心有些腹誹,姐姐喎!你還以為,這是張居正張閣老在世的時候呢?說甚話都好使。
這李進忠心是有的,但是真論腦子,未必好用,真好用的腦子?他能割掉小**送進宮裡頭來伺候姐姐?要不是慈聖皇太后罩著他,憑他肚子裡頭那點貨色,哪裡輪得到他掌管御馬監。不過,忠心的人也是有脾氣的,俗話說,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子,這皇太后老是把弟弟一陣呵斥,加上武清侯爺李剛因為兒子被閹割,老是在他跟前抱怨,抱怨多了,誰都受不了,更何況,當初的武清侯世子,如今的死太監李啟明,就在他御馬監中。
種種積壓在一起,李進自然也是有壓力的,這時候再被皇太后一說,忍不住就把心裡頭尋思的話脫口說出,「太后,這已經不是張居正張閣老在世的時候了,皇上也大了……」
這話中有話,雖然只是表達了兩個意思,卻是把李太后的**揭得是血淋淋一絲不掛。
慈聖皇太后被自家弟弟一說,臉上頓時開了染坊一般,先是大紅起來,隨即大紅色變得漲紫,發黑,所謂紅得發紫,就是這個道理,充血過頭後再一變,血色盡褪,剛才還黑著的臉膛,頓時又成一片慘白,連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得乾乾淨淨,那一張臉,簡直不似人類。
顫抖著嘴皮子,李太后顫顫巍巍伸指指著李進,「你……你……你……」一口氣說了好幾個你,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氣得渾身力氣都流逝掉了,連動彈都沒力氣動彈,天底下,還有比這個打臉打的更重的麼?何況打了她臉的,還是她親弟弟。
李進到底是忠心的,看自家家姐這番模樣,趕緊從旁邊茶甌中倒了一杯涼茶,扶著她慢慢喝了,又不停地給她撫背,這才把這口氣兒給順了,剛順過氣來,李太后有力氣了,一握柔荑,甩手就給李進一個大嘴巴子,「混賬,你是要氣死我不成?」
臉上劇痛,隨即就腫了起來,李進撫著臉頰,忍不住就落了淚,你們一個個委屈的跟什麼似的,當年為了李家,我連小**都割掉了,誰還能比我委屈?太監,是一個不完整的男人……
一時間,姐弟兩人,就僵持在了那兒。(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