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章暖玉溫香花滿樓
往回走的路上,乖官覺得有些好笑,按說,自己應該劃分為外戚級別的紈褲,國舅麼,仗著身份欺男霸女魚肉鄉里什麼的,這才符合身份,按照正常的路數,應該有個不畏權貴的、讀書人出身的官員法辦國舅,然後國舅拿出聖旨甚至皇帝貴妃親至,而清官大老爺大義凌然,抗旨不尊,還要再喊兩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什麼的,這才符合正常的路數。
今兒卻怪了,兩榜進士出身的布政使拿出聖旨,而國舅抗旨不尊……這個路數實在是太怪異了,甚至連那些見多識廣的錦衣衛都感覺怪異,一路上用眼神交流,一個個都覺得今兒這事情透著一個新鮮,說實話,甭說沒見過,國朝兩百年,似乎都沒聽說過,不過,這也瞧出王啟年王大人的本事來,在那等環境下,敢於賭對方是中旨並且劈手奪下聖旨,這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的事兒啊!賭輸了,抄家滅族也是可能的。
乖官也覺得今兒多虧了王啟年,在玉花驄上扭身看了看,後面王啟年老老實實跟著,完全看不出驕縱得意,似乎方纔那事兒沒發生過一般,這時候由不得乖官不誇對方,這廝從乖官強搶王錫爵王閣老家的閨女開始嶄露頭角,最開始可說是拍馬屁上來的,乖官迄今記得他那個[大奶妹大奶味,大奶妹有大奶味,奶妹飄香奶味飄香]的『淫』褻對聯,那時候何曾想到這溜鬚拍馬的傢伙有這樣兒的決斷和擔當?
「老王,今兒你不錯。」乖官就騎在馬上大聲對後面王啟年說了一句,說罷,雙腿一夾馬腹,玉花驄渾身流暢的肌肉一繃,頓時就躍了出去,潑剌剌跑了起來,勁風撲面而來,吹得臉上發涼,這時候乖官便想:看來,也該進京了。
後面王啟年看著前面馬上的國舅爺和緊隨其後一溜兒快跑的早合少女隊,旁邊一身米蘭式板甲的瑞恩斯坦波拿巴推起頭上罩著的猿面甲,露出裡面白皙深邃的臉龐來,臉上全是擠眉弄眼的笑容,學著乖官的口氣對王啟年道:「老王,今兒你不錯。」說著,嘿嘿笑了兩聲,啪一聲掩上面甲,帶著佛郎機僱傭兵快步追了上去,板甲摩擦碰撞,發出極為整齊的卡嚓卡嚓的聲音。
王啟年心中一熱,喝一聲,從胸腔裡處吐出一口悶氣來,眼前,是一條金光大道,他對手下那些校尉力士大喊道:「弟兄們,跟上去,別在老瑞跟前落了咱們老錦衣衛的面子。」
他手下都是世襲的錦衣衛,瑞恩斯坦那些人如今也領著錦衣衛的頭銜,可到底是佛郎機人,兩方還是有些比較良性的競爭的,尤其是這些世襲錦衣衛極為羨慕對方身上的板甲,明晃晃耀眼的緊,一堆人擠在一起的時候完全就是鋼鐵怪獸。
正所謂遠來的和尚好唸經,這些佛郎機人以前都是傭兵、盜賊、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之流,雖然有種種的毛病,但有一個最大的特點,猴子身上擺不住虱子,有點錢就要扔到洞裡面去,這樣的人自然是青樓的姐兒們最愛,凱子誰不喜歡?故此在這一方面,老錦衣衛是完全落在下風的,可又拼不過人家,老錦衣衛們都是世襲的,有家有口,怎麼跟那些佛郎機人比?兩廂比較,姐兒們自然喜歡揮金如土的。
而那些佛郎機人不知廉恥,最喜歡炫耀這個,故此讓大明錦衣衛很是氣悶,如今眼瞧著王啟年大人要高昇,說不準要壓那瑞千戶一頭,當下來了勁頭,把平時操練的精氣神拿了出來,齊齊喝了一聲,單手按著腰間雁翎刀刀柄,隨著王啟年一路小跑就追了上去。
若仔細觀看,就會發現乖官身後三中不同顏色組成的整齊洪流緊緊跟隨,而最前面的少年騎在神駿的五花連錢馬上,一身狐裘,襯托出面如冠玉,正是輕裘、長劍、烈馬的俠少氣概。
回到拙政園,乖官便叫來孫應龍,讓他留在蘇州坐鎮,並告訴他,自己準備進京一行。
孫應龍心中惋惜,這次輪不到自己進京慕天顏了,不過他也清楚,哪兒能事事都輪到他,當下就保證,說自己定然認真扶持海瑞海院堂辦事,並且擴大手下錦衣衛的人手,監視漕幫,打擊東廠……
乖官滿意點頭,這孫應龍雖然有諸多的毛病,但是不得不承認,他很好用,有很多事情不需要自己說,這廝就能心領神會。
孫應龍走後,他隨即讓人去請來薛素素、曹鴛鴦、郝文珠等花魁,見到乖官的時候,薛素素忍不住就抱怨,「大都督貴人事忙,居然還有暇,記得我們姐妹……」
這話一說,乖官難免撓頭,好像自己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一般,不過,能做到花魁的,自然也清楚的很,正所謂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一個成功的男人,美色必然只是他生命的點綴而不可能是全部,何況她們不過和乖官有那麼一點兒所謂詩書往來的交情罷了。
「諸位姐姐,小生錯了。」乖官起身恭謹一揖到底,這就是年歲小的好處了,等他再大個十來歲,即便他再如何禮賢下士平易近人,也不可能如此了。
郝文珠臉上一紅,拽著曹鴛鴦側過身體不受他的禮,只有薛素素大大方方受了他一禮,然後笑嘻嘻道:「肯定是有所求,讓我來猜猜,是不是準備帶著我們姐妹北上,去刮北方財主們的銀子啊!」
乖官頓時汗顏,靠著這些花魁,他的確賺了很多銀子,而且是很恐怖的數字,當下也不隱瞞,老老實實說:「還是五兒姐姐瞭解我,我準備進京跟姐姐姐夫過年,北直隸豪商權貴無數,他們的銀子放在家裡面估計也要發霉了,我鄭乖官上體天心,拿他們的銀子出來曬曬陽光,省得發霉,正好也替他們做做善事,積一積陰德,想必他們祖宗八輩在地底下都要感謝我的……」
一幫花魁頓時咯咯笑了起來,花枝搖曳,叫人看了眼花繚亂,連乖官都忍不住有些直眼,其中一個拿白紗蒙著臉的高挑女子似乎白了他一眼,此女眼瞳黑白分明,哦!不對,應該說是綠白分明,眼瞳宛如翠玉一般,盈盈然有神采,眼瞳一轉,似乎就有一股子勾魂奪魄的味道。
如今花魁眾多,說難聽話乖官真記不過來,一時間忍不住就問,「咦!這位姐姐好像哪裡見過的,何等眼熟到如此,我怎麼記不得名字?」
這話一說,眾花魁齊齊一怔,接著,更是笑翻了天,乖官一時間不解,那碧眼花魁以為他是故意的,忍不住嬌嗔,鼻孔出氣兒,把面紗都震動了,薛五兒瞧他一臉莫名其妙,也以為他裝憨,忍不住伸出柔嫩的手指刮他臉,「羞也不羞,拿自己書裡頭的段子去搭訕麼?」
薛素素這麼一說,乖官這才想起來,自己似乎把寶玉初見林妹妹那段編成故事的,要知道,如今眾花魁為何留戀不走?還不是他鄭乖官拿了許多唱詞唱本出來,這唱詞唱本一多,連他自己都有些記不清楚了。
他當即尷尬地不行,俊面燒得通紅,連聲道自己不是故意的,可這時候誰肯信他,真真是冤屈死了,那碧眼花魁瞧他窘迫,吃吃笑了起來,身姿頓時搖曳,倒是郝文珠的聲音響起,「我信你哩!」
乖官當下大喜,拽著她手,一時間真感動,「郝姐姐……」
「她是好姐姐,我們就不是好姐姐了?」薛素素好些時候沒見著乖官了,這時候逮著機會,狠狠捉弄他,要出一出惡氣,郝文珠趕緊解釋,「這些日子蘇州那麼多事兒,他肯定忙得覺也睡不好,臉頰似乎都瘦了些……」說到此處,瞧見周圍姐妹們臉色不善,頓時臉上燒紅,聲音也愈發低了下去。
乖官心中就哀歎,臥槽,我可算是明白了,寶二爺為何窩囊廢,整天跟一大幫美女混跡在一起吃睡,不窩囊也奇怪了。
「你先是拿自己書裡頭段子搭訕脫脫妹妹,又拽著郝妹妹賣乖,姐妹們,大家說說,該不該罰!」薛五雖然年歲不大,可她應該說是名氣最大的,名動公卿薛素素,天下誰人不知,故此在花魁中頗有大姐風範,眾花魁齊齊就道,該。
「吳中名士張幼予賣詩、賣畫、賣友、賣癡、賣呆……你就學人家賣乖,你自己說說,該不該罰?」薛素素叉腰伸指指著他鼻子,這姿勢若旁人來做,一準兒一個潑婦模樣,可薛五兒做來,卻是嬌憨無比,讓你賞心悅目還一絲火氣也無。
這句話還是當初薛五兒初見乖官的時候,史館撰修陸弼諷刺乖官的話,後來乖官一劍斬了薛五兒的玉花驄,這時候乖官想起,忍不住就苦笑,「好好好,五兒姐姐我錯了,我賠你一匹玉花驄好不好?」
「誰要你的玉花驄,你欠我們大家滴哩!」薛素素衝著他皺了皺鼻翼,丁香小舌就吐了半截出來,大美人兒做了一個鬼臉兒,「罰你舞一趟劍給我們大家瞧瞧。」
一時間,眾花魁起哄,乖官人在花叢中,鶯鶯燕燕,暖玉溫香,只好苦笑答應,薛五兒妙目一轉,又加了一個條件,「光舞劍還不行,還得做一首好聽的詞來。」
乖官就皺眉,唉!又要抄襲,哥們我是正經人,不是郭小四啊!
薛五兒以為他生氣了,旁邊郝文珠也拽了拽她衣袖低聲說:「五兒姐姐,哪裡站著就能做出來的。」
「我想想。」乖官伸指,這動作一做,頓時周圍就沒聲音了,來回踱步了數圈,乖官就走到外面,後面眾花魁邁著碎步嘩啦啦全部跟了出來。
噌一聲,拔劍在手,劍做龍吟,乖官隨手撩了一個劍花,輕吟道:
鴛鴦扣菊花酒
碧水映長天泛遠舟
飲不盡離愁
岸邊柳絮飄飄沾衣袖
他如今劍法愈妙,尤其是這具皮囊不過十四歲,年輕最大的好處便是可塑性強,一個騰空七百二十度的動作對年輕人來說,花費點力氣總能學會,而對於年紀大的,或許花費十倍的力氣也做不出來,故此乖官這時候耍的劍舞,拿到五百年後也足夠去參加極限運動了。
院落中間只見一道劍光隨著身形飛舞,其中夾雜著少年清越的嗓音,這一幕,直到很多年後,在場的花魁們或許已經年老色衰,亦忘不了這一剎那的芳華:
燈如晝拋紅豆
天邊月彎彎為誰瘦
倦鳥歸來後
誰將相思輕輕地彈奏
花滿樓滿樓花香君知否
月色多溫柔
如你曾經牽著我的手
花滿樓滿樓花憑誰嗅
風雨晚來秋
落紅點點化作春水流
花滿樓滿樓花香君知否
有暗香盈袖
似這般良宵一醉方休
花滿樓滿樓花香為誰留
明年花依舊
只恐紅顏易老空白頭
這首詞或許道盡了花魁們心中的大恐怖,很多人忍不住淚水宛如珍珠一般滾滾而下,而那碧眼花魁眼神中異彩紛飛,她本是舞蹈中的大家,心道我只以為公孫大娘劍器舞古來失傳,卻不曾想還能見到如此精妙的劍舞,一時間,如癡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