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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276章 馬上風 文 / 戴小樓

    276章馬上風

    蘇州織造局的安碧軒公公死了,死在如意弄堂也就是俗稱的太監弄的一家半掩門子的房內,提刑按察司衙門的仵作驗屍後下了決斷,說屍體糞門崩裂,眼瞳充血,上三焦劇烈抽搐導致胃內的食物反嗝閉息而死,不過這個死因傳到外頭就成了[馬上風]。

    太監死於馬上風,這可是天大的笑話,這消息不到半天,就傳遍了整個蘇州府,大多數人是幸災樂禍的,織造局的太監都不是什麼好鳥兒,死了正好,可是,在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眼中,卻分明便是殺雞駭猴。

    一群大大小小的各色官兒在督糧道衙門亂作一團,這時候那都察院都事廳都辦蘇璜篤軟硬兼施,業已兩天內印刷了數千份妖言惑眾的資料,說都督僉事鄭國蕃勾連小呂宋,私底下收了小呂宋五百萬兩白銀之巨,這才不遺餘力打擊正經商販,又用屠殺得來的財貨刁買人心,實實是國之奸戚,***邀忠,此等人物誠可恨,當千刀萬剮云云。

    這馬沙基的確有些水準,寫的當真花團錦簇,其中文字[今吾俊逸,當登高一呼,共討***,不然,諸俊逸老於戶墉之下盡其天年,人皆得以隸使之,安能屈豪傑之流,扼腕墓道,發其志士之悲哉!]試讀來,直教人熱血沸騰不已。

    可是,這東西印刷好了,卻被蘇州織造局安公公的死把大大小小的官兒嚇住了,連布政司參政欒子夏都心有餘悸,那安碧軒可是蘇州織造南局委辦太監,又兼著東廠秘聞奏事太監,這樣的人那鄭國舅說殺都殺了,你還抓不到人家的把柄,在座的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這萬一那鄭國舅撕開了臉,也弄咱們一個死於馬上風……

    一想到自己可能渾身赤裸眼瞳充血僵硬地死在女人身上,再毫無官威地被人公然把赤裸的屍體拖來拖去,甚至還很可能開膛破肚驗屍……這些都絕不是深受儒家綱常教育的文官們能接受的,這時代,即便死也講究死後哀榮,文臣尤甚,故此,這真比抄家滅族還嚇唬人,讓這些文官們一個個背脊滲冷汗。

    「諸位大人,這只是那鄭國蕃垂死掙扎……」都漕運司糧房科主事馬沙基站在那兒大聲呼喊,「咱們如今已經做到這一步了,難不成,還指望和那鄭國蕃和解不成?」

    他聲嘶力竭,大聲呼喊:「諸位大人啊!團結便是力量,咱們江南文官只要抱成一團,何懼這些權臣,諸位,想一想本朝那些權臣,又有那個得好死的?咱們即便不為日後金馬玉堂榮華富貴,這等能名垂青史的事兒,也值得一搏啊!」

    馬沙基如此賣命,的確說動了一些人,想一想,大明開國以來,的確沒有任何一個權臣有好下場,即便牛如張居正,如今朝堂上不正議論著說要抄張居正的家麼,何況,他們的確沒什麼退路,譬如說如今他們站在督糧道衙門的官署內,可是漕運一停,這督糧道的衙門,還有存在的必要麼?

    坐在最上首的布政司參政欒子夏扼腕沉思,時不時可見兩腮肉墳起,可見其思緒之激烈,而眾人被說動了一部分,有些縱然膽小,但最終,還得看這位布政司參政大人的意思。

    良久,欒子夏一咬牙,疼一下站了起來,「諸位……」

    一眾官員趕緊起身,顯然,這位參政大人已經做出決斷了,咱們這些下官,雖然不都是算這位大人的屬下,但,大家都是一條繩子上頭的螞蚱……

    「為國為民,便在今日。」欒子夏冠冕堂皇滿臉正色大聲吶喊,隨即長吟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這篇《莊子養生主》常常被後世誤解,無數人拿最前面兩句做警句,實際上,在封建時候士大夫們拿這個當厚黑學的,其中最關鍵的用白話來說便是[做了世人所謂的善事卻不去貪圖名聲,做了世人所謂的惡事卻不至於面對刑戮的屈辱],至於前面[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莊子的意思是說,生命有限,知識無限,拿有限的生命追求無限的知識,我像是***麼?會幹這事兒麼?會死人的。

    後世有專家學者認為古代講謀略和厚黑學最厲害的便是莊子,這話原本不錯,只是沾沾自喜以為自家發現了天大的秘密就好笑了,在古代,士大夫們本來就拿莊子當謀略和厚黑學來看的,又有甚稀奇的。

    他長吟這篇莊子養生主,下首官員都是十數年寒窗苦讀出來的,大明的儒生不像是清朝的儒生,只曉得死讀那幾本書,總還講究些詩詞啊佛道啊琴棋書畫啊什麼的,這點意思還是能體會的,蘇州提學總務科長程有澤當下一抱拳道:「下官這便去發動本府秀才,散發資料,再對百姓陳述鄭國舅的惡跡。」

    欒子夏滿意點頭,「蘇都辦,你隨程科長一起前去辦事。」下面蘇璜篤領命,便隨著程有澤匆匆而去,這兩人說白了就是去惡言挑唆生員秀才們***,年輕的讀書人總是好糊弄,腦子不太夠,被有心人一挑唆,一準兒嗷嗷叫著衝鋒在前當炮灰。

    「嚴指揮使。」欒子夏又大喝一聲,外頭頓時有人應名,隨即一陣甲冑摩擦之聲,進來了一位武將,乃是松江衛指揮使嚴今生,此人是為數不多的沒旁觀瞧熱鬧的武將,一頭便扎進了文官們和鄭國舅打擂台的渾水,更是緊緊抱住欒子夏參政的大腿,當然,這和這些年欒子夏把他喂的很飽也有莫大關係。

    「末將在。」嚴今生單膝跪倒在地,武將身份底,他雖然是衛指揮使,卻只能在廳外侯著。

    「你和張子洛張糧道往揚州去。」欒子夏說著,眼睛一瞇,沉聲緩緩道:「帶三百衛所兵,你此行任務便是讓漕幫***,衝擊揚州府,死多少人本官不問,但是,他們必須讓揚州府亂起來。」

    「參政大人不可。」馬沙基大驚失色,這與造反何異?

    「怎麼?馬主事覺得,眼下漕幫還能置身事外?就指著本官和在座諸位大人出來頂缸?」欒子夏死死盯著馬沙基,眼神中就透著幾分陰森和殺機,其餘諸人也很是不滿,就是,咱們好歹也是官老爺,在蘇州打死打生,那些漕幫的泥腿子反倒縮在揚州看好戲等著吃肉,天下哪兒有這等好事。

    馬沙基腿一軟,臉色蒼白,踉踉蹌蹌倒退了幾步,一屁股就跌坐在一把椅子上頭,袖袍拂處,一碗茶盞被掃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末將領命。」嚴今生雙眉如帚滿臉橫肉,穿著盔甲更是襯托出獰惡來,當下自信滿滿道:「大人您就瞧好兒罷!」而旁邊那督糧道張子洛,卻是滿臉的苦笑,這等差事,真是苦差,弄不好,會掉腦袋的,可是如今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綁著的,當下只好心中自我安慰,起碼不用面對面和那鄭國舅衝突了。

    這兩人匆匆去了,欒子夏又叫了親隨往浙江布政司去,請浙江布政司使李少南領銜上書彈劾鄭國舅糜爛地方,他和李少南相交多年,深知自己這位同年有決斷會隱忍,前一段時間李少南在國舅那兒失了面子,這一次他肯定會把握機會的,不需要多嚴厲的彈劾,只需要說糜爛地方就足夠了,蘇州府可是靠掛在浙江布政司衙門名下的,這個彈劾名正言順,誰也挑不出刺兒來。

    「崔枕斐。」欒子夏又點了一個官員,正是之前被糧道張子洛諷刺過的官員,那崔枕斐當即抱拳道:「下官在。」

    「你……聽說你喜歡逛青樓,每日不逛不歡。」欒子夏指著他有些沉吟,那崔枕斐當即臉色漲紫,旁邊的官員有些更是忍不住低聲一笑,這還是因為大局不妙,大家都有心事,若是平時,早就笑翻了。

    「崔督察,本官並非指責你逛青樓不對,你作為督察官員,這也是親民嘛!深入市井體察民心,嗯!真乃高尚之舉,這個……妓者們也是為我大明做貢獻的嘛!此舉,有拳拳報國之意,本官還是很佩服的。」欒子夏睜著眼睛說瞎話,偏生臉上還正氣得緊,下面一些機靈的官員忍不住就歎,瞧瞧,怪不得人家能做到參政的高位,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咱們哪兒成。

    崔枕斐滿臉尷尬,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嘿嘿賠笑,這時候欒子夏就道:「本官請崔督察做一件事,你常年深入市井,消息定然靈通的,本官聽說那織造太監安公公在蘇州養著一房如夫人?就請崔督察去尋訪那織造太監安公公的如夫人,去按察司衙門擂鼓鳴冤……」他說著,就把胳膊擱在前麵條案上,俯***子來,緩緩問道:「這事兒,崔督察可辦得來麼?」

    崔枕斐先是一愣,沒聽說那安公公有什麼相好兒如夫人啊!可他到底也是做到督察官兒的,腦子一動,頓時就明白了,這是要我去尋個狡獪的婦人裝做那安公公的相好兒,去攀誣那鄭國舅,他自以為想明白了,當即哈哈大笑,「大人放心,下官明白了,大人真是妙計,正所謂賊咬一口入骨三分……」

    「崔枕斐。」上面欒子夏大喝了一聲,「本官何時讓你去攀誣別人了?休得胡言亂語。」

    呃!崔枕斐下半截話頓時全部嚥了回去,旁邊有熟悉崔枕斐的忍不住就嘀咕:這個崔枕斐,果然是爆竹脾氣,參政大人的心思,也是你可以隨便揣摩的麼?還那麼公然說出來,真是個戇嘿嘿的戇卵。

    把崔枕斐崔督察呵斥了一番,欒子夏這才盯著他沉聲問道:「崔督察,此事極為重要,你可辦得來麼?若辦不來,趁早說。」

    崔枕斐其實是腹誹的,認為參政大人嫖了***還要假清高,不過臉上卻不敢露出半點兒端倪來,當下拍著胸脯保證,「若辦不好,下官提頭來見。」

    欒子夏聽了忍不住皺眉,這腌臢卵……欒大人在蘇州為官幾年,也學了幾句蘇州話,蘇州人口百萬眾,流動人口又極多,仔細真算一算,起碼超過一百五十萬,所以蘇州***抵是會說南直隸官話的,只是蘇州話酥糯,大明人都認為蘇州話好聽,那就免不得學上幾句,最起碼,嫖妓的時候可以和蘇州名妓用蘇州話**,卻是極為風雅的。

    不過,這時候欒子夏可沒心思太過叱責對方,當下沉聲讓崔督察去了,這才長長歎了一口氣,瞧了瞧剩下的官員,又仔細吩咐了些不太重要卻必須要辦的事兒,這個龐大的利益集團算是徹底地動了起來。而欒子夏一連串發號施令,這時候也覺得筋疲力盡了,當即一屁股坐了下去,自言自語道:「這棋子兒一步一步是走下去了,卻不知道那鄭國舅如何應對。」

    第二日,有女曰百合,在提刑按察司衙門擊鼓鳴冤,自稱是死於馬上風的安碧軒安公公養的如夫人,當堂哭訴,說安碧軒死的冤枉,其中定然有隱情,肯定是被陷害的,引得無數人擠在按察司衙門外頭圍觀。

    這百合眉清目秀未語先笑,怎麼看怎麼不像是正經人家的女子,不過,一想到這位是一個太監的女人,按察司衙門的人就又都恍然了。

    蘇松提刑按察司使呼葛庚原本葛根,他家老爺子信奉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他生下來的時候,他老爺子正在讀醫書,讀到葛根性甘、辛、平、無毒,就很是無節操地給兒子起名葛根,等呼老爺做了大官,自然就要改一改,就像是王喜鵲做了官,就成了王錫爵一般,可民間誰不知道,王閣老就是王喜鵲。

    呼老爺坐在上面狠狠一拍驚堂木,「那百合女,可知道誣告當朝國戚,罪加三等……」

    「大老爺明見萬里。」這百合女頗有滾刀肉的特色,當即哭訴道:「奴本無臉面來擊鼓鳴冤,奴那良人不過是可憐人兒,和奴奴相依為命,奴雖不信他死於馬上風,卻也惶惶然不敢報官,可……可錦衣衛把奴奴身邊財物一卷而空,說這些都是貪墨的贓物,奴奴無活路可走,這才腆顏賣臉,來衙門鳴冤,求大老爺做主,奴奴那良人,可是太監啊!怎麼會馬上風呢!他前些日子就常常神魂不定地念叨,說自己得罪了當朝最有權勢的國舅,想必命不久矣,奴……奴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嗚嗚嗚……」

    外頭一陣兒低聲嗡嗡,所謂小寡婦穿白一身兒俏,這百合女一身雪白,頗有楚楚可憐之姿,自然會贏得些同情的,而上頭呼老爺就頭疼了,旁邊幕友一瞧老爺這架勢,心知肚明,趕緊湊過去道:「讓仵作來說個清楚。」

    呼老爺頓時精神一振,當即傳仵作,忽忽一會兒,仵作來了,是個三四十歲模樣的男子,當即跪倒在地,「仵作朱老七給大老爺磕頭。」

    「朱老七,你當堂仔細說說,那蘇州織造局安碧軒公公的死因。」呼老爺乾咳了一聲,就讓朱老七說話。

    朱老七跪在地上,低著頭,心裡頭卻是揪了起來。

    仵作這個行當,在大明朝那是爺傳父父傳子的,祖祖輩輩下去,雖然是賤民,子弟不可參加科舉,卻絕對是技術工種,日子過的不差,經常會受到打官司的人打點銀子,當初乖官在大興縣殺人,那大興縣仵作就是吃拿卡要很是撈了些銀錢的,可見這個職業還是很肥的。

    只是,他摻和的這案子的確是有蹊蹺的,朱老七祖祖輩輩在最繁華的蘇州府幹這個行當,其中水深水淺門兒清的很,當時一瞧安公公的屍首便清楚了,這是錦衣衛詔獄秘傳的手法,在***被害人的同時,用秘手法控制被害人脖頸兩側左右供血大筋脈,這樣時間一場,被害人先是開始流鼻血,接著腦中的血脈就會砰一聲爆掉,血絲迅速就會滲透進雙瞳,這血色雙瞳就是特徵所在,錦衣衛稱之為血瞳。

    這種先流鼻血然後死掉的症狀,和馬上風類似,幾乎查不到證據,可朱老七家世世代代吃這一碗飯,卻是清楚的,當時他就差一點兒嚇得尿褲子,牽扯進錦衣衛的案子,是他一個仵作能蹚的渾水麼?

    「大老爺明鑒。」朱老七腦海中迅速盤桓,嘴巴裡頭就道:「死者安碧軒先是和女子媾和,雙方摩擦恥骨,然後有男子從後***其菊門,這三***約做了半個多時辰,從現場看,似乎那插菊門的男子還用了銀挑子兜卵,想必為了助情,還服食了些春藥,最後死者菊門崩裂,興奮過度,開始流鼻血,接下來,上三焦劇烈抽搐,嘔吐出半消化的食物,堵塞了呼吸,故此而死……」

    「你撒謊……」那百合女頓時滿臉淚水撲了上來,伸出手來對著朱老七又抓又撓,簡直如發情的貓兒一般,把朱老七臉上撓得全是血,「我家安安最是溫柔得緊,怎會做那等腌臢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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