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章有毛病
鄭連城這話一說,擺明了就是不肯跟顏家再扯上什麼瓜葛了,你顏家作什麼殺頭抄家的買賣跟我鄭家沒關係,給你一千兩銀子,也算有情有義了,趕緊的,走人罷!
這時候,顏清薇頓時就想起來在家裡頭老管家吩咐她的話:那李玉甫自稱玉蛟龍,手底下也有好幾十條船的勢力,但怎麼也是我大明人,我苦思不解,為什麼要用扶桑島文字寫了信來?莫不是,這裡頭還有扶桑人藏在背後搗鬼?老爺常說,銀子能解決的問題,就都不是問題。咱們顏家數代積累,只要能把老爺和幾百精壯下人贖回來,銀子終究是能再賺回來的,我怕就怕,這事兒銀子也解決不了,你到了鄭家,千萬不可拿出大小姐的脾氣,務必要求得那鄭小相公同去那霸,有他這個懂扶桑話的人在,到了那邊,才不至於碰上什麼突發事情卻束手無策,語言文字最大的優勢就是可以交流,人和狼碰上了要你死我活,但人和人碰上了,哪怕對方是無惡不作之人,只要能交流,終歸能找到妥協的法子……
當時顏清薇就想,對啊!這事情萬一後頭有扶桑人,人家想不給銀子所以勾結海盜,到時候人家說什麼,自己這邊完全聽不懂,後悔也來不及。
她想到這兒,心念急轉之下,假假也是青籐先生的女弟子,這決斷還是有的,咬了咬貝齒,緊走兩步,噗通一聲跪在鄭連城跟前,這一跪,似乎心中有什麼東西就破碎了,眼淚水止不住地就往外滲出來。
躲在旁邊廂房後頭看著的小倩看著顏清薇跪下,頓時雙手摀住自己嘴巴,眼眶一澀,也流下了淚來,顏小姐是個什麼脾氣,這兒恐怕她最清楚了,心高氣傲的小姐這一跪,怕就再也不是那個小姐了。
「鄭家叔叔,我爹爹被海盜搶劫,這事情是浙江巡撫蔡太也知道的,可算是十數年未有之要案,一旦洩露出去,即便蔡巡撫背後有南京守備太監牧公公,怕也壓不下來……如今之策,只有把我爹爹救出來,再把上下都打點到,那麼,即便有政敵借此攻擊,想必也老虎咬刺蝟無處下嘴的。」
正所謂,挫折使人成熟,顏小姐幾乎是一剎那間,就從一個嬌嬌嫩嫩的千金小姐變成了冷靜成熟的大家閨秀,這一番話,隱隱就是威脅鄭連城:我們顏家身後站著的是蔡巡撫,蔡巡撫身後站著的是南京守備太監牧公公,你們鄭家如今也知道這樁事情了,難道,還想、還能置身事外麼?到時候休說蔡巡撫和牧公公會不會找你們鄭家的麻煩,蔡巡撫和牧公公的政敵也不會放過你們的,你們唯一的出路就是站在我們顏家這邊,把整件事情遮掩下去……
這番話要是落在青籐先生徐文長耳中,肯定要拽著鬍子大呼「吾道不孤也」,要知道,當年南直隸、浙江、福建三省總督胡宗憲平倭寇,背後站著的就是青籐先生,幾乎所有計策都出自青籐先生之手,可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如今顏清薇一番話,分明就有青籐先生幾分功力在,青籐先生聽了,自然要大呼吾道不孤。
可惜,青籐先生不在,而鄭連城聽了這話以後,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旁邊單赤霞卻是聽明白了,雙眉一皺,往前邁了一步,眼神銳利如劍就刺向跪在地上的顏清薇,「顏小姐,好機敏的心思,一句話就把我鄭家給拖下了水,不愧是青籐先生的女弟子,好本事,真是好本事,有當年青籐先生揮扇笑談間十萬倭寇灰飛煙滅的氣勢……」
青籐先生對單赤霞來說自然不是什麼陌生人,幾乎每一個浙江兵都知道,當年胡憲台用的就是青籐先生徐文長的平倭計策。
他想到當年,徐文長醉酒在妓院,胡宗憲得了倭寇入侵急報,派出親兵去把徐文長請回來,徐文長滿身酒氣,大搖大擺一屁股坐到胡憲台旁邊,還腆顏不恥地說昨兒渡夜資還沒付,胡宗憲不以為忤,還笑瞇瞇說先生放心我會吩咐下面人去付了錢,乾脆把那位美人請到先生帳中就是了。當時,單赤霞就作為戚少保的親兵站在戚繼光身後,看得一清二楚。
這也是胡宗憲倒台後被抓,在獄中『自殺』,徐文長如喪考妣,作《十白賦》哀吊胡宗憲,並因此發狂,三次『自殺』,對九次考進士「皆不第」的徐文長來說,胡宗憲就是他的米飯班主、他的知己、他施展才華的支柱和舞台。
單赤霞嘿嘿笑了兩聲,旁邊單思南一手按在腰間脅差上,「爹,讓俺……」
大頭眼中是凶光畢露,要知道,鄭家是他的家,而現在顏清薇一句話就把鄭家給拖到萬劫不復的水裡頭,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更何況是把一個正欣欣向榮的家庭往水裡頭拖呢!
「住口。」單赤霞一把按住他的手,把大頭拔出鞘的半截刀刃給緩緩推了回去,一雙銳目卻也在顏清薇身上掃來掃去,顯然,這位也是動了殺心的,正如他所奉為圭臬的那般,「死人,才是最好的人」,越聰明的人,越麻煩,聰明的女人,則更麻煩。
顏清薇也是豁出去了,被單赤霞眼光掃在身上,簡直就如一把刀在身上滑過,背後頓時就全是冷汗,可依舊咬緊牙關支撐自己挺直了腰板,「鄭叔叔,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這次出海,我顏家攜帶現銀二十五萬兩,我可以立字為據,其中十分之一,都是鄭相公的,鄭叔叔,考慮考慮,即便殺了我,家裡頭也有人知道我們顏家和鄭家交好,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我顏家抄家滅族,只要有一個人嘴巴不穩,說出一點兒關於什麼鄭家的事情,怕鄭家也不一定躲得過去罷!」
她這些話呢!其實都不是確定的,也就是說,鄭連城也可以完全不理會她,反正如今乖官也是名頭頗大,家裡頭往來的都是三吳士子,即便是浙江巡撫,南京守備太監,那也不能在沒有根據的情況下就拿鄭家如何,事實上,這個道理單赤霞也懂,所以,這才是他起了殺心卻沒動手的緣故,若是顏清薇的威脅真的是已經實實在在威脅到了鄭家,單赤霞絕對眼睛也不眨一下,先殺了再說。
這些道理旁邊的董其昌和陳繼儒也懂,陳繼儒忍不住就開口了,「這位小姐,你說的未免也太簡單了,浙江巡撫如何,南京守備太監又如何,即便是當今皇上,沒有確實的證據,也不能把一個積善之家給說抄家就抄家了罷!」
顏清薇飽滿圓滑的額頭上大顆的汗珠子滑下來,眼角甚至還有淚痕,卻是煮熟的鴨子煮不爛的嘴,猶自說道:「我家有鄭相公親筆寫的《聽荷小築偶得》一詩,普通的關係,會隨便給別人家寫詩麼?我家還有白娘子的原本手抄本,普通的關係,會有市面上都沒有、甚至結局都不一樣的首稿手抄本麼?」
呃!陳繼儒頓時啞然,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鄭國蕃,心說鳳璋啊!你看人的眼光都什麼眼光啊!怎麼認識這種小姐,簡直就是屬王八的,一口咬住就死死不鬆開。
客廳裡頭所有人,包括下人在內,一個都不說話,那些下人是被嚇著了,這可是抄家滅族的話題啊!少爺怎麼認識了這種人家的這種小姐,真是倒霉催的,這位小姐,我詛咒她不生兒子。
一時間,只聽見人呼吸的聲音。
這時候,旁邊廂房走廊裡頭撲出一個人影來,一下就跪在顏清薇跟前,「小姐,小姐,你不能這樣,少爺從沒得罪過顏家啊!你為什麼一定要把少爺拉下水,鄭家可是積善之家啊……」
顏清薇一看,是跟在自己身邊數年的丫鬟,頓時忍不住眼淚水,嘩啦嘩啦就下來了,可聽見小倩這麼一說,當即柳眉倒豎,止住了眼淚水,「鄭家是積善之家,難道顏家就不是積善之家麼!小倩……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背主忘義。」
她說著,伸手在自己裙子上「茲啦」一聲撕下一角,表示割袍斷義,昂首挺胸站了起來,把撕下的裙角往小倩跟前一扔,「從今而後,你我姐妹情份到此為止,恩斷義絕。」接著就冷笑,笑得眼淚水都出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不過,小倩,你的少爺要跟我一起過……」頗有要死大家一起死的豪邁。
站在單赤霞旁邊的大頭緊緊攥著拳頭,狠狠盯著她,心說早知道在海船上把這個顏小姐推到海裡頭,省的現在跑出來害人,你家也好意思算積善之家?
一直沒做聲的乖官看著顏清薇的模樣,忍不住心裡頭歎氣,唉!你說你好好的,非要跑去做徐文長的學生,這下好了罷!神經病老師教出一個神經病學生來。
他走到小倩旁邊,把小倩拉了起來,緊緊握了握她的手,然後看著顏清薇,眼神清澈,就這麼看著她。
顏清薇先是一愣,接著,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想壯起膽子和他對視,卻是沒一忽兒就敗下陣來,只覺得那一雙黑色的瞳子裡面看見的是一個醜陋的自己,忍不住就視線一閃,躲過他的目光,把視線垂到了地上。
「顏小姐,我還是那句話,你啊!才子佳人書看多了,腦子也看壞掉了,有毛病。」他最後的有毛病三個字,發音古怪,用的是山東地方的方言「油貓餅」,然後接著往下說道:「顏伯父也算是一世豪傑,怎麼就生出你這樣不通世事人情的女兒來呢!想必顏伯父連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過你罷!我看啊!你實際上就是欠調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