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章黃老邪的桃子
而鄭國蕃接過顏船主遞過來的地契以及小倩的靠身文書,一看之下,目瞪口呆。
小倩的靠身文書倒是沒什麼問題,關鍵還是那張地契,讓鄭國蕃直接震驚了,得,被這老狐狸給黑了,果然是無奸不商啊!
換了別人,看了這地契,恐怕要對顏船主哭著喊著來黑我罷!但乖官總覺得有些心驚肉跳,所謂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啊!
這地契上頭,包括那一整片桃林,也就是說,從官道上拐進來以後,就進入了私人地方了,而這片桃林多大呢?一百畝,大明朝一畝地邊長47步,一百畝,從這頭走到那頭得4700步。
先不算桃樹的價值,浙江一畝地大約五兩到十兩銀子,當然,十兩是上好水田的價兒,這桃林肯定賣不上那個價錢,但怎麼算,也得五兩銀子一畝,也就是說光桃林就得五百兩銀子,這還只算了田畝,沒算桃樹的價錢。
看這片桃林栽起碼也有好幾年了,進入盛果期,也就是說,從今年的萬曆十年開始,今後十五到二十年內,這些桃樹每年都會結大量的桃子,桃花島的桃子黃老邪賣沒賣錢鄭國蕃不知道,但這一百畝桃樹到了春天開花夏天結果,這得賣多少錢?
一斤桃子在大明朝的時價是多少呢!明人筆記裡頭有個關於奸商倒買倒賣的故事,說一個商人用五文錢一百個的價錢買了很多桔子,然後用小碟子四個一裝,放在市舶所在,夷人上船,他賣2文錢一碟,差不多是十倍的利潤,等他賣完了,累千金。
筆記裡頭沒說到底賣了多少,桔子價錢肯定也和桃子不一樣,但從這個來推斷,等夏天這一百畝桃樹結果,他僱人來摘下桃子拿到離這兒兩里多地的碼頭上,也用這個法子去賣,怎麼也能賣個千金罷!明朝人所謂千金,也就是一千兩銀子。
當然,這裡頭有個利潤換算在,並不等於這一百畝桃樹就是一千兩銀子。
再加上從宅子門口一直鋪到官道上的細沙石子兒路,路上的涼亭,這算一算,當初置辦下來怎麼也要三千兩銀子罷!
但如今呢!四百兩,一張地契就塞給他鄭國蕃了。
看鄭小官一臉呆滯的表情,顏船主那個得意啊!心說這桃林和宅子花了兩千多兩銀子,我只說宅子,現在發現,來不及啦!他頗有唐太宗「天下英雄盡入吾彀矣」的那種得意:小子,別看你聰明,照樣鑽進了我的套。
也就是說,乖官還是被顏船主擺了一道,不是黑了他的錢,而是故意送了一個天大的便宜給乖官。
發呆了好一會兒,乖官一把抓住顏船主的袖子,訥訥道:「顏伯父,這……這個不妥啊!」
「怎麼?想後悔?」顏船主瞪起眼睛來,「賢侄莫不是一到寧波就想跟我打官司打到寧波大堂去罷?」
臥槽,乖官哭笑不得,這也太賴皮了罷!
顏船主說著,拍了拍乖官肩膀,嘿嘿笑了兩聲,「賢侄,以後簽字畫押一定要謹慎啊!」他笑著出門,邊走邊說:「小倩在我家的衣裳首飾箱籠什麼的,晚些我著人送來,告辭了。」
看著這老狐狸上了馬車,何馬象對他點頭哈腰,「小相公,小人也走了。」
乖官送了兩步,小丫鬟小倩一直默不作聲跟在他身邊,看馬車消失在桃林彎曲的路上,小丫鬟突然就淚滿雙頰,不管怎麼說,她十四年來一直生活在顏家,而從現在開始,她聶小倩就跟顏家沒有任何關係了。
默默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小白馬拴在門旁邊不遠的地方,衝著他聿聿叫了幾聲,他走過去,撫摸了幾下小白馬的臉頰,轉身進了門。
鄭老爹還在裡頭休息,大頭看宅子興奮過頭,不知道在哪個角落看花花草草呢!單赤霞迎了上來,「少爺,怎麼說的?」
乖官把地契遞給單赤霞,單赤霞看了一眼,也大吃一驚,他雖然二十年沒回故鄉,但古代物價變化不像現代,不會出現50兩銀子買間房子過二十年翻幾十倍的情況,所以大致也猜要兩三千兩紋銀。
皺起眉頭來,單赤霞心說商人無利不起早,這顏家看來是覺得少爺前途無限,所以早早的給少爺賣好,若不是因為少爺今年十三歲太小了點兒,恐怕就直截了當開口嫁女兒了。
這人情債,不好還啊!單赤霞摸了摸下巴,卻也沒什麼主意,合同書也簽字畫押了,後悔都沒地方後悔,走一步算一步罷!好在,少爺總算是有出息了,不管如何,讓別人肯下大力氣投資,可見少爺乃是璞玉啊!
所以,他就笑了笑,說:「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這位顏老爺也算是一個人物!這地契我拿給老爺收起來罷!至於這人情債,就要少爺你去慢慢還了,實在不行,過兩年把他家小姐娶過來就是了。」
「單叔,我才十三歲好不好。」乖官也覺得無可奈何,不過內心深處還是有些得意的,讓別人上趕著巴巴地送田送地送宅子,這種被認同的感覺實際上是很爽的,就好像中狀元簪花遊街,其實也是一種被人認同的暢快感。
現如今有了安身立命之地,有家了,鄭家就在大堂內商量了一下,首先家裡面要用的譬如茶飯婆子,灑掃婆子這些下人,只好先放一放,畢竟家裡頭要找可靠的人,不能胡亂買兩個就完事,接下來這吃穿用度,都要計算起來,加上這一百畝桃林,或許還要請兩個農人來打理打理。
「大頭。」單赤霞呵斥兒子,「以後伺候少爺的事不用你去操心,有小倩就可以,不過你若是再胡亂竄來竄去不幹正事……」
「赤霞。」鄭老爹坐在最上頭八仙桌旁,對單赤霞揮了揮手,道:「大頭還小,再說,幾兩銀子請個人,豈不是就把他能幹的事情都幹完了,難道我家大頭只值得幾兩銀子麼!」
站在堂屋門口的乖官心裡頭有些哭笑不得,自家老爹也是個心氣兒頗高的,三十兩的木樓剛賣掉沒一個月呢!現如今住上三千兩的別墅,老爹就看不上幾兩銀子了。
當然了,自家老爹生病後一直困頓在樓上一間小小的房內,幾年下來或許性情有些變化,這也是能理解的,總之,賺錢養家刻不容緩,瞧眼前這局勢,一年賺不到一千兩銀子怕是養不起這個家。
他也計算了這一百畝桃林到明年夏天估計能賺一筆,但那是明年的事情,現在不過九月底,還有大半年時候,手頭上估計活泛銀子也不過三四百兩,這宅子這麼大,起碼要請個四五個人才打發得過來,再則一個月下來的吃喝,這樣一算的話,估計也就能撐到年底,三四個月。
不過,手上還有個本子,賣了就是現銀,這三四個月怎麼也得再寫兩本出來罷!
所謂手上有糧,心裡不慌。甫一下有了個價值三千兩的莊園要打理,若是沒錢,哪裡養得住?打個比方,送一艘價值三千萬的游輪給一個普通白領,把他渾身剁吧剁吧,也養不起啊!
把家裡頭的事情商量了一番,全家人心裡面都有個數了,這時候乖官提起了小倩的靠身文書,「小倩,這靠身文書,還是你自己收著罷!」
他對畫扇之死,在內心深處還是頗為介懷的,當然了,五百年的差距,古今觀點的不同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了,難道要他去責怪自家老爹不成。所以,未雨綢繆,把小倩的靠身文書給她自己最好,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就像單赤霞,即便燒掉他的靠身文書,難道他就會離開鄭家麼!
小倩呆呆地接過靠身文書,顫著唇,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心裡頭一片冰涼,難道少爺這就要趕我走?
看她緊張地渾身繃緊,雙肩也縮了起來,像是一隻即將要被遺棄的小貓,乖官笑了笑,說:「不是要趕你走,只是我的信念和別人不一樣,我認為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不是靠一張賣身契來決定的……」
小倩哇地一聲大哭出來,一下跪在地上,「少爺,你為什麼要對小倩這麼好,小倩跟小姐一起長大,小姐也從沒說過這樣的話。去年小姐帶我去參加一個詩會,有一位有名的士子開口問小姐討要小倩,雖然小姐沒答應,但從那以後,每一次跟小姐出去參加詩會,小倩都提心吊膽,生怕小姐把小倩送給別人,又怕小姐突然看上那些年紀老邁的大名士,就會帶著小倩嫁出去,小倩不想那樣子生活,不想參加什麼詩會,不想學什麼詩歌唱酬,更不想嫁給白鬍子一大把的名士……」
看小丫鬟跪在地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說著,全家人都有些沉默,鄭老爹本來心裡頭有些責怪乖官,主僕之間若沒有文書,那怎麼行,若是碰上刁奴欺主怎麼辦?
畢竟不能指望鄭老爹把每個人都看成單赤霞這樣和他有過命交情的人,講人人平等,在大明朝更是笑話,乖官能做的也只是求個心安,當初畫扇到鄭家的時候,是不是也心有怯怯擔驚受怕呢!
鄭老爹咳嗽了兩聲,就在上頭說:「好了,看這個丫頭,也是乖巧忠厚的,這靠身文書你就自己收著罷!好生做事,再過兩年等乖官大了些,終究要抬舉你。」
乖官趕緊給自己老爹道歉,這個面子還是要給老子的,不管怎麼說,沒跟老子商量就擅自做主,在大明朝,也是一種罪名。
看小倩跪在地上一疊聲謝謝老爺,乖官伸手把她拽了起來,雖然他已經在盡量習慣這個身體,這整個大明朝的習慣,但看別人叩頭如搗蒜的樣子,總還是很怪異覺得不太能接受,或許,再過幾年,自己就會慢慢變成一個完整的大明人罷!
旁邊大頭嘟囔著說:「幸虧少爺沒逼著我學什麼詩歌唱酬,少爺常說,若論起不要臉來,讀書人最不要臉……」
「大頭。」乖官一瞪眼,心說這話是能的麼,「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
「上次跟哪個五文錢想買少爺你的文章的那個什麼趙老先生說的。」大頭梗著脖子,顯然覺得自己沒說錯,乖官哭笑不得,「讓你多學兩個字就那麼難,我說的是負心多是讀書人,仗義每從屠狗輩。」
「那不就是讀書人最不要臉麼。」大頭嘀咕著。他老爹單赤霞呵斥了他一聲,「又沒規矩了是不是。」
「好了好了,被你打敗了。」乖官總不能跟十一歲的大頭仔細去計較罷!只好用拿糖哄孩子的說話來哄他,「就是這個意思了,但是呢!這話不能,少爺我以後往來的大多數就是讀書人,你要這麼說被別人聽見了,豈不是要笑話咱們沒水平,你心裡面知道就行了,要是以後哪個讀書人敢張嘴問少爺要小倩的時候,你上去就給他老大一個嘴巴子,然後再說一句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好生羞一羞別人,但是記住,不能說讀書人最不要臉。」
大頭聞言咧嘴一笑,先是點了點頭,然後沖小倩一樂,滿是自傲,「看見了罷!咱們家不要什麼詩會,也不要什麼唱酬,有少爺一個人懂就行了,反正那些什麼秀才舉人的都不如少爺。」
小倩好不容易才有些平伏的心情被他這麼一說,又一抽一抽地哭了起來,顏清薇對她的確是好,金鐲子拿起來就套在她手腕上也不眨眼,但,從沒像乖官這樣說過靠身文書你自己拿著,人和人相處不要賣身契這樣的話。
要知道,又有誰甘心給別人做奴才的呢!我對你好一輩子為你什麼事情都做,這是一回事。可簽下屈辱的賣身契約攥在你手裡頭給你做一條狗,又是另外一回事,雖然給你做狗很可能比做人還要舒服得多。
事實上大明對人身買賣有兩個比較極端的看法,一種是死契家僕,你一身一世都是奴才,你的兒子你的孫子都是奴才,就算把你打死,也不過依法徒兩年。另外一種相當於後世的保姆、月嫂、阿姨這種,你給銀子我給你幹活,我照樣叫你老爺,但我們沒有主僕關係,從大明律法來看,我依然是良民,我的子孫照樣讀書考秀才考舉人,你若打我,對不起,咱們公堂上見,一樣告到你破產。
像小倩這樣的,就是標準的死契家僕,我對你是好,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就好像養一條狗,喜歡的不得了,每天都要抱上床一起睡覺,我吃一塊巧克力,咬一半還有一半給你吃,但這並不能改變人依然是人狗依然是狗的現狀,你吃了我舔了一半的巧克力依然還是狗。
但當乖官把賣身契給了小倩的時候,小倩從法律上身份就變了,是良民而不是奴才,是人而不是狗,可以說也就是這一剎那,小倩開始死心塌地甘願給乖官做任何事。而那張靠身文書多少錢呢!上面也不過就六兩銀子,這張契約在別人手上,小倩穿金戴銀也改變不了她只值六兩的事實,這張契約在小倩自己手上,小倩無價。
這就是多五百年眼光的乖官和青籐先生女弟子顏清薇的區別。
「好了。」單赤霞狠狠瞪了單思南一眼,這臭小子,都十一歲了,還一副長不大的脾氣,「喂馬去,別在我跟前晃悠。」大頭聞言吐了吐舌頭,老老實實出去了。
旁邊乖官就暗笑,怪不得賈寶玉的老爹看不慣兒子,這老爹跟兒子的父子關係果然沒有媽媽和兒子的母子關係來得融洽啊!
單赤霞給鄭老爹挑了主廂房,扶著他進去休息,小倩紅腫著兩隻眼睛,四處找笤帚說要打掃,這宅子其實很乾淨,當初顏船主建造的時候是為了將來給女兒顏清薇的,他也是秀才出身,腹中還有點貨色,這桃林和宅子頗有唐寅唐伯虎「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的感覺,每隔些時候,總有顏家的人來打掃。
如今這桃林換了主人,鄭國蕃自然要改一改格調,拖著小倩找書房,「來來來,咱們先寫一副對聯。」
等小倩磨了墨,鄭國蕃拽過紙來,舔飽毛筆,寫下耳熟能詳的一副對聯:
桃花影落飛神劍。
碧海潮生按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