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章癡呆文婦
天津衛早消失在海面上,孤帆遠影,乖官在甲板上吹著海風,小丫鬟小倩看著他背影,覺得小小身影,卻有小姐說杜工部詩「西伯今寂寞,鳳聲亦悠悠」的寂寥之感,本想上去說話,卻沒膽子邁開步子過去,左顧右盼之下,瞧見了單思南。
「喂!小書僮。」小丫鬟走過去,衝著大頭擺了擺手兒,大頭扭頭看眼前這個穿著蜀錦遍地撒花裙的少女,以為是這家船主的小姐,就微微彎腰,學著乖官的腔調施了一禮,「見過小姐。」
小丫鬟小倩先是一怔,接著,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來,大頭被她笑得摸不著頭腦,等小倩自承身份,頓時羞得滿臉通紅。
大頭雖然機靈,到底沒怎麼見識過豪奢人家的派頭,以為穿著蜀錦裙子就是小姐,這在北地也不算差,像聞人氏,就是一身蜀錦。不過,江南繁華勝地,四大名錦俱都出自南方,一匹蜀錦,在市舶司所在地寧波,十兩銀子足矣,到南京應天府或許貴些,頂多貴個一二兩,到北京順天府,這價錢可就貴了去了,翻個跟頭也不止。
所以,顏家的小丫鬟穿一身蜀錦裙子,成本大約十三兩左右,符合一個得小姐寵的丫鬟的價兒,但是這一身到了大興縣,加上剪裁,估計得大興縣縣太爺沈榜一年俸祿四十兩拿出來才能拿下,這個,可就不是段夫人的丫鬟春梅穿得起的了。
自覺出了醜,大頭賭氣轉頭不理會小丫鬟,小倩忍著笑,「小書僮,姐姐給你道個歉,莫生氣了。」
到底才十一歲,大頭很快就不生氣了,小倩就纏著他問乖官的事兒,差不多半個時辰,乖官的老底被掏了個一乾二淨。
盤問清楚了,小倩喜滋滋去了,回到艙房裡頭,她大聲就沖自家小姐道:「小姐小姐,小倩問清楚了,那位鄭家小相公,是順天府的大名士,作了一首木蘭辭,快要名揚天下啦!」
顏氏小姐正怏怏斜臥在榻上,看她滿臉兒興奮衝進來,一進來就說什麼大名士,忍不住生氣,「就那個小孩子?大名士?說得那麼輕巧,這世上,也就青籐先生才當得起大名士的稱呼。」
小倩吐了吐香香舌尖,心知小姐生氣了,就閉上了嘴巴坐在榻邊上,艙內精了好一會兒,那顏氏小姐忍不住,問她,「不是說作了一首木蘭辭麼?念來我聽聽。」
「小姐都說了,小孩子能作什麼好詞,不念了,省得污了小姐的耳朵。」小倩故意說到。
顏氏小姐被她氣樂了,一翻身撲過來,「好你個死丫頭,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主僕二人在榻上笑鬧成一團,好一會兒,才歇了,俱都氣喘吁吁,小倩到底是受寵的丫鬟,大凡受寵的丫鬟,都是眼眉通挑曉得看臉色兼會揣度人心的,什麼時候可以逗一逗自家主子,什麼時候不可以,這些都是學問,因此她不等自家小姐再問,就把人生若只如初見念給自家小姐聽。
顏氏小姐一聞之下,如遭雷殛,臉色都變了。
不怪這位顏清薇小姐被雷得外焦裡嫩,乖官抄襲的那位,號稱「北宋以來,一人而已」或稱「八百年無雙無對」,換句話說,宋朝以後的數百年,他的詞為第一。而木蘭辭又為其代表作,像顏清薇這種時稱「癡呆文婦」也就是後世所謂文學女青年加小資產階級的結合體,也是某個文人們競相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時代開篇共同的第一句話「我是一個小資產階級出身的知識分子……整日沉迷在苦悶的圈子裡,恐懼、彷徨,不明白人生的意義。」
如此幽艷哀斷,灑洒然別有懷抱,這種詩詞對一個文學女青年的打擊之大,就可想而知了。
本來點絳唇就已經讓顏清薇驚艷了,這會子又冒出來一首木蘭辭,她當然是如遭雷殛了。
半晌,她搖頭自言自語,「我不信他小小年紀能做出這種能傳唱千古的詞來……」說著,起身拎著裙子就往外面走去,小倩一骨碌翻身起來,「小姐,小姐,你這是幹什麼去。」
顏清薇拎著裙角一陣疾行,出了船艙到了甲板上,就看在乖官正在和馬兒嬉鬧,她停下腳步,身後小倩急急忙忙追過來。
「就是那個穿月白儒衫的?」顏清薇扭頭問小倩,小倩點頭。
這時候,顏清薇倒是有點兒驚惶,不過,要是弄不明白,死也不甘心,當下拽了拽裙子,挺了挺胸,自己給自己打氣,「清薇,你可是青籐先生的記名弟子,那個小孩子,不過欺世盜名之徒,怕什麼,過去責問他。」
想到這兒,她膽氣頓生,騰騰騰,小腳兒快步走去,到了乖官跟前,剛要張嘴,眼鏡娘看清楚眼前人兒了。
哎呀!小姐,他面如凝脂,眼若點漆,觸目如琳琅之玉,一見之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身姿濯濯如春月柳,身處眾人之中,似珠玉在瓦石間……
小倩給她形容乖官的詞語在腦海裡面響了起來,頓時臉兒就紅了:原來,小倩不是胡說。
跟在旁邊的小倩看自家小姐的模樣,心中明白,心說:小姐,這下相信小倩不是胡說了罷!你總說這世上哪兒有魏晉風骨姿態的少年,眼前就有一個哦!
乖官正笑著摩挲小白馬的馬臉,看一位小姐急沖沖跑到自己跟前,突然又紅了臉兒不說話,有點莫名其妙,不過,這位小姐一身兒白綾,襯托出雪白雪白一個俏人兒,好像是這船主家的小姐。
自己穿月白色儒衫是因為便宜,可這位小姐一身白,絕對不是窮,一般來說,愛穿白色的人都有一股子潔癖。所以,乖官下意識就皺了皺眉頭。
「可是顏小姐,見禮。」乖官不好失了禮數,彎腰唱了個肥喏。
「鄭相公,萬福。」顏清薇臉上緋紅一片,微微屈膝道了個萬福。
這情景,怎麼說呢!有點像是江南鬧洞房時候讓新郎新娘互拜的味道,旁邊小倩頓時捂著嘴兒輕笑。
乖官不明白,顏清薇卻曉得自己的丫鬟笑的是為什麼,使勁抿了抿薄薄的唇,臉上搽了胭脂一般,紅紅膩起一片,端的是一位美人,不過,脖頸兒兩旁,卻是有兩條大筋崩了起來。
旁邊小倩一看,不好,小姐似乎有些惱了。
作為下人,當然要主動給主子解圍,當下,她就微微福了一福,「小相公,我家小姐要問你,那木蘭辭可真是你作的麼?我家小姐可是青籐先生門下弟子。」她意思是,小樣兒,是不是你抄襲哪個老儒的?別想蒙人,我們家小姐是青籐先生的學生,也是一肚子才華,沒那個大個子,就別去頂大缸。
顏清薇聽自己的丫鬟小倩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頓時又生出些勇氣,對極了,這世上,繡花枕頭多了是,長得好看掩蓋不了欺世盜名的行徑。
當下,就挺起胸來,眨巴眨巴勾魂的大眼睛,「鄭相公可能解清薇心中疑惑?」
言辭雖然客氣,意思卻一點兒也不客氣,我就是懷疑你,你還能解釋一下啊!
這話呢!要是平時問,乖官無可無不可,人家懷疑也正常嘛!十三歲作如此足可傳唱的佳作?當然要用奇怪的眼光看你。而且,本來也的確是抄的,雖說作為穿越眾,不抄,如何能證明是穿越眾。
不過,這會子乖官的心情不一樣,從殺二人自首開始一直到剛才碼頭上,乖官幾乎都被那位段夫人聞人氏牽著鼻子走,好不容易撒了一把野,這又跑出來一位小姐,還要借勢壓人,青籐先生,哼!徐文長嘛!我知道,文人大寫意畫風開派宗師,明朝詩詞第一,哼!我還知道他是個神經病,無緣無故把老婆殺了。
因此,乖官極為不爽,幾乎有拂袖而去的念頭,不過,想了一想,嘴角一撇,笑了笑,決定再來一首《採桑子》。
抹了抹自己稚嫩無毛的下巴,他緩緩念道:「海天誰放冰輪滿……惆悵離情……莫說離情……但值良宵總淚零……只應碧落重相見……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剛作愁時又憶卿。」
說完,他轉身而去,小白馬打了一個響鼻,搖了搖頭,緩步跟在乖官身後。
「大頭,記得給小白馬喂點黃豆……哎!少爺我知道了,少爺,那什麼海天誰放冰輪滿是什麼意思啊……你管什麼意思,有刀不練你想練劍?讀書讀多了會壞腦子的,到時候你會覺得苦悶、彷徨,找不著人生的意義,就像是辛太保說的,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少爺,你自己不就是少年讀書人……少爺我這樣的,八百年才出一個……嘿!少爺,你臉皮真厚,要不,明兒少爺就刻個章,上面就刻八百年無雙無對好了,聽起來多有氣勢啊!咱們的祖師爺爺張三豐老神仙據說也曾經號稱過橫推八百年無抗手……」
風中最後傳來一聲,似乎是「……少爺,你以後找少奶奶,可不能是癡呆文婦啊!」
主僕二人越走越遠,到了甲板那頭,把顏小姐主僕二人丟在一邊,尤其主僕二人的對話,羞得顏小姐滿臉通紅,也氣得渾身發抖。
「哎呀!」小倩恨恨跺腳,「這小相公,又傲又嬌,真真是……那個大頭鬼,居然敢說小姐是癡呆文婦,下次我揪了他耳朵……」
顏小姐何曾被人這般對待,一時間,委屈萬分,珠淚兒在眼眶裡頭滾來滾去,緊緊咬著貝齒,就怕眼淚兒掉下來被人看見了嗤笑。
一時間,真真是柔腸百結啊!
「小姐,咱們去找老爺告狀去,到時候把他們丟到海裡頭餵魚。」小倩是個眼色機靈的,她對乖官極有好感,怎麼可能會竄掇自家小姐把人丟海裡頭,只是隨口說來給自家小姐有個台階下罷了。
小倩拽著自家小姐,在船後頭找到老爺,老爺正準備去用午飯,想著是不是要請那鄭家小相公來互相認識一下,看自己女兒過來了,頓時滿臉兒的笑,「清薇,你一直說海上無甚風光,怎麼肯到甲板上來走走了?」
小孩子受了委屈,看見爹娘肯定眼淚滾滾,顏小姐也不例外,控制了半天的眼淚兒脫線珍珠一般就滾落了下來,甩開小倩的攙扶,一下撲到自己老爹懷裡面,「爹爹……」
顏氏船主嚇一跳,自己女兒向來是個心高氣傲的,目無餘子,誰能把她給惹哭了?問了幾聲「女兒,怎麼回事,告訴爹爹」,顏小姐只是一個勁兒哭,也不吭聲。顏船主只好去問旁邊的小倩,「小倩,小姐這是怎麼了?」
小倩道:「老爺,是這麼回事……」就把剛才的事情說了個始末。顏船主聽完了,有點兒啼笑皆非,這大名士麼,自然就要有大名士的做派脾性,那徐文長,不也是如此麼,動不動就要抨擊時政,自家女兒跟那位青籐先生別的沒學到,對一切持懷疑態度的眼光倒是學了個十成十。
嚴格來說,顏船主是不贊同女兒拜在徐文長門下的,徐文長以狂涎著稱,名氣雖大,大明朝幾乎無人不知,但這位青籐先生個性張揚恃才放涎也是無人不曉的,曾經反覆『自殺』過九次,嘉靖四十五年的時候,懷疑老婆不貞,把老婆殺了。
這位青籐先生殺老婆,屁證據也沒有,跟乖官殺人不可同日而語,所以乖官無罪開釋,而這位青籐先生坐了七年牢,最後藉著當今萬曆皇帝登基大赦天下,這才獲釋回家。
這樣的人,哪個父親敢把女兒交到他手上?但顏清薇的確心氣兒高,讀了書以後,覺得天下也就這位青籐先生值得當自己的老師,偷偷帶著小丫鬟就跑去紹興,正逢徐文長從關外歸來,因為在關外結識了一代奇女子俺答三娘子也兒克兔哈屯,看十二歲的顏清薇居然敢於一個女子帶著個小丫鬟就跑到紹興來拜師,一時興奮,就收了個記名弟子,實際上沒幾天,顏清薇就被家人給領了回去。
但顏清薇從那時候就自認青籐門下,每逢年節要送徐文長一堆東西,平時也寫信問候老師,詩書往來,幾年間在浙江文人士子間名氣極大。
想想看,天下第一大名士的女弟子,能不心高氣傲麼!如今被乖官一打擊,懵了。
這顏船主啼笑皆非,顏小姐在老爹懷裡面抽泣哽咽,道:「他……他罵我是癡呆文婦。」
撲哧一聲,顏船主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位顏船主也是秀才出身,算讀書人,曉得癡呆文婦是英宗朝「婁東三鳳」提出來的,不過那時候癡呆文婦還不算太多,現在癡呆文婦可多了,看了才子佳人書整日夢想著「後花園小姐贈金,窮書生高中狀元」的閨秀們幾乎都是癡呆文婦。
事實上顏船主覺得這句癡呆文婦頗有畫龍點睛之妙,只是,哪裡有父親不幫女兒反而幫著別人的道理,就哄她,「好好好,乖女兒,爹爹我一會兒就讓人準備個小舢板,讓那個鄭小相公一家在大海上自生自滅。」
他如此一說,顏小姐反倒是不好意思了,她只是學了徐文長恃才傲物的脾性,又不是刁蠻小姐,哪兒能讓別人自生自滅,抬頭欲待說話,瞧見自己老爹眼神中的一抹笑色,頓時知道自己老爹在逗自己開心,當下嗔道:「爹爹……」
顏船主嘿嘿笑了兩聲,「好了好了,人家鄭小相公才十三歲,何必去生那個氣呢!當他是個屁,放了罷!」
顏清薇又羞又氣,一頓兒粉拳給自己老爹鬆鬆骨頭,「爹爹,哪兒有這樣跟女兒說話的,不理你了。」
享受著這父女天倫之樂,顏船主一陣大笑,「好了,乖女兒,別生氣了,陪爹爹一起吃飯。」
不提這邊顏氏父女,乖官回了船艙,先問了單赤霞自家老爹這兩天奔波有沒有動了肺氣,單赤霞笑著說老爺這兩天歡喜得緊,氣色十分之好。乖官這才放心,盤算著這船到寧波也要十天左右,遂準備回自己船艙,開始動筆寫下一本詞話。
這船上船艙大約有好幾十個,那顏船主給鄭家兩個對門船艙,艙內逼仄,一方炕榻就佔了艙內一小半,此外有一張矮几,想是供吃飯用的,一角還有幾張小馬扎。
他摘下腰間村正,然後盤腿坐上艙內的炕榻上,拽過矮几,雙手就趴在上面開始想。
他這次要寫的,自然是《白娘子傳奇》,大明朝也有這個故事,但跟後世完全不一樣,說的是一個婦人帶著丫鬟搭船,勾引許宣成婚,後來許宣使用白娘子贈送的財物,都是官府失竊之物,屢次被捉下獄,後來白娘子原形畢露,以全城人的性命威脅,法海用法力逼出白娘子和小青的原型,並把它們鎮壓在雷峰塔下,救了許宣。
這個故事後來被馮夢龍寫進書裡面,充滿了禮教說教的味道,人就是人,妖就是妖,好人壞人涇謂分明,跟後世田漢改編的版本完全不一樣。
乖官當然不能那麼寫,這年頭禮教說教的唱詞話本多了去了,不差他再寫一本,自然要寫一個善良、仁慈,且冰清玉潔有救苦救難菩薩心腸的白娘子出來,就像是聶小倩完全顛覆了女鬼的形象一般。
書名叫什麼呢!許仙與白娘子?不好,千年等一回?這個又太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