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順失蹤了。
那天我在蒯斌飯店跟他閒聊,說起當年天順幫我出逃的事情,剛要發點兒感慨,蒯斌長歎一聲:「你再也見不著他了。」
我吃了一驚:「他怎麼了?」
蒯斌說:「他們那幫人全出事兒了,蝴蝶殺人了……金高和天順他們全都牽扯著這事兒,都跑了。」
我的腦子有些空:「一個也沒抓起來?」
蒯斌垂下了眼皮:「暫時還沒呢。一個也跑不了,這事兒沒解。」
我鬱悶了好長時間,酒也喝不進去了,蔫蔫地回了家。路上,天陰得像尿毒症病人的臉。
有了驢四兒這條狗,家冠的一舉一動就跟看電視連續劇似的,全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那天驢四兒來找我,告訴我家冠出事兒了。他說,起因不知道,只知道兩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家冠跟一幫人在一家酒店吃飯,吃到一半,突然闖進一個夥計,那夥計二話不說,掏出槍就沖家冠打,打在肩膀上。家冠反應很快,從窗戶跳了出去,滿屋子的人全嚇傻了,鑽桌子的鑽桌子,跳窗的跳窗。那個人也不追,轉身就走,家冠的保鏢衝進來,雙方交火了,一個保鏢被打死了。出了這事兒以後,家冠火冒三丈,到處追查這個殺手是誰,最後懷疑是鋼子的人。據說鋼子早就出來了,一直沒忘他跟家冠的冤仇。警察畫了像,通緝這個人,可是到現在也沒抓到他。上個月,家冠去找了鋼子,兩個人還在一起喝了酒,表面上客客氣氣的。可是沒過幾天,家冠就派人去鋼子家「摸」他,結果去的那幾個人全讓鋼子的人給「捂」在那裡了。鋼子讓家冠帶錢去贖人,不知道家冠花了多少錢,那幾個人回來了。這幾個人裡面就有匪兵甲,匪兵甲說,小王八真不是玩意兒,去贖他們那是迫不得已,贖出來以後就不管他們了,現在這幾個人什麼也沒撈著,灰溜溜地走了。我問驢四兒,匪兵甲還在家冠那裡嗎?
驢四兒作深沉狀,一臉矜持地說:「本來匪兵甲也想離開他,我哪能讓他隨便走了?你交給我的任務我還沒完成呢。我對他說,讓他先受點兒委屈,賴在那裡別走,替我觀察著小王八。匪兵甲起初不太樂意,說小王八不一定給他工錢了,我說,他不給你我給你,你只要幫我留意著他,我會獎勵你的。他同意了,很懂規矩,連問都不問我是替誰辦事兒。」
我讓他繼續操縱著匪兵甲,囑咐他別讓匪兵甲知道是我在背後策劃。
驢四兒說,這個我比誰都明白,在關鍵問題上,我仔細著呢,湯水不漏。
我估計開槍打家冠的那個人不一定是鋼子的人,也許是湯勇的人呢,這裡面什麼情況不可能發生?
老虎終於回來了,這小子看上去沉穩了許多,但骨子裡還是那個德行,一回來就召集以前的兄弟開會,準備東山再起。我讓他來了一趟,摸稜兩可地表達了繼續合作的意思,老虎把胸脯拍得山響,寬哥,老虎就是你的一塊磚,哪裡需要你把我往哪裡搬。我問他最近有什麼困難,老虎朗聲說,什麼困難也沒有,我光棍一根,帶領弟兄們重新開始,不遠的將來,就什麼都有了。我對他說,你最好自己找點兒事情做,不然會很空虛的。老虎說,我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在鄭州開飯店連本錢都賠進去了。我說,你可以這樣,開個小吃部,本來你的兄弟也得找地方喝酒,這樣就不用去別的地方了,兄弟請客,照樣結帳,再一個就是,你不是經常「詐厲」大款們嗎?逼著他們到你店裡消費就是了。老虎想了一陣,撲哧笑了,這個辦法好。
過了幾天,我讓老虎把宗哥交代給我的事情辦了,老虎辦得很漂亮,老疤被押回濟南都不知道自己坐的是什麼車。
家冠這陣子在下街出現的頻率很高,估計宗哥兌現了他的諾言,切斷了他在濟南的「人源」。
我一直沒有見到過那個傳說中的湯勇,有人說他失蹤了,好像蝴蝶他們的事情牽扯到他,這多少讓我感覺有些失落。
等著吧小王八,一旦我有了合適的機會,我會讓你知道做了罪孽是要接受懲罰這個道理的。
楊波定下的婚期一天一天臨近了,這些天她幾乎泡在我這裡了,說不了三句話就提結婚的事情,我都有些煩了。
楊波現在的臉皮可真夠厚的,有時候我半陰不陽地提她「賣笑」的事兒,她竟然不氣不惱,笑得很是燦爛。
那就盡快結婚!我跟楊波大小也「義氣」了十好幾年,脾氣也還算對付,聽她的,該結婚時就結婚!
我想,滿大街踅摸踅摸,哪裡有個長相好又脾氣好,還不嫌棄我的歷史的女人?結就結了吧。
那天我正在辦公室裡跟王東商量結婚的事兒,可智來了,又甩給我三萬塊錢,說,年底工程就結算了,你的提成應該是十一萬,到年底我再給你五萬,這事兒就結束了。我想用錢扇他的臉,一頓,把手停在了半空:「趙哥,玩腦子?」
可智摸著臉,像個漢奸那樣嘿嘿地笑:「什麼事兒也瞞不了你呀。老二,你得理解哥哥,我是個商人,惟利是圖嘛。你從中間拿走了一部分錢,我這心裡不平衡不是?後面的工程是我自己跟老魏談的……沒想到你這麼快就知道了。」我說:「你想想,我跟老魏是什麼關係?沒有我,你攬個屁工程。這樣吧,老魏吃了你不少回扣,他也不好意思跟你提這事兒,我也不跟你胡攪蠻纏,公道價,百分之五的提成怎麼樣?」其實我還真不知道他們私下的事情呢。可智連連點頭:「沒問題,以結算發票為依據。」這裡面肯定有貓膩,想起他這些年他對我,對我家的照顧,我說:「就這樣吧,少跟我玩腦子啊,我有人。」
可智趕緊轉話題,說他應該感激我,前幾天有幾個小混子找他借錢,他一提我,他們再也沒敢去。
我說,老虎死了虎威還在呢……正閒聊著,外面有人敲門,可智趁機走了。
門口站著大光,我問大光找我有什麼事兒?大光面色暗淡地說,濟南的宗哥完蛋了,警察到處抓他。
這事兒我早有預料。前幾天馬六在電話裡告訴我,宗哥的手伸得太長了,不管哪個行業,只要他覺得有利可圖,想都不想,直接派兄弟過去「闖窯堂」,先是找個事兒把人家打一頓,然後連威脅加辦真的,把對手砸個灰頭土臉。大部分人知道宗哥的霸道,一般就忍了,該滾蛋滾蛋,該交保護費交保護費。不過也有些吃生米的,不知深淺跟他火拚,他一般也不找白道兒上的朋友,全用暴力。為這事兒,他的兄弟三六九的進去蹲上一陣。有一次,宗哥跟一個官家公子發生了衝突,兩個人在濟寧擺了戰場,雙方「參戰兵將」達上千人,打得昏天黑地,死傷無數,最後連防暴警察都出動了。為這事兒,宗哥在外面躲了將近一年,幾乎折騰了個傾家蕩產。從那以後,宗哥開始了更加瘋狂的斂財,黑白大小通吃,這樣就結了不少仇家,這些仇家有暗有明,緊鑼密鼓地想把宗哥置於死地。那天我去濟南找馬六玩兒,遇到宗哥,跟他說起這些事情,我說,宗哥你這樣下去挺危險。宗哥哈哈一笑,危險個屁,越是小心越危險,只要膽子夠大,手夠黑,誰也奈何不了我。我不跟他爭辯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不過,看他當時意氣風發的樣子和他創造的財富,我也覺得他還真是個人物。
那天我在濟南跟馬六喝酒,悶悶不樂,彷彿看見宗哥的背後插著一根白得刺眼的亡命牌,名字上面打了一個血紅的叉叉,我看見我站在宗哥的旁邊,背後也插著一根亡命牌,名字上打沒打叉叉模糊不清。從濟南回來,我對悶悶不樂地王東說,宗哥越來越神經了,他已經那麼有錢了,資產恐怕都上億了,還那麼瘋狂,這是往死路上奔呢。王東說,人就這麼個樣兒,就像一個作賊的,剛開始覺得偷一次夠吃的就行了,夠吃的以後就想,我再偷一次,買個老婆玩玩,買上老婆了,又想,再偷一次,買套房子住住,房子也住上了,他又想,再偷一次吧,買輛車開開……這樣循環往復,最後不是被人打死,就是被抓進監獄,這就是人性啊。王東說得還真有道理,聯想到我自己,我何嘗不是這樣?腦子迷糊了好幾天。
跟大光閒聊了一陣,王東來了。一進門就咋呼:「剛才我碰見小王八了,好傢伙,真狂啊,戴著個燒電焊的眼鏡,後面跟著一大溜保鏢。你說他那麼狂幹什麼?這不是瞎招搖嘛,三招搖兩招搖警察就好注意他了……」大光笑著打斷他道:「警察早就注意到他了,一拿就是一個死。」王東說:「難說啊。不過這個混蛋的腦子很不一般,白道兒那邊他會打點著呢。有一次一個夥計不開面兒,跟一個當官兒的一起打麻將,贏了錢還真伸手,那個當官兒的也是個土鱉,沒錢。那夥計不讓走,刀架在脖子上。當官兒的就給家冠打了一個電話,家冠當場派人送了錢去。這事兒辦得漂亮,當官兒的走了,那夥計直接被家冠的人挺在那兒了。後來我聽說,家冠經常用這一招籠絡那些當官兒的,有人分析,可能這都是家冠給他們下的套兒呢……對了,我聽說,最近他跟鋼子又和好了,整天往鋼子那邊跑,兩個人稱兄道弟的。寬哥,咱們應該收拾他了吧?」
「差不多了,」我說,「最近驢四兒正在偵察他那個事兒呢。」
「哪個事兒?」王東摸了摸頭皮,「我怎麼忘了?」
「叫你喝酒你肯定忘不了,」我戳了他一指頭,「就是在大海池子聊天那次咱們商量的啊。」
「哈,想起來了。小王八販毒?」
那天我跟王東溜躂到大海池子那邊,我說,驢四兒打聽到家冠可能在販毒,如果這是真的,咱們可以抓到他的把柄,一次性把他「拿」挺了。王東說,小王八隱藏得很深,這樣的把柄很難抓到。我說,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我這麼多年沒在社會上混了,幾乎變成聾子了,我是逮不著他的。王東說,我什麼都不懂,乾脆你來操作這事兒,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們想要逮住他,就必須也幹這一行,咱們就先從搖頭丸開始,我任命你為路路寬夜總會「藥膳部」主任。笑了一陣,我說:「這事兒也不用太著急,咱們先讓驢四兒留心刺探著,一旦發現他有這方面的動向,直接把他『送』給輯毒大隊。」
我把這事兒告訴了蒯斌,蒯斌懶洋洋地說:「我什麼也不知道啊。哥哥我信教了,基督教,上帝講究仁慈。」
蒯斌這小子這些年變化可真不少,什麼事情也不打聽,看書、下棋,偶爾還冒充詩人朗誦一些希奇古怪的詩詞。
那些天,我的心情異常煩躁,總覺得要出什麼事情。
蘭斜眼好長時間沒來找我了,王東告訴我說,蘭斜眼徹底完蛋了,「溜冰」都溜成「膘子」了,用他們的話說,那叫「拐」了,別人「拐」的時候只「拐」一陣子,他幾乎每天都處在「拐」的狀態。那天蘭斜眼給王東打電話,開口就問,王大哥,你最近看見張寬沒有?聽他那一驚一乍的口氣,王東知道這傢伙是又「拐」了,糊弄他說,張寬又進去了,這把厲害,強姦呢。蘭斜眼歎口氣道:「果然讓我猜著了……你猜怎麼了?剛才我看見他越獄了,從一棵樹上呼啦一下飛到了另一棵樹上,跟孫悟空差不多!大寬還真是個運動員的材料呢,從樹上下來,沿著下街南頭,嗖的一下去了北頭,影子都看不見……」王東說聲「他那是『拐』了」,破口大罵:「操你親娘的斜眼子,你就不能清醒清醒?」蘭斜眼冒了一句:「我的『麻古』呢?」
蘭斜眼廢了這是早晚的事情,據說他現在嫌「溜冰」不痛快,玩上「麻古」了,街面上都說,這小子是下街磕藥幫藥膳部經理。沒想到的是,蘭斜眼竟然被警察抓了,一起被抓的還有淑芬。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可能蘭斜眼在濟南找房子是想把那裡作為自己的基地,名義上是做生意,實際上是在為販毒做掩護,估計一步沒走好,被警察發現了。給馬六打了一個電話,沒等開口,馬六就明白,說,蘭斜眼的房子被警察封了,人沒找到。我聽王東說,抓他們的那個場面可真隆重,連女警察都出動了。當時蘭斜眼正歪躺在他家的廁所裡「拐」著,警察直接就撲了進去,把個眼兒哥嚇得褲子都尿了,被三個警察扭著胳膊出來的時候,褲襠裡呱嗒呱嗒濕,跟掛了一張海蟄皮似的。蘭斜眼還在喊呢:「老子三代城市貧民,文化大革命都沒折騰著老子,老子根正苗紅,老子是人大代表,老子是政協委員,老子是省委書記!你們膽敢這樣對待我,老子一張張……」後面一句「扒了你們的皮」還沒喊利索,就被一個警察用一個塑料戴把腦袋套上了。蘭斜眼的聲音在裡面就像放屁:「老子服了還不行嘛……」押他進了警車的時候,淑芬正扮著妖精從大街上往家扭,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兒就被幾個女警察給擒住了。「你看過西遊記裡孫悟空按著白骨精猛下拳頭的鏡頭吧?」王東笑得岔了氣,「就跟那個差不多……哎喲哎,太他媽精彩啦!」
看來我分析得沒錯,單純吸毒還好,萬一販毒,斜眼兒這輩子算是交代了,我問:「警察是因為什麼事情抓他們的?」
王東說:「還能因為什麼?組織婦女賣『淫』唄。我估計,淑芬沒什麼大事兒,斜眼兒就麻煩大啦,他還涉毒。」
跟蘭斜眼發生過的往事一幕一幕地從我的眼前飄過,我的胸口憋悶,說不出話來了。
那些日子,我就像丟了魂兒似的空虛,腦子裡全是一些破碎的往事,它們讓我的腦子一刻不停地煩亂著。
心情不好就容易喝酒,喝多了就想女人,儘管有楊波在我的身邊,可是我對她似乎失去了興趣。
我看上了蒯斌飯店站吧檯的一個姑娘,她叫王慧,家就住在蒯斌飯店的附近。
那天我在蒯斌飯店喝得有點兒多,坐在大堂的沙發上偷偷看她。這個姑娘長得算不上漂亮,但是她有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感覺,臉蛋紅撲撲的,嘴唇很飽滿,眼睛不大,是單眼皮,又細又長,胸脯高高的,很結實,屁股也是很結實的樣子,又圓又大,包裹在牛仔褲裡彷彿要炸出來的樣子。她屬於很健康的那種美,我覺得她以前一定是個運動員。腦子裡浮現出楊波的身影,楊波比她漂亮多了,可是我從楊波的身上已經看不出從前的那種青春與天真了,能夠看出來的只是她渾身散發出來的那種風塵與世故。我點了一根煙,看著門口的一縷陽光發呆。回過頭來的時候,王慧在我的眼裡變成了橘黃色的一個影像,朦朧得就像一幅古典油畫,我的心一癢。我說,慧,我想請你吃飯。她說,今天你喝多了,改日吧。我想,改日就改日,我早就想日你了。晚上,我把這個笑話講給楊波聽,楊波妖精似的伸出五根爪子,當場把我撓成了斑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