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我總是在天將放明的時候做夢。有一次我夢見楊波了,我們好像又回到了劉大為家。她站在窗前看大海,頭髮是挽起來的,不是我第一次見她時的那樣。我去動她的頭髮,想要把它弄成馬尾狀,她打開我的手,幽幽地說:「我叫楊波,謝謝你。」那是我十八歲那年她對我說過的第一句話。夢裡,我隱隱約約感覺有些不太對勁。突然間,場景變了,我赤身裸體站在八廠工地的一個塔吊上,楊波站在我的對面,一絲不掛,淚眼模糊,她在念叨:「你去死,你去死……」瘋了似的撲過來推搡我,我泥鰍一般躲閃她,終於還是沒站穩,輕飄飄地閃了下來,一邊跌落一邊怒斥:「你總是這樣,還有完沒完啦!」
一個下雪天的上午,我趴在值班室的桌子上給楊波寫信,我寫得非常吃力,撕了好幾張紙才寫了這麼幾句話,我說:「愛情是甜蜜的,也是苦澀的,但我的內心充滿了甜蜜。我想你想得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心裡非常難過。我覺得我對不起你,我不該跟你為了一點小事爭吵,我太不是男人了。如果你能夠看到這封信,就把我忘記了吧,希望你能快樂起來,我們兩個人攜起手來奔向美好的未來。」落款處,我寫道:「永遠愛你的張寬,永不變心。」把信折疊好,我想,我這是寫了些什麼狗屎呀,語言前後矛盾,連我自己都不明白這封信到底想要表達一個什麼意思,絕交信?求愛信?請求寬恕信?好像都不是。
其實信裡表露的信息我清楚,捨不得人家還要裝一裝唄。正想把信交給隊長替我寄到蒯斌那裡,王東看我來了。
在接見室裡,我把信遞給王東,讓他抽空給蒯斌送去,蒯斌也許能找到楊波。
王東笑了:「你可真是多此一舉啊,楊波『顯相』啦,整天往你家跑呢。」
我吃了一驚,問他這是怎麼回事兒?王東說,秋天的時候,他去蒯斌那裡跟蒯斌閒聊,楊波忽然進來了。王東很吃驚,問她怎麼會在這裡?楊波說,她在下街剛開的一家商場裡找了個收銀員的工作,隔蒯斌這裡近便,沒事兒就過來坐坐。王東說,張寬到處找你,心情不好就惹了點兒麻煩,現在進去改脾氣去了。楊波說,我知道了。看她不冷不熱的樣子,王東以為我跟她的關係也就那樣了,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就走了。前幾天,王東去我家看我爸爸,一進門就看見楊波坐在我爸的床邊跟他聊天,不時掩著嘴巴笑出聲來。我爸爸沒等王東開口,就大聲嚷嚷,這閨女原來還真不錯哎,我家大寬找了她還真是不虧。後來王東才知道,楊波已經去過我家好多次了,每次都要買好多東西,然後裡裡外外地忙,直到林寶寶回家。
「嫂子回家了你知道吧?」見我點頭,王東感慨地歎了一口氣,「嫂子可真不容易……來順這小子不聽她的話呢,這事兒我呆會兒跟你說。我是上個月去接嫂子回去的,嫂子已經好利索了,我聽大夫說,其實她早就好了,她好像害怕什麼,一直沒跟大夫提她要回家的事情。我去接她的時候,她哭了,說她沒臉回下街了,她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是破鞋……」王東以為她的神志還有點兒不清,正想說幾句安慰她的話,林寶寶突然擦了一把眼淚,走吧,我要回家伺候公婆,拉扯自己的孩子。王東說,嫂子,你婆婆已經去世了,走了好多年了,來順也大了,不需要你拉扯了。林寶寶喃喃地說,怎麼這麼快呢?這才幾年啊……然後,她撇開王東,走到醫院的大牆外面,在一堆石頭上坐下了。風吹散了她的頭髮,她用手攏了攏,然後將兩隻手插在袖管裡,脖子縮到衣領裡面,迎著風看天,看著看著,她就哭了起來,哭自己,哭自己的媽,哭自己的婆婆。
「來順這小子太不像話了,」王東恨恨地嘬了一下嘴,「他媽回去看他,他理都不理……我記得以前這孩子不這樣啊,整天黏糊在他媽的身上,這可倒好,幾年下來,他朝著混帳那個方向去了!那天我問他,我說來順你多大了?來順說,十六了。哈,正是小王八當年那個歲數……我說,你不能對你媽這麼個態度啊,咱們下街的青年沒有這個習慣,你看你爸爸和你二爸爸是怎麼對待親人的?他說,張家人是我的親人,其他的都不是。簡直混蛋啊,他這是人話嗎?大小他也是從嫂子的肚子裡掉出來的呀。這小子最近開始逃學了,整天跟幾個壞小子在一起,有一次我聽麻三他侄子說,他要給一哥報仇……」
「這事兒你別管,等我出去我找他算帳。」我搖了搖手,來順這小子的一些做法我以前就有所覺察,沒想到這小子這麼混帳,我彷彿看到了家冠小時候的影子。心裡不痛快,我打個哈哈道:「我嫂子回家了,楊波也『顯相』了,就差你了。你沒給我糊弄個弟妹什麼的?」王東一撇嘴,鼻涕出來了,一吸鼻子:「我糊弄誰?誰糊弄我?曾經被愛傷透了心,為什麼甜蜜的夢容易醒……」一頓,笑了,「知道淑芬嫁給誰了嗎?眼兒哥!哈,國慶節結的婚。兩口子可恩愛了,整天唱三岔口、挑滑車,鬧得雞飛狗跳。一開始人家不這樣,淑芬開了家野雞店,老斜幫他拉皮條,生意紅火著呢。後來就不行啦,淑芬親自上陣,跟一個南方小老闆好上了,據說小老闆不在的時候,她還跟金龍敘敘舊情什麼的。斜眼兒也不吃醋,整天樂呵呵地閒逛,聽說這陣子被蒯斌發掘出來了,蒯斌知人善任,讓他去了自己開的一家歌廳管理那裡的小姐……嘿,有聲有色啊。」
我笑了笑:「咱斜眼兒大叔就那脾氣,正經生意干夠了,找點兒浪漫生意做做。」
王東歎了一口氣:「老哥哥基本『瞎』了……經常吃搖頭丸,跟人說話都哆嗦腦袋,我看離『磕粉』不遠了。」
我說:「淑芬不管他嗎?大小那也是自己的丈夫啊。」
王東哧了一下鼻子:「就她?呵,她會管誰?」
這個話題很沒意思,我換了一個話題:「家冠最近的情況怎麼樣?」
「這小子的日子也不好過,」王東嘬了一下嘴巴,「以前的生意基本荒廢了,現在開了一家夜總會,生意還算不錯。最近又開了兩個洗車廠,他的幾個兄弟在那兒管理著,生意嘛……說不好,全是怪辦法,攔下車就洗,有點兒強買強賣的意思,我估計那是個幌子,背地裡不知道幹些什麼呢。還記得鋼子嗎?他又『出山』了,不知道怎麼折騰的,現在兵強馬壯,武勝街、大馬路那邊的好多茶樓和洗浴中心都有他的股份,他自己還開了一個棋牌室,據說進出的人全是賭棍,因為在那裡賭安全啊……鋼子很記仇,我聽一個小夥計說,鋼子放出話來要跟家冠沒完。家冠好像也聽說了這話,正憋著勁呢。」
我愜意地打了一個哈欠:「好啊,他們鬧起來,咱們就輕快多啦,坐山觀虎鬥吧先。」
王東說:「坐山觀虎鬥歸坐山觀虎鬥,等你出去也不能閒著,有些仇是必須報的。」
我點了點頭:「我沒忘,我牢記我哥哥和我媽的死,還有林寶寶的瘋……我是個男人。」
王東微微一笑:「寬哥還是寬哥,這我就放心了。對了,關凱進來了你知道不?」
我說,不知道。
王東的表情有些幸災樂禍:「他判了十八年,好像是跟『街裡』一個叫小廣的老混子鬧起來了,在裡面攙和了不少事情,後來出了人命,全抓起來了……哈,你這次出事兒跟他也有關係,我還想等你出去咱們修理他一下呢,這下子利索了。法律就是好啊,一個壞人也不能讓他們蹦達。還有,你知道不,在你還沒出事兒之前,家冠就跟他聯繫過,讓他發動群眾,一起來揭發你的罪行……算了,這你都知道的。現在全亂了……金龍這小子徹底跟了家冠,他們倆又形成了統一戰線,估計是針對你來的。當然,也不一定是想讓你如何如何,大部分是防備著你呢,怕你出去找他們算帳。我打算好了,這次你出去,咱們沒有必要跟他們鬧得那麼明,來點兒暗的,畢竟咱們都是三十好幾的人了,有些事情得『掖』著點兒,千萬可不能再進來了。驢四兒回了市場,現在跟著金龍干,幫他賣服裝呢……媽的,這小子真混帳,狂氣得厲害,有一次竟然對我說,東哥,不要以為張寬有多麼猛,現在他完蛋啦,我跟著龍哥,龍哥的上面是家冠,我怕誰?我想揍他,可是一想……唉!」
我知道王東歎這口氣裡面包含著的意思,全是無奈……打從我出了事兒,王東就蔫了,幫我處理了冷庫和魚攤子,直接回了家。在家裡悶了一陣,他又去了麻三那裡,還干電焊活兒,一點兒精神也打不起來。我想好了,這次回去以後堅決不在社會上混了,一是混不起,二是我實在是不能讓自己的兄弟再跟著我受折磨了。回去上班那是不可能了,現在工廠普遍不景氣,下崗職工螞蟻一樣多,我即便是回了廠也沒有什麼前途。我想找蒯斌或者可智他們借幾個錢,開個正當買賣,把王東他們幾個以前的老兄弟招集起來,好好幹,讓大家都能有一個好的歸宿。我問蔫蔫地歪在那裡的王東:「可智哥怎麼樣了?」
王東抬起了頭:「還行。不過他這幾年可變化了不少,油嘴滑舌,喜歡忽悠人,也許商人都這樣吧。」
我問:「他還做鋼結構生意嗎?」
王東說:「還干。買賣做大啦,轎車都開上了。」
我問:「最近他沒去我家看看我爸和嫂子他們?」
王東說:「不大去了,也許是忙吧。來順這小子也不懂事兒,見了可智不尊敬,就跟當年咱們對待斜眼兒似的。」
我的心裡又是一陣不爽,來順怎麼會變成這樣?誰教的?以前那是多好的一個孩子啊……我記得在他大約十三歲的時候,我帶他去公墓,燒完紙,磕完頭,一轉眼找不著他了。最後在一堆亂石後面我發現了他,他正懶洋洋地躺在那兒抽煙,樣子近乎無賴。我有些惱火,踢他一腳讓他給我哥去磕個頭,他說,我不玩那套虛的,心裡有比什麼都強。我問他,你的心裡有什麼?他說,有張毅爸爸,有你,有我爺爺,其他的都是他媽的扯淡。我說,你媽生了你一頓,你的心裡竟然沒有她?來順跳起來,沖天吼了一聲:「她欠我的!」我忍不住了,扳過屁股就是一頓亂抽。他不躲,任我抽。我打累了,抱著他走到我哥的墳前,硬按著他的腦袋給我哥磕了幾個頭。來順趴在那兒哭了,他說,爸爸,我想你,我要給你報仇……
「二哥,其實來順比咱們混的那時候有頭腦,」王東打斷了我的思緒,「他輕易不在街上跟人打架,就是上來一陣有點兒蔫壞。去年我在街上碰見他跟幾個小子光著膀子晃,看那架勢我以為他們要去跟誰打架,就悄悄地跟在後面。你猜他們幹了什麼?把家冠的汽車輪胎用刀紮了,一個小子又搬了一塊石頭把前玻璃砸了個稀巴爛。後來我看見他們進了一個商店,不多一會兒出來了,來順的手裡捏著一個漂亮的紙盒子。晚上我去看嫂子才知道,那是他偷的化妝品,送給他媽呢。」
這小子這樣下去可不是個事兒,將來監獄就是他的歸宿,我聽不下去了,猛地一拍桌子:「你回吧!」
王東不走,語氣軟得像個娘們兒:「二哥,出去以後別忘了嫂子。她可真不容易,一個女人拉扯著一老一少……」
我搖搖手不讓他說了,一個勁地往外推他:「我知道。你走吧。」
王東還是不走,期期艾艾地說:「我說個事兒……你得挺住。」
還能有什麼讓我挺不住的事情?我淡然一笑:「你說。」
王東啞著嗓子說:「大奎死了,就在差三天過年的時候。他拒捕,被內蒙那邊的警察給擊斃了,全身窟窿眼兒。」
這有什麼挺不住的?鄭奎的死在我的腦海裡已經演練過無數次了,我說:「死了好,不用提心吊膽了。走吧。」
回監捨躺下,我的腦子亂得像是被人塞了一把茅草,一會兒是我爸爸佝僂著的背影,一會兒是林寶寶晃著臃腫的身體在家裡忙碌的情景,一會兒是來順光著膀子橫行街頭的身影,一會兒是家冠的獰笑,一會兒是我爺爺和我媽還有我哥哥衝我招手的鏡頭……我看見年輕的我扯著走路磕磕絆絆的小來順躑躅在下街空曠的馬路上,路燈將一長一短的影子拖在地上,蛇一般地潛行;我看見長得比我哥還壯實的來順舉著一把獵槍,風一般地從下街的上空掠過,巨大的槍聲如同炸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