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很快過去,秋天彷彿就在剎那間到來了。勞改生活枯燥又煩悶,度日如年這個詞用在這裡是再恰當不過了。大壩下的淤泥挖完了,挖出來的淤泥倒在一個水庫樣的大池子裡,池子裡全是漚爛了的草和麻桿,淤泥蓋在上面等到來年開春就是上好的肥料。挖完了淤泥,我們機動組就「轉業」了,三個人一小組,發一輛手推車,往田地裡送糞。碰上堅硬一些的路面就一個人推車,到了地頭,就變成了一個人推兩個人拉,不時喊上幾聲號子「嗨喲嗨喲用力拉,用呀麼用力拉」,樣子很滑稽,讓我時常想起一首歌:「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有人在唱著那憂鬱的歌,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好在幹活兒的地方是田野,田野裡有許多好玩兒的東西,比如螞蚱啦,蝴蝶啦,螻蛄啦,甚至還有把蚯蚓裝在瓶子裡看它們糾纏在一起往玻璃上鑽的。我覺得這些蚯蚓很有意思,它們也許喜歡陽光,儘管他們習慣生活在黑暗的泥土下面。我看著它們掙脫糾纏,蠕動著鑽玻璃,好像是因為外面的陽光在吸引著它們,它們要衝出去接受陽光的愛撫。哈,你們這些膘子,出去有什麼好處?一會兒就曬爆了你們……但我不得不佩服他們對衝出牢籠的執著,它們是那麼的努力,不屈不撓,前仆後繼地迎著不可能衝破的玻璃,奮力往外鑽。最有趣的是蛐蛐,它們剛被抓進罐子的時候也憤怒,繞著罐壁不停地轉,轉著轉著就癟了氣,它們聰明,知道在裡面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只好抖動薄薄的翅膀唱歌,唱得好可以得到一小塊蚯蚓屍體。
我不太會辨別蛐蛐的好壞,經常抓一些個頭大的跟人家個頭小的賭。我以為個頭大的才是真正的角鬥士,其實不然,個頭大的都傻,尤其是一種被稱做油葫蘆的膘子蟲兒,一上陣就跑,逃姿醜得要命,往往是跑不了幾步就被人追上了,騎在脖子上啃了半個腦袋去。這樣,我經常把自己的煙輸掉,還沒有脾氣。驢四兒就比我懂門兒,他專抓一種叫做「掐地虎」的蛐蛐,貌不驚人,歌唱得也稀鬆,還時常有假唱嫌疑——別的蛐蛐在唱歌,它有模有樣地哆嗦翅膀,就像著名怪逼牟乃偉的德行一樣,經常偷懶,他掌著車把,力氣全是前面拉車的兄弟使。現在我們不喊他的名字了,直接把他跟古代埃及的某種古董聯繫上,木乃伊。木乃伊徹底「沉」了,混得連驢四兒都不如,一提天順的名字他就得傻愣上半天,兩隻眼睛肚臍眼兒似的迷惘,就像剛死了娘的孩子。我們一般也不搭理他,除了他爹來接見,他提溜著東西回來,我喊一聲「奉獻嘍」以外。
我爸爸在我來這裡一個月以後來看過我一次,他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地抽煙,頭髮全被煙嗆白了。
我沒有跟他辯白自己做過的事情,只是囑咐他和我媽好好保重身體,等我出去我要好好孝順老兩口兒。
我爸爸臨走的時候說,你媽挺好的,你不要擔心,來順也聽話,不感冒了,只是不會說話,怕生呢。
我沒敢提我哥,旁敲側擊地問林寶寶怎麼樣了?
我爸爸說,她也挺好的,搬咱們家住去了,飯店不幹了,在家看孩子,照顧你媽。
飯店不幹了?我估計肯定是出了什麼事情,我爸爸不說,我也不好問,我幫不上忙啊,胸膛就像被人掏空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一直在惦記著家裡的情況,默默地幹著自己的活兒,心情就像海邊那些被不斷拍打著的卵石,匍匐在浪花之下,在一次次的衝擊下,落寞又沉鬱。我爸爸再也沒來看過我,我想,也許是他相信了我的話吧?我對我爸說過,不要擔心我,我在這裡很好,飯管飽,衣服也有政府管著,以後你就不要來了。我爸爸可真夠實在的,我不讓你來你就不來了?儘管我可以生活下去,可是我想你們啊,我也想隨時瞭解家裡的情況啊。前幾天我給我爸寫了一封信,在信裡,我說,如果有可能的話你就讓可智哥來看看我,我有話要對他說。我讓可智來,是想通過他瞭解一下我哥的情況,我知道憑他們的關係,可智一定會去看我哥,那麼我就知道我哥的現狀了。我還想瞭解一些其他的事情,起碼我想知道金龍、家冠以及洪武的近況,順便也打聽一下林寶寶的飯店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估計我爸收到信以後會去找可智,我哥在勞教所的時候,可智就像我的親哥哥,我爸爸拿他當親兒子對待。可智也很有活動能力,他可以通過派出所的朋友弄到來看我的票。
我用打撲克贏來的一盒大前門煙跟驢四兒換了一隻「掐地虎」,裝在一個自己燒的瓦罐裡,準備讓可智帶給來順。
那只蛐蛐可真夠勇猛的,打敗別的蛐蛐抖擻精神的姿勢時常讓我想起我哥哥砸萎靡了爛木頭時的影像。
小時候,我爺爺也給我抓過蛐蛐玩兒,我爺爺經常指著最猛的那只蛐蛐對我說,你長大以後要學它。
其實我一直在追求我爺爺說的那種境界,可是現在我不行,我就跟被我關在罐子裡的那只「掐地虎」一樣。
我跟蒯斌和驢四兒是一個「小車組」的,一般都是驢四兒駕車,我和蒯斌拉。蒯斌現在是我們組的組長,大家都服他,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社會大哥。記得天順進了禁閉室的第二天,別的中隊來了三個一看就是社會大哥的「老犯兒」,大家以為我們組的哪個犯人要倒霉了,正在人人自危,那三個人就直奔蒯斌去了,一口一個斌哥。蒯斌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讓他們把帶來的幾大兜子東西放下,揮揮手讓他們走了。旁邊的一個夥計讚歎道:「這才是真正的大哥樣子,不顯山,不露水。」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蒯斌是跟孫朝陽和湯勇一起混起來的那批人中的一個,因為重傷害判了五年,這些年一直不在社會上。刑滿釋放以後,他的家就搬到了大馬路那邊,因為他父母去世了,他的爺爺活著,在大馬路那片平房裡。據說他剛回來的時候,以前的兄弟去找他,讓他重新出山,開闢大馬路和下街市場,他說,我知道自己的斤兩,我不會拿著腦袋碰槍口,我還想多活幾年。他跟我的解釋是,大馬路和下街都是我哥的勢力範圍,他不想跟我哥產生摩擦。「你哥是條硬漢,」他說,「可能那時候你小,不知道你哥在外面的名聲,他為人仗義,心明鏡一般亮,那樣的人我不能去碰。」這話讓我的心裡好一陣不爽,什麼呀,我哥徹底把自己的形象給毀了。也許是因為我哥的原因,蒯斌對待我跟對待自己的弟弟一樣,一點沒有架子。
此刻,我跟蒯斌站在地頭上,望著遠處插滿小旗的警戒線,望著騎在馬上往來奔突的武警,心靜如水。
驢四兒從西面一塊玉米地裡竄出來,跳著高兒衝我嚷:「大寬兄弟,你爹和你哥哥看你來啦!」
我打了一個哆嗦,我爸爸來了,可能是可智也來了,心咯登一下,好啊,一切順利。
驢四兒喊完這一嗓子,卯足了電的破風扇一般晃了幾晃,嘩啦一聲鑽進了玉米地:「我先去看看咱爹!」
蒯斌打個哈欠,迎著太陽閉了一下眼睛:「可憐天下父母心啊,這事兒沒解。」
在接見室的門口,我看見了我爸爸,我爸爸侷促地站在一個樹陰下,望著我笑。可智站在我爸爸的身邊,不認識我似的張著嘴巴看我。我衝他們揮了一下手,想說句什麼又沒說出來,藉著方隊長的一推,一偏腿拐進了接見室的走廊。站在走廊後面剛喘了一口氣,我就聽見我爸爸在說:「來順乖,別亂跑,見了二叔別哭,二叔不喜歡哭的孩子,聽見了嗎?」
來順竟然也來了?我的心悠忽憋悶了一下,感覺我爸爸真是不明事理,那麼小的一個孩子,你帶他到這種地方來,不怕他長大了順腿拐進來?方隊長摸了我的肩膀一下,指著對面的一個房間說:「你們去那個房間。我就不進去看著你了,我相信你。」我說聲謝謝,打開門,站在門口等我爸他們進來。好長時間也沒人進來,我正納悶,來順小小的腦袋在門口一探,彈簧似的又縮了回去。我估計是我的模樣嚇著他了。我知道自己現在的形象,又黑又瘦,跟一根漚爛了的野山參一樣。
可智進來了,看得出來他是在極力壓抑著自己的不安,乾笑著,提著兩個網兜的手不停地哆嗦。
我上前兩步,瞥一眼倚在門邊的方隊長,衝他伸出了手:「表哥,你來了?」
可智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握一下我的手,回頭嚷了一聲:「來順別跑,快來。」
來順被我爸爸拉著,腳蹬著地往後撤身子,我爸爸低頭瞪他一眼,來順乖巧地眨巴兩下眼睛,扭扭捏捏地藏在我爸爸的腿後面,紅著臉看我。我蹲下身子抱他,他捉迷藏似的躲閃。方隊長問我:「你兒子?」我的心驀然一熱,是啊,這是我的兒子……打從離開家,我時常想起他,想他喊我二叔時的樣子,想他大人似的背著手在飯店門口溜躂,想他因為發燒而變得熟透了的蘋果一般的臉,想他眨巴著詭秘的眼睛說不出話來的模樣。我說:「是我侄子。」方隊長哦了一聲:「我猜就是這樣,你的年齡不大嘛,這麼小就有了孩子那是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我想說「我至於那麼沒有思想覺悟嘛」,沒等開口,可智在一旁打個哈哈道:「就是就是,他長得太誇老了,有個爹模樣呢。」方隊長一笑:「進去談吧,抓緊時間。」
房間裡有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我把我爸和可智讓到對面坐下,抱起來順放到自己的腿上,一下一下地摩挲他剃得溜光的腦袋:「來順,叫二叔叫二叔。」來順仰起臉看我一眼,垂下頭,小腦袋直往我的胸口鑽,蹭得我直癢。我爸爸隔著桌子捏了捏來順的胳膊:「順兒,喊二叔啊。」我說:「別難為他了,我知道他不會說話。」我爸爸說:「這小子『裝熊』呢,昨天夜裡還說夢話來著。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二叔,我想你。我開燈一看,這小子淌眼淚了……要不我能帶他來這裡?」
我摟得來順更緊了,感覺自己的心像是一隻被陽光照著的雪糕,正在一點一點地融化:「來順,好孩子。」
可智說:「這小子聰明著呢,他知道你哥的事兒了,嚷著要見爸爸,可是遠啊,去不了,他就想二叔了。」
遠?遠到哪裡?我猛地抬起了頭:「我哥去了哪裡?」
可智摸了摸我爸爸的手背:「大叔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跟大寬說會兒話。」
我爸爸躊躇片刻,走到我身邊接過來順,拖著腳步出了門。
「大寬,其實也沒什麼,讓大叔出去是怕他聽了這些事情傷心,」可智歎口氣,接著說,「你哥判了十三年。市中院判的,從『一看』走的,直接去了大西北,在青海格爾木……九月份我接到他的來信。他不讓我告訴你爸他去了哪裡,怕你爸去看他。他說當時他開槍打洪武是迫不得已,他跟洪武之間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了,必須有一個人出手,不是他就是洪武,所以他先下了手。他對這件事情一點兒也不後悔,他說,留著洪武終歸是條禍根,他那麼做是想一次性了斷這件事情……反正信上說的全是歪歪理。我給他回了信,沒說別的,讓他安心在那邊勞改,家裡的事情有我。你爸爸去找過我,問我張毅來信了沒有,我沒說實話。你爸好像知道他去了大西北。是啊,怎麼能不知道?監獄那邊會通知的……」
「他沒安排一下林寶寶和來順的事情?」可智說話太囉嗦,我打斷他道。
「安排了,讓我經常去照看一下娘兒倆,別的沒提。」
「操,這叫安排?」我在心裡哼了一聲,「林寶寶為什麼把飯店關了?」
「大寬,這些事情你還是別問了……」可智的臉色黯淡下來,「你在裡面好好的,出去以後再說。」
「不告訴我是吧?」我有些著急,眼珠子都瞪疼了,「那麼我叫你來幹什麼?」
可智低了一會兒頭,彎下腰把地上的兩個網兜提到桌子上,往我的眼前推了推:「這是我給你買的東西,裡面有兩條煙,幾包奶粉,幾個罐頭……」「你不說話,東西就拿回去,」我把網兜重新拿到了地下,「我這裡不缺這些,我缺的是外面的消息。哥,別讓我難受。」可智蔫蔫地瞅我兩眼,一咬牙:「大寬,我說了你可別上火。你想,現在你出不去……」
「是不是洪武派人去折騰林寶寶了?」我悶著胸口問。
「不是。他已經廢了。樹倒猢猻散……」
「是誰?家冠?」
「是他。」可智的臉上閃過一絲無奈,「以前我提醒過你哥的,他不聽……」
可智說,我哥出事兒不久,家冠就去找林寶寶了,對林寶寶說,一哥臨走的時候跟他交代過,飯店門口的栗子攤兒暫時交給他來處理。林寶寶不相信,不給。家冠就找來了棍子和鄭奎他們,讓他們作證是不是我哥交代過這事兒。林寶寶拗不過他們,就讓了一步,讓他們暫時管理著那幾個栗子攤兒……「對了大寬,原來你哥不光是寶寶餐廳門口的那幾個攤子,」可智忍不住叫了起來,「整個下街的栗子攤兒全是他的!還包括大馬路、廣場、和勝裡那邊,你想都想不到你哥的攤子到底有多大。可也怪了,你哥的錢呢?有時候他竟然還去找我借錢……」「這我知道,」其實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哥哥確實沒有多少錢,名義上那些攤子都是他的,可是他也就是過去收點兒「管理費」,再加上他養的那些所謂的兄弟都需要錢,我說,「你先別嘮叨這些,你就告訴我,家冠是怎麼折騰林寶寶的。」可智紅了一下臉:「呵,我一說就剎不住車了。是這樣,家冠接手了你哥的那些攤子,把別人全趕跑了,換上了自己的人。他就跟鄭奎兩個在寶寶餐廳門口的攤子駐紮下來了……」
接下來,事情明瞭。家冠的目的不在霸佔栗子攤上,他是想讓我哥家破人亡……起初還不太騷擾林寶寶,後來就開始召集人在寶寶餐廳裡喝酒,整天鬧得烏煙瘴氣。喝完了不給錢,簽字。不讓簽就砸桌子砸盤,最後連廚房都掀了。林寶寶去找過孫朝陽,讓他過來壓一下家冠。孫朝陽來過,跟家冠談了一陣就走了。家冠不但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無奈,林寶寶找家冠談了談,把飯店處理給他了。現在,寶寶餐廳的名字改了,叫冠天酒家。規模也擴大了,旁邊的燒餅鋪也歸了他。
「我知道了,」我壓抑著怒火問,「你沒看見金龍嗎?」
「金龍?就是那個獨耳朵是吧,」可智搖了搖頭,「教養了,在第二看守所的後面,據說是一年。」
「我哥的兩個哥們兒,一個叫魏三,一個叫強子的,你有他們的消息沒有?」
「魏三判了,多少年不清楚,在咱們那邊的勞改隊。強子沒事兒,還在孫朝陽那裡。」
「小黃樓……」我舔了一下嘴唇,「就是那個叫楊波的姑娘有消息了嗎?」
「他們家搬走了,」可智曖昧地笑了笑,「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搬家的時候我看見那個姑娘在車上。」
隨便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時間也就到了。方隊長進來催促的時候,我正跟可智道別。
我爸爸抱著來順,站在門口的陽光下,陽光把他們映照得彷彿金人。
我的眼睛在模糊,感覺抱著來順的我爸爸就像一個氣泡在陽光裡逐漸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