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我被一個瘦高個管理員喊出去,填了一張單子——逮捕證。那上面寫著,涉嫌窩藏、搶劫。
回到號子,我搭拉著臉問天順:「你估計我會被判多少年?」
天順說:「估計不會少了,窩藏倒沒什麼,也就年兒半載的光景,搶劫可就麻煩大啦,最少五年。」
我說:「可我搶的不是乾淨錢啊,那錢的來路也不正。再說,法律不是還講究情節嗎,我的情節不嚴重。」
天順哼了一聲:「你還別強,這事兒要是攤在去年,不『打眼兒』(槍斃)也是個無期,知足吧你就。」
記得那天是六一兒童節,我們似乎是跟兒童們沾光了,中午吃的是白胖白胖的大饅頭,一人倆,菜也不錯,白菜燉豆腐,只是油水太少,綠豆大的一個油花漂在碗裡,用筷子一戳,油花散開,滿碗只是一面大鏡子。天順吆喝牲口似的吆喝著,讓大家拿出吃酒席的態度來對待政府的優待。大家的眼睛全是綠的,口水拖拉在地板上,被窗外射進來的陽光一照,鐳射棒似的放著艷麗的光。一個個貼緊牆根,以大便的姿態蹲瓷實了,等天順砍柴似的一揮手,眼睛刷地變成紅色,狼吞虎嚥地開始了,大有風捲殘雲的態勢。我吃不下去,倒不是因為剛剛簽了逮捕證,我在那面油花做成的鏡子裡看見了我爺爺……我爺爺倒影在水中似的晃悠,後面站著我爸和我媽。我爺爺恍惚在說,大寬,一定要吃飽飯,不吃飽長不成好漢子。我知道他這話裡的意思,他一定是想起了當年的事情,當年很多人吃不飽,很多人餓死了,他不想讓我當餓死鬼。我爸爸從我爺爺身後晃出來,他說,你還是別吃了,你餓死拉倒,你不是我們老張家的人,你不是,你哥哥也不是,你們是兩個混帳。我媽在哭,聲音細得像線,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他們身邊的風太大了,話聽不清楚,人也模糊起來,最後一晃沒有了。
「大寬,你怎麼不吃?」天順用膀子扛我一下,噴著滿嘴豆腐氣問我,「不餓?」
「不餓。」看著他翹著小指摳牙縫的姿勢,我感覺很彆扭,難不成你還能摳出三兩豬肉來?
「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天順將摳出來的一片菜葉填回嘴裡,一撇嘴,「有什麼呀,來這裡的都是一個『捕』。」
「不是因為這個,」我笑了笑,「我就是感覺自己進來得有些冤枉。」
「冤枉什麼?」天順哼了一聲,「你沒搶劫,你沒窩藏?操。」
「我都干了,」我推了他的腦袋一把,「你還不許我發發牢騷了?媽的,我遇人不淑……」
「呵,詞兒不少嘛,」天順一笑,正色道,「蝴蝶不是都跟你交流過了嘛,還怨人家王東?」
前天早晨放茅的時候,天順趁亂把我喊到了廁所最裡面,指著站在窗口微笑著看我的一個面相清秀的人說:「這就是蝴蝶,他找你談點事兒。」我跟他握了一下手,剛想客套幾句,蝴蝶搖了搖手:「兄弟你節省著點兒時間,我說兩句就走,我們號兒的人全回去了,我回去晚了不好。」我知道蝴蝶跟管理員很熟,因為他在這裡幹了將近一年的勞動號,他應該可以稍微:「你說,也別太簡單了,有些事情我很想知道。」蝴蝶拍拍我的肩膀說:「哈,好實在的夥計。是這樣,王東在我那個號兒裡,他把你們之間發生的事情都告訴我了。他暫時不想跟你接觸,一來是怕弄個串供的罪名,二來是他知道你一直在誤會他,跟你說不進去。我簡單點兒說啊……你們一起辦的那件事兒不是在他身上出的,那天他本來想回家拿傢伙跟你一起去救你侄子,剛把傢伙找出來就被警察堵在門口了。進來以後他知道你跑了,也知道警察是為什麼抓他了。一開始死活不承認,兩天以後就支撐不住了,因為你們那個叫金龍的兄弟已經把一切都招供了,據說他是自首的……」
「不對,」我冷冷地打斷了他,「這事兒不可能!如果真是那樣,金龍跟我躲在外面的時候,他完全可以出賣我。」
「呵,你這個腦子啊……」蝴蝶瞇起眼睛笑了,「儘管具體情況我不知道,可我會分析,你鑽進他的肚子裡看了?」
「不用看。如果他自首了,他應該一直跟警察有聯繫,他知道我藏在哪裡,為什麼不去告發我?」
「他傻?他一輩子都有警察保護?」蝴蝶沉下臉來,「他還想給自己留條後路!因為他不想死。」
「這……」我恍惚有些明白,「那樣,他完全可以不去給我送錢啊。」
「他還給你去送過錢?」蝴蝶皺起眉頭,猛地一揮手,「這小子是個人精!那叫退贓!可惜他不懂法律。」
他這麼一提醒,我恍然大悟,一下子想起上次提審時唐向東對我說過的話來。說到贓款的去處,我說,我跟王東的那份給了林志揚,金龍的那份讓他自己拿走了。唐向東陰著臉笑了:「這個混蛋……」語焉不詳地說,金龍打錯了算盤,他以為把錢給了我,他的責任可以減輕,這是不可能的,甚至還罪加一等。當時我就有些明白,金龍去見我的目的並不是想與我同甘共苦,他是想把錢給我,然後一身輕鬆地走人,唐向東說「罪加一等」的意思很可能是說金龍知道我藏在哪裡,可是他沒有報告警察,這也應該屬於窩藏。不管金龍出於什麼目的去見我,他當時沒有帶著警察回去抓我,這已經讓我對他有些感激了,甚至還有一點兒內疚的意思,覺得他為了我,說不定要被重新收監了。也許是唐向東提審我的時候,我的腦子亂,這事兒竟然沒有在腦子裡留下什麼。現在蝴蝶這麼一提醒,我的腦子像是突然亮了一個閃電,金龍的面目豁然明朗。
「王東這小子也有不對的地方,」蝴蝶見我繃著臉不說話,歎口氣說,「在女人方面他太小心眼了。」
「這不怪他……」我回過神來,感激地握了一下蝴蝶的手,「多謝楊哥,你回去吧。」
「不想讓我給王東帶個話?」蝴蝶矜持地抬了抬下巴。
「告訴他,我錯了。以後我們還是好兄弟。」我突然發覺自己的嗓子在發顫,心也揪得厲害。
「好,」蝴蝶轉身就走,扒拉著身邊的人,回頭一笑,「以後咱們都是好兄弟。」
天順摩挲著我身邊的饅頭,彷彿是在喃喃自語:「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不知道挨餓的滋味,不知道人不吃飯是會死的。這回我知道了,不吃飯是要死人的。死了以後見了閻王爺,閻王爺都不待見你,你是個餓死鬼,再托生也拉倒,轉過世來還得當搶劫犯,搶別人的飯吃……」「別朗誦了,我吃。」我一把抓過自己的饅頭,一下子將自己變成了一隻餓狼。
瘦高個兒管理員在外面喊:「吃了飯打掃衛生啦!」
臭蟲湊過來,腆著臉衝我笑:「大哥,悟空讓咱們打掃衛生呢,把你的飯賞了我吧?」
我擰下一塊饅頭塞進他的嘴裡,笑道:「悟空?誰?」
天順接口說:「就是外面吆喝打掃衛生的管理員,姓魯,是咱這裡的一把手。」
臭蟲笑得一臉壞水:「大哥你看,一把手姓『擼』多好啊,我們都管他叫『擼一管』。」
身邊的夥計們剛嘿出一聲,天順暴吼一聲:「反了?連政府都敢糟蹋?幹活兒幹活兒,雞操驢,都給我飛起來!」
臭蟲一驚,剛咽一半的饅頭卡在嗓子眼裡,臉色陡然泛紫,青眼圈被反襯得更加明顯了。
我想把自己的菜湯遞給他,讓他往下壓壓,天順說,別管,慢慢你就習慣了,在這裡,心越硬越好。